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依舊照常平淡地過去,洛伯爾先生依舊照常唱他底“你底倩影在田畔出現時”的歌。
別人依舊嘲笑他,可是我答應了母親不再罵他“討厭”了。而且我學會了他底歌。不知道為什麼在母親麵前我不敢唱這首歌,可是背開了母親我就常常學著洛伯爾先生底調子唱起來,我自以為唱得比他好。
我很驕傲自己比洛伯爾先生唱得好,因此總想找個機會唱給他聽聽,使他羞愧。可是他白天不出外,傍晚我要跟母親在菜園裏工作。
有一天放學早一點,我一個人跑到洛伯爾先生底窗下唱起這首歌來,因為他住的屋子是麵著街的。我剛唱了三句,洛伯爾先生便在樓上打開窗戶,伸出他底頭。他底臉上帶著一種驚訝而憂鬱的表情。
我一看見他底頭,連忙跑開了,一路上還高興地大聲唱下去。
“雅克,好孩子,這裏來,”他底顫抖的聲音在我底後麵追來。這聲音似乎有點淒慘。我幾乎要站住,但是我終於走開了。自己心裏很滿意,隻是不敢讓母親知道。
這以後洛伯爾先生對待我似乎更加和善。我也漸漸不覺得他討厭了,他雖然照常坐在青石上唱歌,但是我也不覺得歌聲難聽了。他在河那邊唱歌的時候,我也在河這邊暗暗地和著。
這時正是初夏。白楊樹葉隨著晚風顫動。空氣裏充滿著麥子和草底香氣。太陽已經落了下去,夜還沒有來。河畔的草昂著頭等待夜底來臨。天色已經漸漸黯淡了。但是坐在青石上的洛伯爾先生底輪廓還看得分明。他在這一幅黃昏底圖畫裏顯得很美麗。他忘記了自己似地唱著歌,好像歌中人就在旁邊靜聽一般。忽然平靜的水麵被擾亂了,一隻小船從後麵流過來。船裏有一對青年男女。男子搖著槳,女子坐在對麵。她底清脆的笑聲把洛伯爾先生底歌聲打斷了。
“你底接吻還在燃燒我底嘴唇,”男子帶笑地大聲唱起來。
女子忽然止住笑向男子撲過去,男子放下槳抱住她底身子。船緩緩地流過去了。我再往對岸看,洛伯爾先生已經不見了,我奇怪這一晚他為什麼回去得早一些。
某一天傍晚忽然出了一件不尋常的事:洛伯爾先生底歌聲聽不見了;對岸青石上也沒有他底影子。
“媽媽,怎麼洛伯爾先生今晚不來呢?”我掛念地說。
“他大概有事情罷,”母親不在意地說。
第二天晚上又不見洛伯爾先生來。
“媽媽,洛伯爾先生今晚又不來了。”
“他大概有事情罷。”她過了一會兒又說:“他該不會生病罷,”接著她又反駁似地說道:“不會的,他明天晚上一定來。”她露出很關心的樣子。
這兩天母親底心裏好像有什麼重大的事情。可是第三天傍晚又不見洛伯爾先生底影子。
“一定發生了什麼不尋常的事情,”母親自語道。我們依舊忙著工作。
忽然母親拉住我底手,急急地說:“雅克,你去看看洛伯爾先生,他一定病了。”
我也不問什麼,就聽從母親底話,走出菜園,向洛伯爾先生家去了。母親還在後麵囑咐:“你要早些回來。”
天黑了。路燈也燃起了。我踏著路旁的軟草,轉過學校底背後,走到洛伯爾先生底家。好奇心鼓舞著我,我走得很快,我好像在奉行重大的使命一般,所以路上遇見老學監的時候,也幾乎忘記行禮道“晚安”了。
洛伯爾先生底房間我是知道的。我匆匆地走上了樓,走到他底門前,在門上輕輕地敲了兩下,沒有應聲,便又重重地敲了兩下。
“進來,”從裏麵傳出來這個微弱的聲音,我聽得出是洛伯爾先生底聲音,便推開門進去。
在電燈光下我看見洛伯爾先生躺在床上。他見我進來,抬起頭驚奇地望了我一眼,說,“孩子,你來了。好,我知道你要來的。有三天不看見你了。……沒有什麼,不過……不過身體有點不舒服。”這些話差不多是一口氣說出來的,他說了,又倒下去,好像力竭了似的。人更瘦了,但是眼裏還有光,臉色是紅紅的,嘴上帶著笑容。大概他喜歡我來看他罷,我想。
“洛伯爾先生,你病了,不要緊罷,我們三天沒有看見你了,很掛念的,”這些話都是從我底心裏吐出來的,我差不多快流眼淚了。
他叫我坐在床前一把椅子上。他伸出兩隻瘦得隻有皮包骨的手把我底左手握著,露出感激的樣子,一麵說:“好孩子,謝謝你底好心,願上帝保佑你。我睡在這裏,沒有一個親人,一個朋友,隻有房東有時還來照應照應。你是我底唯一的朋友了。”他放開我底手,歇了一會兒忽然又歎息地自語道:“青春真可愛啊!真美麗啊!……我老了,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