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要玩什麼花樣?”我解答不出這個疑問。我在課堂裏思索。但是佛朗得爾先生來了。今天又輪著我上去背誦文選。
午飯時我吃得很快,不能忍耐地等著校長的“完了”的聲音。我走出了飯廳,在門口等候獅子。獅子一出來看見我,便叫道:“布勒芒!”我跟著他到他的房裏去了。
他的房間在閣樓上,非常小,房裏也沒有什麼陳設。他叫我坐在屋子裏唯一的椅子上,他自己在床上坐下了。
我不知道他要玩什麼花樣,坐在那裏很拘束,心裏也很不安。我頗後悔不該跟了他進來。我想著操場上的陽光、空氣和球戲,同學們的笑聲從窗戶送進來,把我的心牽引去了。但是我知道在我的麵前便坐著那個可怕的獅子。
“布勒芒,聽我說,”獅子今天似乎變樣了,他露出從來不曾有過的那種溫和親切的樣子,聲音也很柔和。我覺得奇怪,便收了心注意地看他。
“孩子,你還年輕,你不懂得這個世界,”他繼續地說。“你昨晚上說那些話,在你不過圖一時的痛快,你卻不明白你怎樣地傷了一個人的心。……白朗西,……那個女廚子白朗西,你知道她是誰?……她是我的妹子。”
“怎麼?莫勒地耶先生,她是你的妹子?”我驚訝地叫起來。
“是的,”獅子點頭說。“你現在還年輕,但是你總有一天會走進社會的。我把我的事情告訴你,對你也許有一點好處。”
白朗西是獅子的妹妹!這真有趣。我願意知道這詳情,便注意地聽他說。
生活,你也許還不懂得生活是怎麼一回事,我曉得你的家境很好,你是富家子弟。你也許不知道許多貧苦的人怎樣地忍受恥辱和痛苦,甚至願意賣掉自己最寶貴的意誌,隻是為了每天的麵包,為了生活。你們安安靜靜地讀書,你們從來不曾為每天的麵包發愁,你們從來不曾為生活受苦,所以你們笑罵那般人,你們輕視那般人,你們罵別人不讀書,罵別人無知識。你們不知道學問的門對某一些人是不會打開的。你也許會問,像我這樣大的年紀為什麼不進大學去研究,卻在這裏過這種無聊的生活,浪費光陰,消磨我的青春呢?你也許會因此輕視我。但是你聽我說。
“生活,你們是不知道生活的。你們不知道某一些人,那許許多多的人是怎樣生活的。就拿女廚子來說罷,她們每月的工資僅有一百多法郎,這樣少的數目!然而為了這一百多法郎,她們卻不得不像奴隸似地勞動,而且像奴隸似地忍受恥辱。不錯,我的妹子白朗西是女廚子。……老實說,我的母親從前也是的。”
他說到這裏,臉上現出痛苦的表情。他捏著拳頭在床上捶。我的心中充滿了恐怖,但是我不敢走。他歇了一會兒才說下去:我母親在年輕的時候做過女廚子,在某地的中學裏。那裏的總學監看中了她,她雖然不願意,但是為了生活的關係,為了這個小小的位置,她無法拒絕他。結果她有了孕,不得不離開學校,而他卻把她置之不顧了。母親生下了我,她辛苦地勞動,換了幾個地方,才把我養活到五六歲。那時候她嫁了一個丈夫,又生下了白朗西。白朗西還不到一歲的光景,她的父親就被傷寒症奪去了。他是一個工人,沒有什麼東西給我們留下來。但是我們要生活下去。母親抱著極大的決心終日地勞苦,養活我們兄妹,使我進了小學和中學。
我那個時期的生活很苦,不但身邊沒有一個零用錢,連學校裏需用的書都是向同學借抄的。同學們常常因此嘲笑我,作弄我,鄙視我。但是我都忍受了。我很用功,我的各門功課成績都很好。我滿心希望著畢業後能夠進大學。我對哲學感到很大的興趣,我知道巴黎大學的伯烈教授很有名,我很想跟著他研究。我相信學問的門對任何人都會打開。我想我可以在那裏找到我的終身事業。
然而這一切希望都成了泡影,在我快要畢業的時候,我的母親忽然死了。她辛苦了一生,隻得到這樣的結局。我用我的眼淚埋葬了她。我不僅為她的死而哭,我還在哭我的破滅了的希望。她快死的時候,我去看她,她躺在病床上,用她的瘦弱的手撫摩我的頭,帶了愁煩的眼光望著我說:‘兒喲,我不能夠再供給你讀書了。你畢業後能夠自己想法進大學也好,不然就把那個妄想拋棄了罷,不要苦了你自己。在這個社會裏我們貧苦的人是不能夠同富家子弟相比的。’
母親的話是不錯的。中學畢業了,大學的門在我的麵前關住了。我再叩也叩不開。我聽見十幾個成績比我差的同學進了巴黎大學的消息,我隻有羨慕,我隻有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