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暫時拋棄了進大學的妄想,我做了學監。但是我還不曾失掉希望。我最初的主意是得到這個位置以後,我一麵存錢,一麵繼續研究學問,過幾年也許可以達到進大學的目的。
然而事實總是跟理想差得很遠。這微少的薪金隻夠我同白朗西二人的用度,因為我還得養活白朗西。說到研究上來,在這樣的環境裏怎麼能夠研究學問!沒有書,又沒有指導的人,一天又要做這些無聊的事。
“我看見我的希望一天一天地遠了。我自己好像陷落在一個黑暗的深淵裏麵,沒有一條出路,沒有一點生趣,生活簡直成了苦刑。我很憤激,很煩躁。報複的思想漸漸地來到我的腦子裏。我對於那些有錢讀書的人都憎恨,因為他們壟斷了學問,霸占了學校,才使我們貧家孩子無法求學。所以對於你們這般富家子弟,我非常討厭,我喜歡用打、罵的辦法來管教你們。……不知你曾否注意到,我對龍伯爾、達拉狄葉這幾個孩子表示好感,從來不曾打罵過他們,這理由就是他們跟我一樣是貧家的孩子。這也可以證明我並不是一個生性殘酷的人。
“我還告訴你……你知道白朗西為什麼到這裏來做廚子?這是為了我,為了減輕我的負擔,為了使我進大學的希望得以早日實現。這固然是出於她的好意,但是這種幫助對我並沒有多大用處,隻苦了她自己。我不要她來,她終於來了。現在呢,這裏的總學監又看上她了。我們昨天便是在商量這件事。我無論如何,即使去做奴隸,做牛馬,我也要保護我的妹子,不讓她再走母親所走過的那條路。……公道是不存在的。……在這樣的環境裏,我能夠做什麼呢?……我知道你們叫我做‘獅子’。獅子餓了的時候,它便會怒吼起來。我現在餓了,我的心餓得戰抖了,我的口渴得冒火了。我不能再忍下去,我希望我能夠抖動我的鬃毛,用我的指爪在地上挖成洞穴,張開我的大口怒吼。我希望我能夠抓住我的仇人撕出他的心來吃……”說到這裏他突然變了臉色,兩隻眼睛大大地睜開,活像一對獅子眼,裏麵露出了凶惡的光。他站起來,兩隻手的手指彎曲著像獸爪似的,他慢慢地向我走來:“現在我找著你了。”他發出了這樣的一聲怒吼,他的兩隻手對著我的頸項伸過來。
我嚇得叫出聲來,連忙推倒椅子向外麵跑,但是他用一隻手拉住了我。
我們都不說一句話。我覺得莫勒地耶先生的那隻手在我的手臂上戰抖。我的心跳得很厲害。
又過了一些時候,我膽怯地看他,他的相貌變得很溫和了,好像剛才的一切不過是一場夢。
“孩子,去罷,沒有什麼了,剛才不過是跟你開玩笑,”他拍著我的肩頭溫和地說。“你現在可以了解我了。……我希望我們能夠做朋友,你看我在這裏連一個朋友也沒有。”他把我的手緊緊地握著。
奇怪的是,最後的一句話差不多是帶著哭聲說出來的。獅子居然哭了!
我很感動,誠懇地叫了一聲:“莫勒地耶先生,再會,”便走出來,自修課的下堂鈴已經敲過了。但是我連上堂鈴都沒有聽見。
從這時候起我對莫勒地耶先生有了好感。我有空就常常到他的房裏去看他,他總是溫和地跟我談著許多有趣的事情。他似乎忘記我是富家子弟了。這以後不久我患了重病,母親把我送進醫院去治療。我在醫院裏住了一個多月,這一學期我就沒有再去學校。等到第二年開學時,四個學監都換了新人。莫勒地耶先生沒有了,白朗西也不來了。同學中沒有一個人知道他們的消息。從此我也就不曾再聽見別人說到他們的事或者提起他們的名字。就在今天我還不知道他們是生存,或是已經死亡,或者莫勒地耶先生已經在大學畢了業。雖然我知道最後一個揣想的可能性最小,但我卻希望它是事實。因為要這樣我在巴黎大學上課時才能夠安心一點,不會想到世間還有像莫勒地耶先生那樣想進大學而進不去的人。
“獅子餓了的時候,它便會怒吼起來。”
我好像不是在我的屋子裏,卻在一座荒山中,我的周圍有無數的獅子在咆哮。它們餓了,它們懷著空虛的心痛苦地叫吼著,這樣的吼聲要叫徹人間。
1930年。
“注釋1”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三一年一月一日《中學生》第十一號。
“注釋2”東家:法國中學生常稱校長作東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