兩封信(1 / 1)

在平靜的印度洋上,我寫了兩封信。

一封是給我的兩個哥哥的,裏麵有這樣的話:

今天除了思念你們而外,我什麼都不想。隻是我這樣地思念你們,你們果然能夠知道麼?你們也許不會了解我。這一年來我是一天天地走向孤獨了。我和家裏的人差不多完全斷絕了消息,便是和你們兩個也很少通信。然而我又不能不思念你們。我就是這樣矛盾的一個人。有時候我憤怒地對自己說:“你快些使自己被別人忘卻罷,不要使別人將來為你的不幸的生活而悲傷,不要使有一個人為你哭泣!總之,你叫別人忘卻你,你也就忘卻別人罷!”

然而便是這樣,我也不能夠忘記別人,即使我自己可以被人忘卻。這一年來的生活,尤其是這半個多月來的生活,更使我認識了我自己。無論什麼人,隻要我見過他一麵,隻要他曾用和善的眼光看過我一眼,我就不能夠忘掉他。何況你們是我曾經相依為命的兩個哥哥……

另外,給我所敬愛的一個年長的朋友,寫了下麵的話:……我們從臥佛寺出來,菊花和樹葉還插在我們的衣袋裏。此行於我不會生什麼影響。我不是佛教徒,佛教的莊嚴已經引不起我的注意了。然而我在過去的某一個短時期裏也頗有意皈依佛教。因為生與死的苦悶壓迫著我,我也曾想在佛經中找到一點東西來解除我的苦悶,我也曾與許多和尚往來(雖然那時候我還是一個小孩子),但是結果我並沒有得到什麼。那隻是一個妄想,那隻是一個不能實現的夢。佛教的理論縱然被佛教徒誇示得多麼好,但這究竟是非人間的、超現實的;人間的、現實的苦悶,還得要人間的、現實的東西來解除。你自信你看破生死罷,然則你看見或者身曆可悲、可喜、可憤的事,還是不能不悲喜、憤怒,否則你便不是人了。然則你又何嚐看破生死呢?所謂虛無是與現實的人的世界相衝突的。我想拿佛教的理論來解除我的苦悶,到頭來我的苦悶卻一天比一天地增加。我所見到的人們的痛苦,也是不能夠拿玄妙的理論來解除的。於是我不能夠忍受下去了,便重回到現實的路上,做一個社會運動者,要用人群的力量來把這世界改造,改造成一個幸福的世界,使將來不再有一個人受苦。這樣的我來到了佛教史上的重要地方,站在偉大的臥佛之前,會有什麼感想呢?我已經不是任何宗教的信徒了。

我現在的信條是:忠實地生活,正當地奮鬥,愛那需要愛的,恨那摧殘愛的。我的上帝隻有一個,就是人類。為了他我準備獻出我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