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夜(3 / 3)

兩個人不再說話,不再動。這靜寂是可怕的,折磨人的。屋子裏沒有絲毫生命的氣象。街中的人聲、車聲都不能打破這靜寂。但是母親和兒子各人沉在自己的思想中,並沒有走著同一條路,卻在一個地方碰了頭而且互相了解了:那是一個大字:死。

兒子走到母親的背後。“媽,你不要難過,”他溫和地說;“你還可以靠小宣,他將來一定比我有出息。”

母親知道他的意思,她心裏更加難過。“小宣跟你小時候一模一樣,這孩子太象你了,”她歎息似地說。她不願意把她的痛苦露給他看,可是這句話使他更深更透地看見了她的寂寞的一生。她說得不錯。小宣太象他,也就是說,小宣跟他一樣地沒有出息。那麼她究竟有什麼依靠呢?他自己有時也在小宣的身上寄托著希望,現在他明白希望是很渺茫的了。

“他年紀還小,慢慢會好起來。說起來我真對不起他,我始終沒有好好地教養過他,”他說,他還想安慰母親。

“其實也怪不得你,你一輩子就沒有休息過,你自己什麼苦都吃……”她說到這裏,又動了感情,再也說不下去,她忽然站起來,逃避似地走到門外去了。

他默默地走到右麵窗前,打開一麵窗。天象一張慘白臉對著他。灰黑的雲象皺緊的眉。他立刻打了一個冷噤。他覺得有什麼東西冷冷地挨著他的臉頰。“下雨羅,”他沒精打彩地自語道。

背後起了腳步聲,妻走進房來了。不等他掉轉身子,她激動地說:“宣,我明天走。”

“明天?怎麼這樣快?不是說下禮拜嗎?”他大吃一驚,問道。

“明天有一架加班機,票子已經送來,我不能陪你過新年了。真糟,晚上還有人請吃飯,”她說到這裏不覺皺起了眉尖,聲調也改變了。

“那麼明天真走了?”他失望地再問。

“明早晨六點鍾以前趕到飛機場。天不亮就得起來,”她說。

“那麼今晚上先雇好車子,不然怕來不及,”他說。

“不要緊,陳主任會借部汽車來接我。我現在還要整理行李,我箱子也沒有理好,”她忙忙慌慌地說。她彎下身去拿放在床底下的箱子。

“我來給你幫忙,”他說著,也走到床前去。

她已經把箱子拖出來了,就蹲著打開蓋子,開始清理箱內的衣服。她時而站起,去拿一兩件東西來放在箱子裏麵,她拿來的,有衣服,有化妝品和別的東西。

“這個要帶去嗎?”“這個要嗎?”他時不時拿一兩件她的東西來給她,一麵問道。

“謝謝你。你不要動,我自己來,”她總是這樣回答。

母親從外麵進來,站在門口,冷眼看他們的動作。她不發出絲毫的聲息,可是她的心裏充滿了怨憤。他忽然注意到她,便大聲報告:“媽,樹生明早晨要飛了。”

“她飛她的,跟我有什麼相幹!”母親冷冷地說。

樹生本來已經站直了,要招呼母親,並且說幾句帶好意的話。可是聽見母親的冷言冷語,她又默默地蹲下去。她的臉漲得通紅,她隻是輕輕地哼了一聲。

母親生氣地走進自己的小屋去了。樹生關上箱蓋,立起來,怒氣已經消去一半。他望著她,不敢說一句話。但是他的眼光在向她哀求什麼。

“你看,都是她在跟我過不去,她實在恨我,”樹生輕輕地對他說。

“這都是誤會,媽慢慢會明白的。你不要怪她,”他小聲回答。

“我不會恨她,我看在你的麵上,”她溫柔地對他笑了笑,說。

“謝謝你,”他陪笑道;“我明早晨送你上飛機,”他用更低的聲音說。

“你不要去!你的身體受不了,”她急急地說。“橫順有陳主任照料我。”

末一句話刺痛了他的心。“那麼我們就在這間屋裏分別?”他痛苦地說,眼裏含著淚光。

“不要難過,我現在還不走。我今晚上早點回來,還可以陪你多談談,”她的心腸軟了,用同情的聲調安慰他說。

他點了點頭,想說一句“我等你”,卻又說不出來,隻是含糊地發出一個聲音。

“你睡下罷,站著太累,你的病還沒有完全好啊。我可以在床上坐一會兒,”她又說。

他依從了她的勸告躺下了。她給他蓋上半幅棉被,然後坐在床沿上。“明天這個時候我不曉得是怎樣的情形,”她自語道。“其實我也不一定想走。我心裏毫無把握。你們要是把我拉住,我也許就不走了,”這是她對他說的真心話。

“你放心去好了。你既然決定了,不會錯的,”他溫和地回答,他忘了自己的痛苦。

“其實我自己也不曉得這次去蘭州是禍是福,我連一個可以商量的人也沒有,你又一直在生病,媽卻巴不得我早一天離開你,”她望著他,帶了點感傷和煩愁地說。

“病”字敲著他的頭。她們永遠不讓他忘記他的病!她們永遠把他看作一個病人!他歎了一口氣,仿佛從一個跟她同等的高度跌下來,他最後一線遊絲似的希望也破滅了。

“是啊,是啊,”他無可奈何地連連說,他帶著關切和愛惜的眼光望著她。

“你氣色還是不好,你要多休息,”她換了關心的調子說。“經濟問題倒容易解決。你隻管放心養病。我會按月寄錢給你。”

“我知道,”他把眼光掉開說。

“小宣那裏我今天去過信,”她又說。但是沒有讓她把話說完,汽車的喇叭聲突然在樓下正街上響起來了。她略微驚訝地掉過臉來,朝那個方向望了望,又說下去:“我要他禮拜天進城來。”喇叭似乎不耐煩地接連叫著。她站起來,忙忙慌慌地說:“我要走了,他們開車子來接我了。”她整理一下衣服,又拿起手提包,打開它,取出了小鏡子和粉盒、唇膏。

他坐起來。“你不要起來,你睡你的,”她一麵說,一麵專心地對鏡撲粉塗口紅。但是他仍舊下床來了。

“我走羅,晚上我早一點回來,”她說著,掉過臉,含笑地對他點一個頭,然後匆匆地走出門去。

屋子裏寒冷的空氣中還留著她的脂粉香,可是她帶走了清脆的笑聲和語聲。他孤寂地站在方桌前麵,出神地望著她的身影消去的地方,那扇白粉脫落了的房門。“你留下罷,你留下罷!”他仿佛聽見了自己的內心的聲音。但是橐橐的輕快的腳步聲早已消失了。

母親走出小屋,帶著憐憫的眼光看他。“宣,你死了心罷,你們遲早要分開的。你一個窮讀書人哪裏留得住她!”母親說,她心裏裝滿了愛和恨,她需要發泄。

他埋下頭看看自己的身上,然後把右手放到眼前。多麼瘦!多麼黃!倒更象雞爪了!它在發抖,無力地顫抖著。他把袖子稍稍往上挽。多枯瘦的手腕!哪裏還有一點肉!他覺得全身發冷。他呆呆地望著這隻可怕的手。他好像是一個罪人,剛聽完了死刑的宣告。母親的話反複地在他的耳邊響著:“死了心罷,死了心罷。”的確他的心被判了死刑了。

他還有什麼權利,什麼理由要求她留下呢?問題在他,而不是在她。這一次他徹底地明白了。

母親扭開電燈,屋子裏添了一點亮光。

他默默地走到書桌前,用告別一般的眼光看了看桌上的東西,然後崩潰似地坐倒在藤椅上。他用兩隻手蒙著臉。他並沒有眼淚。他隻是不願意再看見他周圍的一切。他放棄了一切,連自己也在內。

“宣,你不要難過,女人多得很。等你的病好了,可以另外找一個更好的,”母親走過去,用慈愛的聲音安慰他。

他發出一聲痛苦的哀叫。他取下手來,茫然望著母親。他想哭。為什麼她要把他拉回來?讓他這個死刑囚再瞥見繁華世界?他已經安分地準備忍受他的命運,為什麼還要拿於他無望的夢來誘惑他?他這時並不是在冷靜思索,從容判斷,他隻是在體驗那種絞心的痛苦。樹生帶走了愛,也帶走了他的一切;大學時代的好夢,婚後的甜蜜生活,戰前的教育事業的計劃,全光了,全完了!

“你快到床上去躺躺,我看你不大好過罷。要不要我現在就去請個醫生來,西醫也好,”母親仍舊不能了解他,但是他的臉色使她驚恐,她著急起來,聲音發顫地說。

“不,不要請醫生。媽,不會久的,”他絕望地說,聲音弱,而且不時喘氣。他搖搖晃晃地站起來。

“你說什麼?等我來攙你,”母親吃驚地說,她連忙攙扶著他的右肘。

“媽,你不要怕,沒有什麼事,我自己可以走,”他說,好像從夢裏醒過來一樣。他擺脫了母親的扶持,離開藤椅,走到方桌前,一隻手壓在桌麵上,用茫然的眼光朝四周看。昏黃的燈光,簡陋的陳設,每件東西都發出冷氣。突然間,不發出任何警告,電燈光滅了。眼前先是一下黑,然後從黑中泛出了捉摸不住的灰色光。

“昨天才停過電,怎麼今天又停了?”母親低聲埋怨道。

他歎了一口氣。“橫豎做不了事,就讓它黑著罷,”他說。

“點支蠟燭也好,不然顯得更淒涼了,”母親說。她便去找了昨天用剩的半截蠟燭點起來。燭光搖曳得厲害。屋子裏到處都是黑影。不知從哪裏進來的風震搖著燭光,燭芯偏向一邊,燭油水似地往下流。一個破茶杯倒立著,做了臨時燭台,現在也被大堆燭油焊在桌上了。

“快拿剪刀來!快拿剪刀來!”他並不想說這樣的話,話卻自然地從他的口中漏出來,而且他現出著急的樣子。這樣的事情不斷地發生,他已經由訓練得到了好些習性。他做著自己並不一定想做的事,說著自己並不一定想說的話。

母親拿了剪刀來,把倒垂的燭芯剪去了。燭光稍稍穩定。“你現在吃飯好嗎?我去把雞湯熱來,”她說。

“好嘛,”他勉勉強強地答道。幾小時以前的那種興致和食欲現在完全消失了。他回答“好”,隻是為了敷衍母親。“她為什麼還要我吃?我不是已經飽了?”他疑惑地想道。他用茫然的眼光看母親。母親正拿了一段還不及大拇指長的蠟燭點燃了預備出去。

“媽,你拿這段長的去,方便點,”他說。“我不要亮,”他又添一句。他想:有亮沒有亮對我都是一樣。

“不要緊,我夠了,”母親說,仍舊拿了較短的一段蠟燭出了房門。

一段殘燭陪伴他留在屋子裏。

“又算過了一天,我不知道還有多少天好活,”他自語道,不甘心地歎了一口氣。

沒有人答話。牆壁上顫搖著他自己的影子。他不知道自己應該坐下還是站著,應該睡去還是醒著。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要做什麼動作。他仍舊立在方桌前,寒氣漸漸地浸透了他的罩衫和棉袍。他的身子微微顫抖。他便離開方桌,走了幾步,隻為了使身子暖和一點。

“我才三十四歲,還沒有做出什麼事情,”他不平地、痛苦地想道。“現在全完了,”他惋惜地自歎。大學時代的抱負象電光般地在他的眼前亮了一下。花園般的背景,年輕的麵孔,自負的言語……全在他的腦子裏重現。“那個時候哪裏想得到有今天?”他追悔地說。

“那個時候我多傻,我一直想著自己辦一個理想中學,”他又帶著苦笑地想。他的眼前仿佛現出一些青年的臉孔,活潑、勇敢、帶著希望……他們對著他感激地笑。他吃驚地睜大眼睛。蠟燭結了燭花,光逐漸暗淡。房裏無限淒涼。“我又在做夢了,”他不去剪燭花,卻失望地自語道。他忽然聽見了廊上母親的腳步聲。

“又是吃!我這樣不死不活地捱日子又有什麼意思!”他痛苦地想。

母親捧了一菜碗熱氣騰騰的雞湯飯進來,她滿意地笑著說:“我給你煮成了雞湯飯,趁熱吃,受用些。”

“好!我就多吃一點,”他順從地說。母親把碗放在方桌上。他走到方桌前一個凳子上坐下。一股熱氣立刻衝到他的臉上來。母親俯著頭在剪燭花。他看她。這些天她更老了。她居然有那麼些條皺紋,顴骨顯得更高,兩頰也更瘦了。

“連母親也受了我的累,”他不能不這樣想。他很想哭。他對著碗出神了。

“快吃罷,看冷了啊,”母親還在旁邊催促他。

二十三

他吃過晚飯後就盼望著妻,可是妻回來得相當遲。

時間過得極慢。他坐在藤椅上或者和衣躺在床上。他那隻舊表已經壞了好些天了,他不願意拿出一筆不小的修理費,就讓它靜靜地躺在他的枕邊。他不斷地要求母親給他報告時刻。七點……八點……九點……時間似乎故意跟他為難。這等待是夠折磨人的。但是他有極大的忍耐力。

終於十點鍾又到了。母親放下手裏的活計,取下老光眼鏡,揉揉眼睛。“宣,你脫了衣服睡罷,不要等了,”她說。

“我睡不著。媽,你去睡,”他失望地說。

“她這樣遲還不回來,哪裏還把家裏人放在心上?明天一早就要走,也應該早回來跟家裏人團聚才是正理,”母親氣惱地說。

“她應酬忙,事情多,這也難怪她,”他還在替他的妻子辯解。

“應酬,你說她還有什麼應酬?還不是又跟她那位陳主任跳舞去了,”母親冷笑地說。

“不會的,不會的,”他搖頭說。

“你總是袒護她,縱容她!不是我故意向你潑冷水,我先把話說在這裏擱起,她跟那位陳主任有點不明不白-”她突然咽住以後的話,改變了語調歎息道:“你太忠厚了,你到現在還這樣相信她,你真是執迷不悟!”

“媽,你還不大了解她,她也有她的苦衷。在外麵做事情,難免應M多,她又愛麵子,”他接口替妻辯護道;“她不見得就喜歡那個陳主任,我相信得過她。”

“那麼我是在造謠中傷她!”母親勃然變色道。

他吃了一驚,偷偷看母親一眼,不敢做聲。停了一兩分鍾,母親的臉色緩和下來,那一陣憤怒過去了,她頗後悔自己說了那句話,她用憐惜的眼光看他,她和藹地說:“你不要難過,我人老了,脾氣更壞了。其實這樣吵來吵去有什麼好處!--我也不明白為什麼她那樣看不起我!不管怎樣,我總是你的母親啊!”

他又得到了鼓舞,他有了勇氣。他說:“媽,你不要誤會她,她從沒有講過你的壞話。她對你本來是很好的。”他覺得有了消解她們中間誤會的機會和希望了。

母親歎了一口氣,她指著他的臉說:“你也太老好了。她哪裏肯對你講真話啊!我看得出來,我比你明白,她覺得她能夠掙錢養活自己,我卻靠著你們吃飯,所以她看不起我。”

“媽,你的確誤會了她,她沒有這個意思,”他帶著充分自信地說。

“你怎麼知道?”母親不以為然地反問道。就在這時候電燈突然亮了。整個屋子大放光明。倒立的茶杯上那段剩了一寸多長的蠟燭戴上了一大朵黑燭花,現著隨時都會熄滅的樣子。母親立刻吹滅了燭,換過話題說:“十點半了,她還沒有回來!你說她是不是還把我們放在眼裏!”

他不作聲,慢慢地歎了一口氣。他的左胸又厲害地痛起來。他用乞憐的眼光偷偷地看母親,他甚至想說:你饒了她罷。可是他並沒有這樣說。他壓下了感情的爆發(他想痛哭一場)。他平平淡淡地對母親說:“媽,你不必等她了。你去睡罷。”

“那麼你呢?”母親關心地問。

“我也要睡了。我瞌睡得很。”他故意裝出睜不開眼睛的樣子,並且打了一個嗬欠。

“那麼你還不脫衣服?”母親又問。

“我等一會兒脫,讓我先睡一覺。媽,你把電燈給我關了罷,”他故意慢吞吞地說,他又打了一個嗬欠。

“好的,你先睡一覺也好,不要忘記脫衣服啊,”母親叮囑道。她真的把電燈扭熄了。她輕手輕腳地拿了一個凳子,放在掩著的門背後。於是她走進她那間小屋去了。她房裏的電燈還亮著。

他並無睡意。他的思潮翻騰得厲害。他睜著眼睛望那扇房門,望那張方桌,望那把藤椅,望一切她坐過、動過、用過的東西。他想:到明天早晨什麼都會變樣了。這間屋子裏不會再有她的影子了。

“樹生!”他忽然用棉被蒙住頭帶了哭聲暗暗地喚她。他希望能有一隻手來揭開他的被,能有一個溫柔的聲音在他的耳邊輕輕回答:“宣,我在這兒。”

但是什麼事都不曾發生過。母親在小屋裏咳了兩聲嗽,隨後又寂然了。

“樹生,你真的就這樣離開我?”他再說。他盼望得到一聲回答:“宣,我永遠不離開你。”沒有聲音。不,從街上送進來淒涼的聲音:“炒米糖開水。”聲音多麼衰弱,多麼空虛,多麼寂寞,這是一個孤零零的老人的叫賣聲!他仿佛看見了自己的影子,縮著頭,駝著背,兩隻手插在袖筒裏,破舊油膩的棉袍擋不住寒風。一個多麼寂寞、病弱的讀書人。現在……將來?他想著,他在棉被下麵哭出聲來了。

幸好母親不曾聽見他的哭聲。不會有人來安慰他。他慢慢地止了淚。他聽見了廊上的腳步聲,是她的腳步聲!他興奮地揭開被露出臉來。他忘了淚痕還沒有揩幹,等到她在推門了,他才想起,連忙用手揉眼睛,並且著急地翻一個身,使她在扭開電燈以後看不到他的臉。

她走進屋子,扭燃了電燈。她第一眼看床上,還以為他睡熟了。她先拿起拖鞋,輕輕地走到書桌前,在藤椅上坐下,換了鞋,又從抽屜裏取出一麵鏡子,對著鏡略略整理頭發。然後她站起來,去打開了箱子,又把抽屜裏的一些東西放到箱子裏去。她做這些事還竭力避免弄出任何響聲,她不願意驚醒他的夢。但是正在整理箱子的中間,她忽然想到什麼事,就暫時撇下這個工作,走到床前去。她靜靜地立在床前看他。

他並沒有睡去,從她那些細微的聲音裏他仿佛目睹了她的一舉一動。他知道她到了他的床前。他還以為她就會走開,誰知她竟然在床前立了好一陣。他不知道她在做什麼。他不能再忍耐了。他咳了一聲嗽。他聽見她小聲喚他的名字,便裝出睡醒起來的樣子翻一個身,伸一個懶腰,一麵睜開眼來。

“宣,”她再喚他,一麵俯下頭看他;“我回來遲了。你睡了多久了?”

“我本來不要睡,不曉得怎樣就睡著了,”他說了謊,同時還對她微笑。

“我早就想回來,誰知道飯吃得太遲,他們又拉著去喝咖啡,我說要回家,他們一定不放我走……”她解釋道。

“我知道,”他打斷了她的話,“你的同事們一定不願意跟你分別。”這是敷衍的話。可是話一出口,他卻覺得自己失言了。他絕沒有譏諷她的意思。

“你是不是怪我不早回來?”她低聲下氣地說;“我不騙你,我雖然在外麵吃飯,心裏卻一直想到你。我們要分別了,我也願意同你多聚一刻,說真話,我就是怕--”她說到這裏便轉過臉朝母親的小屋望了望。

“我知道。我並沒有怪你,”他接嘴說。“你的行李都收拾好了嗎?”他改變了話題問。

“差不多了,”她答道。

“那麼你快點收拾罷,”他催她道;“現在大概快十一點了。你要早點睡啊,明天天不亮你就要起來。”

“不要緊,陳主任會開汽車來接我,車子已經借好了,”她順口說。

“不過你也得早起來,不然會來不及的,”他勉強裝出笑容說。

“那麼你--”她開始感到留戀,她心裏有點難過,說了這三個字,第四個字梗在咽喉,不肯出來。

“我瞌睡,”他故意打了一個假嗬欠。

她似乎沉思了一會兒,然後她抬起頭說:“好的,你好好睡。我走的時候你不要起來啊。太早了,你起來會著涼的。你的病剛剛才好一點,處處得小心,”她叮囑道。

“是,我知道,你放心罷,”他說,他努力做出滿意的微笑來,雖然做得不太象。可是等她轉身去整理行李時,他卻蒙著頭在被裏淌眼淚。

她忙了將近一個鍾頭。她還以為他已經睡熟了。事實上他卻一直醒著。他的思想活動得很快,它跑了許多地方,甚至許多年月。它超越了時間和空間的限製,但是它始終繞著一個人的麵影。那就是她。她現在還在他的近旁,可是他不敢吐一口氣,或者大聲咳一下嗽,他害怕驚動了她。幸福的回憶,年輕人的歲月都去遠了。甚至痛苦的爭吵和相互的折磨也去遠了。現在留給他的隻有分離(馬上就要來到的)和以後的孤寂。還有他這個病。他的左胸又在隱隱地痛。她會回來嗎?或者他能夠等到她回來的那一天嗎?他不敢再往下想。他把臉朝著牆壁,默默地流眼淚。他後來也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些時候。然而那是在她上床睡去的若幹分鍾以後了。

他半夜裏驚醒,一身冷汗,汗背心已經濕透了。屋子裏漆黑,他翻身朝外看,他覺得有點頭暈,他看不清楚一件東西。母親房裏沒有聲息。他側耳靜聽。妻在他旁邊發出均勻的呼吸聲。她睡得很安靜。“什麼時候了?”他問自己。他答不出。“她不會睡過鍾點嗎?”他想。他自己回答:“還早罷,天這麼黑。她不會趕不上,陳主任會來接她。”想到“陳主任”,他仿佛挨了迎頭一悶棍,他楞了幾分鍾。什麼東西在他心裏燃燒,他覺得臉上、額上燙得厲害。“他什麼都比我強,”他妒忌地想道。

漸漸地、慢慢地他又睡去了。可是她突然醒來了。她跳下床,穿起衣服,扭開電燈,看一下手表。“啊呀!”她低聲驚叫,她連忙打扮自己。

突然在窗外響起了汽車的喇叭聲。“他來了,我得快。”她小聲催她自己。她匆匆地打扮好了。她朝床上一看。他睡著不動。“我不要驚醒他,讓他好好地睡罷,”她想道。她又看母親的小屋,房門緊閉,她朝著小屋說了一聲:“再會。”她試提一下她的兩隻箱子,剛提起來,又放下。她急急走到床前去看他。他的後腦向著她,他在打鼾。她癡癡地立了半晌。窗下的汽車喇叭聲又響了。她用柔和的聲音輕輕說:“宣,我們再見了,希望你不要夢著我離開你啊。”她覺得心裏不好過,便用力咬著下嘴唇,掉轉了身子。她離開了床,馬上又回轉身去看他。她躊躇片刻,忽然走到書桌前,拿了一張紙,用自來水筆在上麵匆匆寫下幾行字,用墨水瓶壓住它,於是提著一隻箱子往門外走了。

就在她從走廊轉下樓梯的時候,他突然從夢中發出一聲叫喚驚醒過來了。他叫著她的名字,聲音不大,卻相當淒慘。他夢著她拋開他走了。他正在喚她回來。

他立刻用眼光找尋她。門開著。電燈亮得可怕。沒有她的影子,一隻箱子立在屋子中央。他很快地就明白了真實情形。他一翻身坐起來,忙忙慌慌地穿起棉袍,連鈕子都沒有扣好,就提起那隻箱子大踏步走出房去。

他還沒有走到樓梯口,就覺得膀子發痠,腳沉重,但是他竭力支持著下了樓梯。樓梯口沒有電燈,不曾扣好的棉袍的後襟又絆住他的腳,他不能走快。他正走到二樓的轉角,兩個人急急地從下麵上來。他看見射上來的手電光。為了避開亮光,他把眼睛略略埋下。

“宣,你起來了!”上來的人用熟習的女音驚喜地叫道。手電光照在他的身上。“啊呀,你把我箱子也提下來了!”她連忙走到他的身邊,伸手去拿箱子。“給我,”她感激地說。

他不放開手,仍舊要提著走下去,他說:“不要緊,我可以提下去。”

“給我提,”另一個男人的聲音說。這是年輕而有力的聲音。他吃了一驚。他看了說話的人一眼。恍惚間他覺得那個人身材魁梧,意態軒昂,比起來,自己太猥瑣了。他順從地把箱子交給那隻伸過來的手。他還聽見她在說:“陳主任,請你先下去,我馬上就來。”

“你快來啊,”那個年輕的聲音說,魁梧的身影消失了。“冬冬”的腳步聲響了片刻後也寂然了。他默默地站在樓梯上,她也是。她的手電光亮了一陣,也突然滅了。

兩個人立在黑暗與寒冷的中間,聽得見彼此的呼吸聲。

汽車喇叭叫起來,叫了兩聲。她夢醒似地動了一下,她說話了:“宣,你上樓睡罷,你身體真要當心啊……我們就在這裏分別罷,你不要送我。我給你留了一封信在屋裏,”她柔情地伸過手去,捏住他的手。她覺得他的手又瘦又硬(雖然不怎麼冷)!她竭力壓下了感情,聲音發顫地說:“再見。”

他忽然抓住她的膀子,又著急又悲痛地說:“我什麼時候可以再見到你?你什麼時候回來?”

“我說不定,不過我一定要回來的。我想至遲也不過一年,”她感動地說。

“一年?這樣久!你能不能提早呢?”他失望地小聲叫道。他害怕他等不到那個時候。

“我也說不定,不過我總會想法提早的,”她答道,討厭的喇叭聲又響了。她安慰他:“你不要著急,我到了那邊就寫信回來。”

“是,我等著你的信,”他揩著眼淚說。

“我會--”她剛剛說了兩個字,忽然一陣心酸,她輕輕地撲到他的身上去。

他連忙往後退了一步,吃驚地說:“不要挨我,我有肺病,會傳染人。”

她並不離開他,反而伸出兩隻手將他抱住,又把她的紅唇緊緊地壓在他的幹枯的嘴上,熱烈地吻了一下。她又聽到那討厭的喇叭聲,才離開他的身子,眼淚滿臉地說:“我真願意傳染到你那個病,那麼我就不會離開你了。”她用手帕揩了揩臉,小聲歎了一口氣,又說:“媽麵前你替我講一聲,我沒有敢驚動她。”她終於決然地撇開他,打著手電急急忙忙地跑下了剩餘的那幾級樓梯。

他癡呆地立了一兩分鍾,突然沿著樓梯追下去。在黑暗中他並沒有被什麼東西絆倒。但是他趕到大門口,汽車剛剛開動。他叫一聲“樹生”,他的聲音嘶啞了。她似乎在玻璃窗內露了一下臉,但是汽車仍然在朝前走。他一路叫著追上去。汽車卻象箭一般地飛進霧中去了。他趕不上,他站著喘氣。他絕望地走回家來。大門口一盞滿月似的門燈孤寂地照著門前一段人行道。門旁邊牆腳下有一個人堆。他仔細一看,原來是兩個十歲上下的小孩互相抱著縮成了一團。油黑的臉,油黑的破棉襖,滿身都是棉花疙瘩,連棉花也變成黑灰色了。他們睡得很熟,燈光溫柔地撫著他們的臉。

他看著他們,他渾身顫抖起來。周圍是這麼一個可怕的寒夜。就隻有這兩個孩子睡著,他一個人醒著。他很想叫醒他們,讓他們到他的屋子裏去,他又想脫下自己的棉衣蓋在他們的身上。但是他什麼也沒有做。“唐柏青也這樣睡過的,”他忽然自語道,他想起了那個同學的話,便蒙著臉象逃避瘟疫似地走進了大門。

他回到自己的屋子裏,在書桌上見到她留下的字條,他拿起它來,低聲念著:宣:

我走了。我看你睡得很好,不忍叫醒你。你不要難過。我到了那邊就給你寫信。一切有陳主任照料,你可以放心。我對你隻有一個要求:保重自己的身體,認真地治病。

媽麵前請你替我講幾句好話罷。

他一邊念,一邊流淚。特別是最後一個“妻”字引起他的感激。

他拿著字條在書桌前立了幾分鍾。他覺得渾身發冷,兩條腿好像要凍僵的樣子。他支持不住,便拿著字條走到床前,把它放在枕邊,然後脫去棉袍鑽進被窩裏去。

他一直沒有能睡熟,他不斷地翻身,有時他剛合上眼,立刻又驚醒了。可怖的夢魘在等候他。他不敢落進睡夢中去。他發燒,頭又暈,兩耳響得厲害。天剛大亮,他聽見飛機聲。他想:她去了,去遠了,我永遠看不見她了。他把枕畔那張字條捏在手裏,低聲哭起來。

“你是個忠厚老好人,你隻會哭!”他想起了妻罵過他的話,可是他反而哭得更傷心了。

二十四

妻走後第二天他又病倒了。在病中他一共接到妻的三封信。第一封信寫著:宣:

我到了蘭州,一切都很陌生,隻覺空氣好,天雖冷,卻也冷得痛快。

行裏房屋還在改修中,我們都住在旅館裏。陳經理對我很好,你可不必擔心。初到一個地方,定不下心來,過一兩天再給你寫長信。

母親還發脾氣嗎?我在家她事事看不順眼,分開了她也許不那麼恨我罷。

你的身體應該注意,多吃點營養東西和補品,千萬不要省錢,我會按月寄給你。祝福你。

妻 ×月×日

沒有寫明回信地址,但是這封短信使他很滿意,隻除了“陳經理”三個字。他等著第二封信。這並不要他久等,過了三天第二封信就來了。這封信不但相當長,而且寫得很懇切,有不少勸他安心治病的話,還附了一封介紹他到寬仁醫院去找內科主任丁醫生的信,信末的署名是“陳奉光”。他知道這是陳經理的名字,他的臉紅了一下。他順口向母親提了一句:“樹生要我到寬仁醫院去看病,她還請陳經理寫了封介紹信來。”母親冷冷地說了一句:“哼,哪個希罕他介紹?”他就不敢講下去了,以後也不敢再提這件事情。他又盼望著第三封信,他相信它一定比第二封信長。過了一個星期,第三封信到了。它卻是一封很短的信。在信內她隻說她正在為籌備銀行開幕的事忙著,一時沒有功夫寫長信,卻盼望他多去信,告訴她他的生活狀況。信末寫上了她的通信處,署名卻改用了“樹生”兩個字。

他讀完信,歎一口氣,不說一句話。母親伸過手來拿信,他默默地交給她。

“她好神氣,才去了十幾天就拿出要人的派頭來了,”母親看完信,不滿意地說。她不曾看到樹生的第一封信。

“她大概真忙,也難怪她,新開行,人手少,陳經理對她好,她也得多出力,”他還在替妻辯護,他竭力掩飾了自己的失望和疑慮(的確他有一點點疑慮)。

“你還要說陳經理對她好!你看著罷,總有一天他們兩個會鬧出花樣來的!”母親氣憤地說。

“媽,我該吃藥了罷,”他不願意母親再談這個問題(它使他心裏很難過),便打岔道。

“是啊,我去給你煎藥,”母親接著說,想起他的病,她立刻忘記了那個女人。她用慈愛的眼光看他。他還是那麼黃瘦,不過眼神好了些,嘴唇也有了點血色。她匆匆忙忙地走出房去了。

他又歎了一口氣,把眼睛掉向牆壁。過了兩三分鍾,他又把眼睛掉向外麵,後來又掉向天花板。不管在哪裏他都看見那個女人的笑臉,她快樂地笑,臉打扮得象舞台上的美人臉。他整個臉熱烘烘的,耳朵邊響著單調的鈴子聲,眼睛幹燥得象要發火。他終於昏沉沉地睡著了。

他做著短而奇怪的夢,有時他還發出呻吟,一直到母親端了藥湯進來,他才被喚醒。他大吃一驚,而且出了一身汗。他用了求救的眼光望著她。

“宣,你怎麼了?”母親驚恐地說。她差一點把碗裏的藥湯潑了出來。

他好像沒有聽懂她的話。過了半晌,他才長長地吐出一口氣來。他的表情改變了。他吃力地說:“我做了好些怪夢,現在好了。”

母親不大明白地看了看他。“藥好了,不燙,現在正好吃。你要起來吃嗎?”她關心地說。

“好。你遞給我罷,”他說著就推開棉被坐起來。

“你快披上衣服,看受涼啊,”母親著急地說。她把藥碗遞給他以後,便拿起他的棉袍替他披上。“今天很冷,外麵在下雪,”她說。

“大不大?”他喝了兩大口藥,抬起頭問道。

“不大,墊不起來的。不過冷倒是冷,所以你起來一定要先穿好衣服,”她說。

他喝光了藥湯,把碗遞還給母親。他忽然拉著她的紅腫的手驚叫道:“媽,你怎麼今年生凍瘡了?”

母親縮回了手,淡淡地說:“我去年也生過的。”

“去年哪有這樣厲害!我說冷天你不要自己洗衣服罷,還是包給外麵大娘洗好些。”

“外麵大娘洗,你知道要多少錢一個月!”她不等他回答,自己又接下去:“一千四百元,差不多又漲了一倍了。”

“漲一倍就漲一倍,不能為了省一千四,就讓你的手吃苦啊,”他痛心地說。“我太對不住你了,”她又添上一句。

“可是錢總是錢啊。我寧肯省下一千四給你醫病,也不情願送給那班洗衣服的大娘,”母親說。

“樹生不是說按月寄錢來嗎?目前也不在乎省這幾個錢,”他說,伸了個懶腰,拿掉棉袍,又倒下去。

母親不作聲了。她的臉上現出了不愉快的表情。她立刻掉開頭,不給他看見她的臉。

“媽,”他溫和地喚道。她慢慢地回過頭來。“你也得保重身體啊,你何必一定要叫自己多吃苦。”

“我並不苦,”她說,勉強笑了笑。她不自覺地摸著手上發燙的腫痕。

“你不要騙我,我曉得你不願意用樹生的錢,”他說。

“沒有這回事,我不是已經在用她的錢嗎?”她說,聲音尖,又變了臉色,眼眶裏裝滿了淚水。她咬著嘴唇,並且把身子掉開了。

“媽,我真對不起你,你把我養到這麼大,到今天我還不能養活你,”他答道。她真想跑進自己的房裏去暢快地大哭一場。

“你現在還恨樹生嗎?”過了半晌他又問。

“我不恨,我從沒有恨過她,”她說。她巴不得馬上離開這間屋子,她害怕他再談起樹生。

“她說過她對你並沒有惡感,”他說。

“謝謝她,”她冷淡地插嘴說。

“那麼要是她寫信給你,你肯回信嗎?”他膽怯地問。

她想了片刻,才答道:“回信。”她仍然不讓他看見她的臉色。

“那就好,”他欣慰地說,吐了一口氣。

“你以為她會寫信給我嗎?”她忽然轉過身來,問道。

“我想她會的,”他帶了幾分確信地答道。

她搖搖頭,她想說:“你在做夢!”可是她剛剛說了一個“你”字,立刻閉上了嘴。她不忍打破他的夢。同時她也盼望他的這個夢會實現。

關於樹生的事他們就談到這裏為止。晚上等母親回到小屋睡去以後,他從床上起來,穿好衣服,伏在書桌上給樹生寫了回信。他報告了他的近況。他也說起他和母親間的那段談話,他請她立刻給母親寫一封表示歉意和好感的長信來。封好了信,他疲倦不堪地倒在床上昏沉地睡了。

第二天早晨,不管他發著熱,他還親自把信放到母親的手裏,叮囑她趁早到郵局作為航空掛號信寄出去。母親接過信沒有說什麼,走出房門後卻暗暗地搖頭。他沒有功夫去猜測母親的心思。他的臉頰發紅(因為發熱),兩眼射出希望的光輝,他好像在盼望著奇跡。

為了寫這一封信,他多睡了四天。可是一個星期白白地過去了,郵差就沒有叩過他的門。在第二個星期裏麵她的信來了。是同樣的航空掛號信。他拆信時,心顫抖得厲害。但是他讀完信,臉卻沉下來了。一張郵局彙票,一張信箋。信箋上隻有寥寥幾行字:銀行開幕在即,她忙,沒有功夫給母親寫長信,請原諒。家用款由郵局飛彙。希望他千萬到醫院去看病。

“她信裏怎樣說?”母親問道,她看見了他的表情。

“她很好,很忙,”他短短地答道。他把彙票和信封遞給他母親:“這個交給你罷。”

母親接了過來。她皺了皺眉,一句話也不說。

“媽,以後衣服給洗衣大娘去洗罷。今天說定了啊,”他說。“你也不必太省儉了,橫順樹生按月寄錢來。”

“不過這萬把塊錢也不經用啊,”母親說。

“媽,你忘了她留下的那筆安家費,”他提醒她道。

“我們不是已經動用了一點嗎?剩下的恐怕還不夠繳小宣的學食費。上次是兩萬幾。這學期說不定要五萬多。”她看見他不答話,停了片刻又接下去說:“其實我倒想讓他換個學校。我們窮家子弟何必讀貴族學堂?進國立中學可以省許多錢。”

“這是他母親的意思,我看還是讓他讀下去罷。他上次考了個備取,他母親費了大力輾轉托人講情,他才能夠進去,”他不以為然地說。他想:我不能夠違背她的意思。

“那麼你寫信去提醒她,說學費還不夠,要她早點想辦法,”她說。

“好,”他應了一聲。他還沒有決定要不要在信裏寫上那種話。

“我想還是叫小宣回家來住罷,他回來也多一個人跟你作伴,”母親換了話題說。

他想了想,才說:“他既然來信說,假期內到學堂附近同學家去住,溫習功課方便,就讓他去罷,何必叫他回來?”

“我看你也實在太寂寞了,他回來,家裏也多點熱氣,”母親說。

“不過我怕他會染到我的病。他最好跟我隔開,他年紀太輕,容易傳染到病,”他用低沉的聲音說。

“好罷,就依你,”母親簡短地說;她心裏難過,臉上卻裝出平靜的樣子。她走開了。剛走到右麵窗前,她又轉回到他的身邊。她慈愛地望著他:“你寬心點,不要太想你的病。你究竟還年輕,不要總苦你自己。”

他略略仰起頭看母親,然後點頭說:“我知道,你放心。”

“這種生活,我過得了。我是個不中用的老太婆了。對你,實在太殘酷,你不該過這種日子。”過了一會兒,她忽然抑製不住感情的奔騰,便說了以上的話。

“媽,不要緊,我想我們總可以拖下去,拖到抗戰勝利的一天你就好了,”他反而用話去安慰母親,他說“你”,不用“我們”,隻因為他害怕,不,他相信,自己多半拖不到那一天。

“我怕我等不到那一天了,看起來也很渺茫,”母親感慨地說;“我今天碰到二樓一位先生,他說今年就會勝利。固然今年才開頭,還有十二個月,不過我們拿什麼來勝利,我實在不明白!”

“你老人家也想得太多了,現在橫順日本人打不過來,我們能夠拖下去,大家就滿意了,”他苦笑說。

“是啊,就是這樣。前些時日本人要打到貴陽來了,大家慌張得不得了。現在日本人退了,又沒有事了,那班有錢人還是有吃有穿,做官的,做大生意的還是照樣神氣。不說別人,就說她那位陳主任,陳經理罷……”母親又說。

“他們也是在拖啊,”他苦笑地說。

“那麼拖到勝利一定還是他們享福,”母親不平地說。

“當然羅,這還用得著說,”他痛苦地答道。

母親不再說話,她默默地望著他。他也常常掉過眼光看她。兩個人都有一種把話說盡了似的感覺。屋子顯得特別大(其實這是一個不怎麼大的房間),特別冷(雖然有陽光射進來,陽光卻是多麼地微弱)。時間好像停滯了似的。兩個人沒精打彩地坐著:他坐在藤椅上,背向著書桌,兩隻手插在袖筒裏,頭漸漸地變重,身子漸漸地往下沉;母親一隻手支著臉頰,肘拐壓在方桌上,她覺得無聊地常常眨眼睛。一隻大老鼠悠然自得地在他們的麵前跑來跑去,他們也不想把它趕開。

房間裏漸漸地陰暗,他們的心境也似乎變得更陰暗了。他們覺得寒氣從鞋底沿著腿慢慢地爬了上來。

“我去煮飯,”母親說,懶洋洋地站起來。

“還早,等一會兒罷,”他哀求般地說。

母親又默默地坐下,想不出什麼話來說。過了一陣,房間快黑盡了。她又站起來:“現在不早了,我去煮飯。”

他也站起來。“我去給你幫忙,”他說。

“你不要動,我一個人做得過來,”她阻止道。

“動一動也好一點,一個人坐著更難過,”他說,便跟著母親一起出去了。

他們弄好一頓簡單的晚飯,單調地吃著。兩個人都吃得不多。吃過飯,收拾了碗筷以後,兩個人又坐在原處,沒有活氣地談幾句話,於是又有了說盡了話似的感覺。看看表(母親的表),七點鍾,似乎很早。他們捱著時刻,終於捱到了八點半,母親回到自己的小屋,他上床睡覺。

這不是他某一天的生活,整個冬天他都是這樣地過日子。不同的是有時停電,他們睡得更早;有時母親在燈下補衣服;有時母親對他講一兩段已經講過幾十遍的老故事;有時小宣回家住一夜,給屋子添一點熱氣(那個不愛講話、不愛笑的“小書呆子”又能夠添多少熱氣呢!);有時他身體較好;有時他精神很壞。

“我除了吃,睡,病,還能夠做什麼?”他常常這樣地問自己。永遠得不到一個回答。他帶著絕望的苦笑撇開了這個問題。有一次他似乎得到回答了,那個可怕的字(死)使他的脊梁上起了寒栗,使他渾身發抖,使他仿佛看見自己肉體腐爛,蛆蟲爬滿全身。這以後,他好些天不敢胡思亂想。

母親不能夠安慰他,這是他的一個秘密。妻更不能給他安慰,雖然她照常寫短信來(一個星期至少一封)。她永遠是那樣地忙,她沒有一個時刻不為他的身體擔心,她每封信都問候他的母親,可是她並不曾照他的要求直接給母親寫一封信。從這一件事,從她的“忙”,從來信的“短”,他感覺到她跟他離得更遠了。他從不對母親說起妻的什麼,可是他常常暗暗地計算他跟妻中間相距的路程。

二十五

寒冷的冬天象夢魘似地終於過去了。春天給人們帶來了希望。濃霧被春風吹散了。人們帶笑地談論戰爭的消息。

但是汪文宣的生活裏並沒有什麼變化。他的身體仍舊是時好時壞。好時偶爾去外麵走走,壞時整天躺在床上。母親照常煮飯,打掃屋子,他生病時還給他煎藥。小宣兩個星期進城一次,住一個晚上,談一兩段學校的故事,話不多,這個孩子更難得有笑容。小宣回來時,屋子裏聽不見笑聲,可是這個孩子一走,屋子更顯得荒涼了。妻照常來信,寄款,款子一月一彙,信一星期一封,她從沒有寫過三張信箋,雖然字裏行間也有無限深情。她始終很忙。但是他永遠有耐心,他每星期寄一封長信去,常常編造一些謊話,他不願意讓她知道他的實際生活情況。寫信成了他唯一的消遣,也可以說是他唯一的工作。

春天裏日子變得更長,度日更成為一件苦事。他覺得自己快要喪失說話的能力了。他某一次受涼失去嗓音以後,就一直用沙啞的聲音講話。母親更現老態,她的話也愈來愈少。常常母子兩個人在房中對坐,沒有一點聲音。有時他一天說不上三十句整句的話。

時光象一個帶病的老車夫拖著他們慢慢地往前走,是那樣地慢,他有時甚至覺得車子已經停住了。

但是他仍然活著,仍然有感情,仍然有思想。他的左胸時常痛。他夜間常常出冷汗,他常常幹咳。偶爾他也暗暗地吐一兩口血--那隻是痰裏帶血。痛苦繼續著,並且不斷地增加,歡樂的笑聲卻已成了遠去了的渺茫的夢。

他沒有呻吟,也沒有抱怨。他默默地送走一天灰色的日子,又默默地迎接一天更灰色的日子。他的話更少,因為他害怕聽見自己的沙啞聲音。有時氣悶得沒有辦法,他隻好長歎,但是他不願意讓母親聽到他的歎聲,他總是背著人歎息。

日子愈來愈長,也愈難捱。一個念頭折磨著他:他的精神力量快要竭盡,他不能再拖下去了。

但是沒有人允許他不拖下去。妻還是叮囑他安心治病、等待她回來。鍾老答應設法替他找適當的工作。母親不斷地買藥給他吃,她拿回來的有中國的單方,也有西洋的名藥。他不知道那些藥對他的身體有無益處,他隻是順從地、斷斷續續地吃著。他這樣做,大半是為了敷衍母親。有一次母親還拉他到寬仁醫院去看病。他想起了妻寄來的介紹信,可是到處都找不著,原來母親早已把它撕毀了。他又不願意多花錢掛特別號,隻掛普通號,足足等候了三個鍾點。母親已經讓步到拉他去醫院了,他也隻好忍耐地等待他的輪值,不管候診室裏怎樣擁擠,天井內怎樣冷(那還是春天到來以前的事)。一個留八字胡的醫生對他擺出一張冰凍了的麵孔,醫生吩咐他解開衣服,用聽診器聽了聽,又各處敲敲,然後皺著眉,搖搖頭,又叫他穿好衣服,開一個方,要他去藥劑室購了一瓶藥水。醫生似乎不願意多講話,隻吩咐他下星期去“透視”。醫生說照X光最好,不過“透視”費低。他出來在問詢處問明了透視費的價目,他吐了吐舌頭,默默地走出了醫院。後來他又去過一次醫院,那個醫生仍舊吩咐他下星期去透視。他計算一下這一個月已經用去了若幹錢,又猜想透視以後會有什麼樣的結果,他不敢再到醫院去了。

“要來的終於要來,讓它去罷,”他對自己說。他頗想“聽命於天”了。事實上除了這裏他的心也沒有一個安放處。

有一天午飯後他出街散步。天氣很好,不過街上仍然多塵土,車輛擁擠不堪,而且秩序壞,在一個路角堆了大堆的垃圾,從那裏發散出來一股一股的黴臭。他掩著鼻走過了一條街。無意間側頭一看,他正立在國際咖啡廳的玻璃櫥窗前。櫥窗裏陳列著幾個生日大蛋糕和好幾種美國糖果。一切都和幾個月前一樣。不同的是他再聽不見那一個人的笑聲,再看不見那一個婷婷的身影。

他進去了。廳子裏客人相當多,剛巧他從前坐過的那張小圓桌空著,他便擠到裏麵去坐下來。兩個茶房忙碌地端著盤子各處奔走。客人們正在競賽叫喚茶房的聲音的高低。他膽怯地坐在角落裏,默默地等待著。

一個穿白製服的茶房終於走過來了。“兩杯咖啡,”他低聲說。

“嗯?”茶房不客氣地問。

“兩杯咖啡,”他提高聲音再說。

茶房不回答,猝然轉身走了。過了一會兒茶房端了兩個杯子走回來,一杯咖啡,放在他麵前,另一杯放在他對麵。“要牛奶嗎?”茶房拿起牛奶罐頭問道。他搖搖頭說:“我不要。”又指著對麵那個杯子說:“這杯要。”茶房把牛奶注入杯中,便拿著罐頭走開了。他拿起茶匙舀了糖,先放進對麵的杯裏,又用茶匙在杯裏攪了一下,然後才在自己的杯中放糖。

“你喝罷,”他端起杯子對著空座位低聲說。在想象中樹生就坐在他的對麵,她是喜歡喝牛奶咖啡的。他仿佛看見她對他微笑。他高興地喝了一大口。他微笑了。他睜大眼睛看對麵。位子空著,滿滿的一杯咖啡不曾有人動過。他又喝了一口。他的嘴上還留著剛才的微笑,但是笑容慢慢地在變化,現在是淒涼的微笑了。“你還會記住我麼?”他小聲說,他覺得鼻酸,連忙掉開臉去看別人。四座都是煙霧,人們在高談闊論,大抽香煙。沒有人注意到他。

“我敢寫保票,不到兩個月德國就會投降。日本也熬不過一年。說不定我們會在南京過下一個新年!”旁邊一張桌上一個穿中山裝的大塊頭眉飛色舞地大聲說。

他吃了一驚。他看看說話的人。這個預言給他帶來一種奇特的感覺。他沒有快樂,他卻感到了羨慕和妒忌。他又望了一下空座位和滿杯的咖啡,悵惘地歎了一口氣,便站起來付了帳走出去了。

回到家,他正碰見母親捧著一堆濕衣服從房裏出來。

“媽,你怎麼又自己洗起衣服來了?”他驚問道。

“不要緊,我可以洗,”母親笑答道。

“其實你不應該省這點錢,你也該少累點,”他說。

“可是洗衣服大娘又漲價了,樹生隻寄來那麼一點錢,不省怎麼夠用!”母親略帶煩躁地說。“從過年到現在物價不知漲了多少,收入卻不見增加。我有什麼辦法!”

“她這點錢比我做事拿的薪水還要多些,”他想道,可是他不敢對母親講出來。他隻好默默地進屋,讓母親到曬台上晾衣服去。

屋子裏隻有他一個人。他不想坐,不想躺,也不想看書。他隻好在屋子裏踱來踱去。

“為什麼她永遠是那樣忙?為什麼她總是寫一些短信?她既然關心我,為什麼她不讓我知道她的生活情形?”他疑惑地、煩躁地想道。

沒有回答。他永遠找不到回答。

但是有人來打岔了。他聽見粗重的腳步聲。於是一個郵差推開門進來,大聲叫道:“汪文宣收信!蓋圖章!”

他接過來,很厚的一封信,郵票在信封上貼滿了。他一眼就認出來樹生的筆跡。

他在一陣歡喜中蓋好圖章,把郵件回執交給郵差。“謝謝你,”他感激地對郵差說。

長信終於來了,這正是他需要的回答,他感激地接連吻著信封。他低聲笑,他反複念著封麵的地址。他忘了自己的煩惱,甚至忘了自己的病。

於是他拆開了信,拿出厚厚的一疊信箋來。

“她給我寫長信了!她給我寫長信了!”他自己帶笑地說了好幾遍。他攤開了信箋,可是他隻看了稱呼的“宣”字以後,馬上又把信箋折起,拿著它們,興奮地在屋子裏走了幾轉。

最後,他在藤椅上坐下來。他從容地打開那一疊信箋,開始讀著她的來信。

二十六

那一疊信箋上全是她的筆跡,字寫得相當工整,調子卻跟往常的不同。她不再說她的“忙”和銀行的種種事情。她吐露她的內心,傾訴她的痛苦。他的手跟著那些字顫抖起來,他屏住氣讀下去。那些話象一把鐵爪在抓他的心。但是他禁不住要想:“她為什麼要說這些話呢?”他已經有一種預感了。

她繼續吐露她的胸懷:

……我知道我這種脾氣也許會毀掉我自己,會給對我好的人帶來痛苦,我也知道在這兩三年中間我給你添了不少的煩惱,我也承認這兩三年我在你家裏沒有做到一個好妻子。是的,我承認我也有對不起你的地方(不過我並沒有背著你做過什麼見不得人的醜事情),有時我也受到良心的責備。但是……我不知道怎樣說才好,我不知道怎樣才能夠使你明白我的意思……特別是近一兩年,我總覺得,我們在一起不會幸福,我們中間缺少什麼聯係的東西,你不了解我。常常我發脾氣,你對我讓步,不用惡聲回答,你隻用哀求的眼光看我。我就怕看你這種眼光。我就討厭你這種眼光。你為什麼這樣軟弱!那些時候我多麼希望你跟我吵一架,你打我罵我,我也會感到痛快。可是你隻會哀求,隻會歎氣,隻會哭。事後我總是後悔,我常常想向你道歉。我對自己說,以後應當對你好一點。可是我隻能憐憫你,我不能再愛你。你從前並不是這種軟弱的人!……

一下叩門聲突然打岔了他。一個人在門外大聲叫:“汪兄!”他大吃一驚,連忙把信箋折好往懷裏揣。鍾老已經走進來了。

“汪兄,你在家,近來好嗎?沒有出街?”鍾老滿麵笑容地大聲說。

“請坐,請坐,”他客氣地說,他勉強地笑了笑,他的心還在信箋上。“近來很忙罷,”他隨口說,他一麵倒開水敬客。他的舉動遲緩,他的眼前還有一張女人的臉,就是樹生的臉,臉上帶著嚴肅的表情。

“不喝茶,不喝茶,剛才喝了來的,”鍾老接連點著頭,客氣地說。

“我們這裏隻有開水,隨便用一杯罷,”他端了一杯開水放在鍾老的麵前,略帶羞慚地說。

“我喝開水,我喝開水,”鍾老陪笑說,“喝開水衛生,”便接過來喝了一口,放下杯子,又說:“伯母不在家,近來好罷?”朝四周看了看。

“還好,謝謝你,”他也笑了笑,但是立刻又收起了笑容,他的心還在咚咚地跳,他的思想始終停在那一疊信箋上麵。“家母剛剛出去,”他忽然想起了對方的問話,慌忙地加上一句。他沒有說出他母親在曬台上晾衣服。

“我有個好消息來報告你,”鍾老略現得意之色說;“公司裏的周主任升了官調走了。新來的方主任,不兼代經理。他對我很客氣。昨天我跟他談起老兄的事,他很同情你,他想請老兄回去,仍舊擔任原來的職務,他要我來先同老兄談談。那麼老兄的工作沒有問題了。”

“是,是,”他答道,他隻淡淡地笑了笑,他並沒有現出歡喜的表情。他的眼睛望著別處,他好像並不在聽對方講話似的。

“那麼老兄什麼時候去上班?”鍾老問道,他的反應使鍾老感到驚訝。鍾老原以為他會熱烈地歡迎他帶來的好消息,卻想不到他連一點興奮的表示也沒有。

“過兩天罷。啊,謝謝你關照,”他驚醒般地說,還提高了聲音,他剛要做出笑容,卻在中途改變了主意,仍舊板起臉孔來。

“你身體怎樣?還有什麼不舒服嗎?”鍾老又問,這次帶著關心的樣子。

“沒有什麼,我還好,”他吃驚地看了對方一眼,搖搖頭回答。心裏在想:樹生寫這封信來有什麼用意?難道她真要--他的臉突然發紅,臉上的肌肉搐動起來。

“那麼你早點來上班罷。日子久了,恐怕又要發生變化。這個機會也很難得,”鍾老停了片刻又叮囑道。

“是的,我過兩天一定來,”他短短地答道,又不作聲了。鍾老詫異地看了他一眼,知道他一定有什麼心事,卻又不便問他。多講話也引不起他的興趣。這個好心的老人再坐一會兒,又講了幾句閑話,覺得沒趣,便告辭走了。

他也不留客,便陪著鍾老走出房來。到了樓梯口,鍾老客氣地要他留步,他卻堅持著把客人送到大門。

“汪兄,請早點來上班啊,”鍾老在大門口跟他分別的時候又叮囑了一次。

“一定來,”他恭敬地點頭答道。他轉過身急急走上樓去,在過道裏他撞在一個老媽子的身上,那個女人提著一壺開水,開水濺了好幾滴到他的腳背上,燙得他叫出聲來。老媽子還破口大罵,他連忙道了歉,忍住痛逃回樓上去了。他的心仍然被束縛在那一疊信箋上,任何別的事情都不能使他關心。甚至鍾老的“喜訊”也沒有給他帶來快樂。

他回到房裏,母親仍然不在。照理她應該晾好衣服回房來了,她不在,正好給他一個安心讀信的機會。他在藤椅上坐下,又把妻的信拿出來讀著。他還沒有開始,心就咚咚地大跳,兩隻手象發寒顫似地抖起來。

他在信箋上找到先前被打斷了的地方,從那裏繼續讀下去:……我說的全是真話。請你相信我。象我們這樣地過日子,我覺得並沒有幸福,以後也不會有幸福。我不能說這全是你的錯,也不能說我自己就沒有錯。我們使彼此痛苦,也使你母親痛苦,她也使你我痛苦。我想不出這是為了什麼。並且我們也沒有方法免除或減輕痛苦。這不是一個人的錯。我們誰也怨不得誰。不過我不相信這是命。至少這過錯應該由環境負責。我跟你和你母親都不同。你母親年紀大了,你又體弱多病。我還年輕,我的生命力還很旺盛。我不能跟著你們過刻板似的單調日子,我不能在那種單調的吵架、寂寞的忍受中消磨我的生命。我愛動,愛熱鬧,我需要過熱情的生活。我不能在你那古廟似的家中枯死。我不會對你說假話:我的確想過,試過做一個好妻子,做一個賢妻良母。我知道你至今仍然很愛我。我對你也毫無惡感,我的確願意盡力使你快樂。但是我沒有能夠做到,我做不到。我自己其實也費了不少的心血,我拒絕了種種的誘惑。我曾經發願終身不離開你,體貼你,安慰你,跟你一起度過這些貧苦日子。但是我試一次,失敗一次。你也不了解我這番苦心。而且你越是對我好(你並沒有對不起我的地方),你母親越是恨我。她似乎把我恨入骨髓。其實我隻有可憐她,人到老年,反而嚐到貧苦滋味。她雖然自誇學問如何,德行如何,可是到了五十高齡,卻還來做一個二等老媽,做飯、洗衣服、打掃房屋,哪一樣她做得出色!她把我看作在奴使她的主人,所以她那樣恨我,甚至不惜破壞我們的愛情生活與家庭幸福。我至今還記得她罵我為你的“姘頭”時那種得意而殘忍的表情。

這些都是空話,請恕我在你麵前議論你母親。我並不恨她,她過的生活比我苦過若幹倍,我何必恨她。她說得不錯,我們沒有正式結婚,我隻是你的“姘頭”。所以現在我正式對你說明,我以後不再做你的“姘頭”了,我要離開你。我也許會跟別人結婚,那時我一定要鋪張一番,讓你母親看看。……我也許永遠不會結婚。離開你,去跟別人結婚,又有什麼意思?總之,我不願意再回到你的家,過“姘頭”的生活。你還要我寫長信向她道歉。你太傷了我的心。縱然我肯寫,肯送一個把柄給她,可是她真的能夠不恨我嗎?你希望我頂著“姘頭”的招牌,當一個任她辱罵的奴隸媳婦,好給你換來甜蜜的家庭生活。你真是在做夢!

他痛苦地叫了一聲。仿佛在他的耳邊敲著大鑼。他整個頭都震昏了。過了半天他才吐出一口氣來。信箋已經散落在地上了,他連忙拾起來,貪婪地讀下去。他的額上冒汗,身上也有點濕。

宣,請你原諒我,我不是在跟你賭氣,也不是同你開玩笑。我說真話,而且我是經過長時期的考慮的。我們在一起生活,隻是互相折磨,互相損害。而且你母親在一天,我們中間就沒有和平與幸福,我們必須分開。分開後我們或許還可以做知己朋友,在一起我們終有一天會變做路人。我知道在你生病的時候離開你,也許使你難過。不過我今年三十五歲了,我不能再讓歲月磋砣。我們女人的時間短得很。我並非自私,我隻是想活,想活得痛快。我要自由。可憐我一輩子就沒有痛快地活過。我為什麼不該痛快地好好活一次呢?人一生就隻能活一次,一旦錯過了機會,什麼都完了。所以為了我自己的前途,我必須離開你。我要自由。我知道你會原諒我,同情我。

我不向你提出“離婚”,因為據你母親說,我們根本就沒有結過婚。所以我們分開也用不著什麼手續。我不向你討贍養費,也不向你要什麼字據。我更不要求把小宣帶走。我什麼都不要,我隻要求你讓我繼續幫忙你養病。從今天起我不再是你的妻子,我不再是汪太太了。你可以另外找一個能夠了解你、而且比我更愛你、而且崇拜你母親、而且脾氣好的女人做你的太太。我對你沒有好處,我不是一個賢妻良母。這些年來我的確有對不住你、對不住小宣的地方,我不配做你的妻子同他的母親。我不是一個好女人,這幾年我更變得多了。可是我自己也沒有辦法。離開我,你也許會難過一些時候,但是至多也不會超過一兩年,以後你就會忘記我。比我好的女人多得很,我希望填我這個空位的女人會使你母親滿意。你最好讓她替你選擇,並且叫新人坐花轎行拜堂的大禮。……

他發出一聲呻吟,一隻手瘋狂似地抓自己的頭發。他的左胸痛得厲害,現在好像不單是左胸,他整個胸部都在痛。她為什麼要這樣凶狠地傷害他?她應該知道每一個字都是一根鋒利的針,每根針都在刺痛著他的心。他在什麼事情上得罪了她?她對他的恨竟然是這麼深!單是為了自由,她不會用這些針刺對待一個毫無抵抗的人!想到這裏,他抬起頭呼冤似地長歎了一聲。他想說:“為什麼一切的災禍全落到我的頭上?為什麼單單要懲罰我一個人?我究竟做過了什麼錯事?”

沒有回答。他找不到一個公正的裁判官。這時候他甚至找不到一個人來分擔他的痛苦。他呆呆地望著天花板,他在望什麼呢?他自己也不知道。

過了一些時候,他忽然想起了未讀完的信,才埋下頭把眼光放在信箋上繼續讀著:(這裏還有兩行又四分之一的字被塗掉了,他看不出是些什麼字。)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要寫了這許多話。我的本意其實就隻是:我不願意再看見你母親;而且我要自由。宣,請你原諒我。你看,我的確改變得多了。這樣的時代和這樣的生活,我一個女人,我又沒有害過人,做過壞事,我有什麼辦法呢?不要跟我談過去那些理想,我們已經沒有資格談教育,談理想了。宣,不要難過,你讓我走罷,你好好地放我走罷。忘記我,不要再想我。我配不上你。但我並不是一個壞女人。我的錯處隻有一個:我追求自由與幸福。

小宣那裏我不想去信,請你替我向他解釋。我自己說不明白,而且說不定在不久的將來我就要失去做他母親的權利。不過我希望你們不要誤會,我並不是為了要同別人結婚才離開你,雖然已經有人向我求婚,我至今還沒有答應,而且也不想答應。但是你也要了解我的處境,一個女人也不免有軟弱的時候。我實在為我自己害怕。我有我的弱點,我又找不到一個知己朋友給我幫忙。宣,親愛的宣,我知道你很愛我。那麼請你放我走,給我自由,不要叫我再擔“妻”的虛名,免得這種矛盾的感情生活,免得你母親的仇恨把我逼上身敗名裂的絕路……

請原諒我,不要把我看作一個壞女人。在你母親麵前也請你替我說幾句好話。我現在不是她的“姘頭”媳婦了。她用不著再花費精神來恨我。望你千萬保重身體,安心養病。行裏的安家費仍舊按月寄上。不要使小宣學業中斷。並且請你允許我做你的知己朋友,繼續同你通信。祝你健康。

倘使可能,盼早日給我回音,就是幾個字也好。

樹 生×月××日

信完了,他也完了。他頹然倒在椅背上。他閉著眼睛,死去似地過了好一會兒。他忽然被母親喚醒了。他吃驚地把胸部一挺,手一鬆,那一疊信箋又落在地上。

“媽,你晾衣服,怎麼這樣久才回來?”他問道。

“我出去了。宣,你怎麼不到床上去睡?”母親說。她看見落在地上的信箋,便問道:“哪個寫來的信?”她走去想拾起信箋。

“媽,等我來。”他連忙俯下身子去撿信,一麵解釋似地加上一句:“樹生的信。”

“寫得這樣長,她說些什麼?”母親再問。

“她沒有說什麼,”他慌張地回答,立刻把信揣在懷裏,他明明是在掩飾。母親想,一定是媳婦在對丈夫說她的壞話。她忍不住又說:“她一定在講我的壞話。我不怕,讓她講好了。”

“媽,她並沒有講你,她在講別的事,講--她那邊的生活,陳經理對她……”他大聲替寫信人辯護道,可是他說到一半,他的聲音啞了,他隻得中途閉了嘴。

母親注意到這個情形,不再談論那封信了。她想起另一件事,便換過話題說:“剛才我碰到鍾先生,他說已經跟你講過,你的事情已經弄好了,你可以回公司去做事。不過我說,如果新來的主任容易說話,最好讓你休息兩個月再去上班,隻要他肯幫忙先講好,就不會有問題。”

“我想,明天就去,”他說,臉上沒有絲毫欣喜的表情。

“何必這樣急,等鍾先生來回話以後再去也不遲,”母親說。

“鍾老要我早點去,他說日子久了恐怕會發生變化,”他竭力裝出淡漠的聲調說。可是他自己覺得有許多小蟲在吃他的肺,吃他的心。

“明天就去,未免太急了。或者你後天先去看看情形。明天不要去,明天我做幾樣好菜請你吃,我想把張伯情也請來。他給你看了好多次病,我們也沒有多少錢酬勞他,”母親裝出高興的樣子說。

他想了想,又看了看母親的臉。他痛苦地說:“媽,你又當了、賣了什麼東西?你為了我把你那一點點值錢的東西全弄光了!”

“不要緊,你不要管,”母親答道,她的笑更顯得不自然了。

“不過你不想一想,萬一我死了,你怎麼辦?你拿什麼來過日子?”他爭吵似地指著母親說。

“你不要擔心,我會死在你前頭的。而且還有小宣,他一定長大成人了。又還有樹生,她究竟是你的妻子,我的媳婦啊,”母親裝出不在乎的樣子微微笑道,可是他的心卻象被鐵爪捏緊了一樣。

“媽,你怎麼能靠他們!小宣太小,樹生--”下麵的話已經滑到了他的嘴邊,他連忙收住。但是感情的流露卻是收不住的。淚水迸出他的眼眶來了。他猝然站起來,什麼話也不說,就走出房去。

他聽見母親在房裏喚他,他並不答應,卻邁著大步急急走下了樓。但是到了大門口,他又遲疑起來。對著這一條街的灰塵,他不知道應該到哪裏去。他站在門前人行道上,他的腳好像生了根似的,他朝東看看,又朝西看看。他的眼前盡是些漠不相關的陌生人影。在這茫茫天地間隻有他一個渺小病弱的人找不到一個立足安身的地方!他寂寞,他自己也說不出是怎樣深的寂寞。臉上的淚痕還不曾幹去。心裏似乎空無一物。

旁邊布店裏櫃台上堆著各色各樣的布,生意似乎還好,三個少婦模樣的時髦女子(並不太時髦)有說有笑地在挑選花布。’另一邊一家新開的小食店門前立著兩塊花花綠綠的廣告牌,牌上有一個年輕女侍對著行人微笑。

“他們都比我快樂,”他想道,但是這所謂“他們”,究竟是誰,連他自己也沒有想過。可是他覺得胸部仍舊一陣一陣地在痛。他不自覺地把手按在胸上。

“宣,宣,”他聽見母親的聲音又在後麵叫喚。他茫然轉過頭去。母親走得氣咻咻的,剛走到他的身邊,便問:“你到哪裏去?”

“我走走,”他做出淡漠的樣子回答。

“我看你臉色不好,你還是改天上街罷。橫順你沒有什麼事,”母親勸道。

他不作聲。母親又說:“你還是回屋去罷。”

他想了想,其實他並沒有用腦筋,他不過楞了一下,接著就說:“不,媽,你讓我走走。”他又低聲加上一句:“我心裏煩。”

母親歎了一口氣,用疑慮的眼光看了看他,她低聲囑咐道:“那麼你快點回來,不要走遠啊。”

“是,”他答應著就撇下母親拔步走了。母親卻立在門前,望著他的背影慢慢地消失。

他毫無目的地走著。他不是在“疾走”,也不是在“散步”。他懷著一個模糊的渴望,想找一個使他忘記一切的地方,或者幹脆就毀滅自己。痛苦的擔子太重了,他的肩頭挑不起。他受不了零碎的宰割和沒有終止的煎熬。他寧願來一個痛痛快快的了結。

人碰到他的頭,人力車撞痛他的腿。他的腳在不平的人行道上被石子磚塊弄傷了,他幾次差一點跌倒在街上。他的眼睛也似乎看不見顏色和亮光,他的眼前隻有一片灰暗。他的世界裏就隻有一片灰暗。

他的腳在一個小店的門前停住。為什麼?他自己也不知道。他走了進去,在一根板凳上坐下。這家冷酒館於他並不陌生。連那張方桌旁邊的座位也是他坐過的。

堂倌走過來問一句:“一杯紅糟?”

“快!快!”他驚醒似地大聲說,其實他也沒有想到這是什麼意思。

堂倌端上酒來。他糊裏糊塗地喝了一大口。一股熱氣直往喉管冒,他受不住,立刻打了一個嗝。他放下酒杯,又從懷裏摸出樹生的信來,先放在桌上,又拿起杯子喝了一口酒。他又打一個嗝。他賭氣不喝酒了。他拿起信箋,隨意地翻著,低聲念了幾句。他心裏很不好過。眼淚又流出來了。他想不再看信。可是他剛剛把信箋折好,忍不住又打開來,重新翻看,又低聲念出幾句。他心裏更難過。眼淚成股地流下來。他下了決心地端起酒杯大口喝著。他感覺到一股熱流灌進肚子裏去。他的喉管裏,他的胃裏都不舒服。他的整個頭發燒,思想停滯,記憶也漸漸地模糊。隻有信箋上的字句象一根鞭子在他的逐漸麻木的情感上麵不停地抽著。

酒館裏白天很清靜,除了他,另外還有兩個客人對酌談心。其餘的桌子全空著。沒有人注意他。堂倌看見他的酒杯空了,便走過來問一句:“再來杯紅糟?”

“不!不!”他搖搖頭含糊地說;一張臉通紅,他才隻喝了一兩白酒。

堂倌站在旁邊用驚奇的眼光看他。他也沒有注意到。他反複地翻看她的來信。他自己也不知道看了幾遍。他不再流淚了。他隻是搖頭歎息。

“再來杯紅糟?”過了一會兒,堂倌看見他不動也不走,又走過來問一句。

“好,好,”他短短地回答。酒送上來,他立刻喝了一大口。他放下杯子,全身發熱,頭又有點暈。他埋著頭,眼光在信箋上,心卻不知放在哪裏去了。他忽然覺得對麵坐了一個人,也低著頭在喝酒。他便抬起頭睜大眼睛看,什麼也沒有。“我想到唐柏青了,”他自語道,揉了揉眼睛。他又埋下頭去。他恍惚地看到唐柏青在對他苦笑。“怎麼我現在也落到他的境地來了?”他痛苦地想。他就象聽見警報似地立刻站起來,付了錢便往外麵走了。

一路上唐柏青的影子追著他。他隻有一個念頭:回家去。

到了家,他才稍稍心安。他一進屋坐下來就給樹生寫信。母親同他講話,他含糊地應著,一句話也沒有聽進去。他在信上寫著:收到來信,讀了好幾遍,我除了向你道歉外無話可說。耽誤了你的青春,這是我的大不是。現在的補救方法,便是還你自由。你的話無一句不對。一切都照你所說辦理。我隻求你原諒我。

公司已允許我複職,我明日即去辦公,以後請停寄家用款。我們母子二人可以靠我的薪金勉強過活。請你放心。這絕非賭氣話,因為我到死還是愛你的。祝幸福!

文宣 ××日

他一口氣寫了這些話,並不費力。可是剛剛把信寫好,他就覺得所有的力氣全用盡了。好像整個樓房全塌了下來,他完了,他的整個世界都崩潰了。他絕望地伏在書桌上低聲哭起來。

“宣,什麼事?什麼事?”母親驚問道。她連忙到他的身邊去。

他抬起頭來,讓她看見他滿臉的淚痕,他就象小孩一樣哭著說:“你看她的信。”但是他遞給她看的卻是他寫給樹生的信,並不是樹生寄來的信。

母親看了那封短信,不用聽他解釋,便明白了一切。她說:“我原說過,她不會跟你白頭偕老的。現在怎樣!我早就看透了她的心了。”

她氣憤,但是她覺得痛快,得意。她起初還把這看作好消息。她並沒有想到她應該同情她的兒子。

二十七

樹生的信象投了一個石子在他的生活裏,激起一陣水花,攪動了整個水麵,然後又平靜下去了。但是石子卻沉在水底,永遠留在那裏,無法拿開。她以後還有信來,一個月至少要來三次信。信上話不多,不講自己的生活情況,隻探詢他同小宣的健康和近況。她仍舊按月彙款。他母親要他把款子退回去,他沒有照辦。他收下款子,不用,也不退回,他把彙款領來全部存入銀行,而且依照她的意見,存“比期”。他寫回信時也提過請她不要再彙款的話。可是她好像沒有見到他的信似的,下次照常彙寄。他要她敘述她的近況,她卻一字不提,偶爾提到,也僅有“忙”和“好”兩個字。他隻有默默地忍受一切,他不願寫一個字或者做一件事傷她的心。

他有了工作和收入。他接到她的長信以後隔了一天,便到公司去上班了。新來的方主任是一個不太嚴厲的中年人,對他相當客氣,甚至向他說了一番安慰的話。同事們(除了鍾老)雖然沒有什麼歡迎的表示,不過全對他點頭打招呼。他心裏高興,因此對那些古怪的譯文或者官場公式文章也就不覺得怎麼討厭了。

家中仍舊少有人聲。除了星期六或者星期天(常常是兩個星期一次)小宣回來坐坐,吃一兩頓飯或者住一個晚上外,就隻有他和母親兩個人,有時甚至隻有他們中的一個在家。

日子仍舊單調地一天一天過去,無所謂快,也無所謂慢。他隻有一種類似“捱”和“拖”的感覺。他沒有娛樂,也沒有消遣,他連寫信和談話的快樂也得不到。春天並沒有給他帶來喜悅。但是春天也終於捱過去了。

夏天裏他更憔悴了。他的身體從來不曾好過,他的病一直在加重。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一種什麼力量在支持他使他不倒下去。他每天下午發熱,晚上出冷汗,多走路就喘氣,又不斷地幹咳,偶爾吐一口帶血痰。左胸有時痛得相當厲害,連右胸也扯起痛了。他起初咬著牙在掙紮,後來也漸漸習慣了。捱日子在他說來並不是一件難事。反正他的生活就隻是一片暗灰色。他對一切都斷念了。他再不敢有什麼妄想。甚至德國投降也不曾帶給他快樂和安慰。他聽見人說日本在一年內就要崩潰,他也笑不出聲來。那些光明、美麗的希望似乎都跟他斷絕了關係。他覺得自己就象一個衰老的車夫,吃力地推著一輛載重的車子,一步一步地往前麵走,他早已不去想什麼時候能達到目的地,卸下這一車重載,他也不再計算已經走了若幹路程,他隻是一步一步緩慢地走著,推著,一直到他力竭的時候。

一天晚飯後母親忽然望著他說:“宣,你這兩天沒有什麼不舒服罷?怎麼你臉色這樣難看?”

“我還好,沒有什麼不舒服,”他裝出高興的樣子說。可是他的喉嚨不肯幫忙他掩飾,他接連幹咳幾聲。他連忙用手掩嘴。他害怕又象白天那樣咳出血痰來。白天在辦公時間裏他咳了一口血痰在校樣上麵,雖然他已經小心地揩去了血跡,但是紙上的紅點還隱約看得見。

“不過你得當心啊,你又在咳嗽。我看你的咳嗽就一直沒有好過,”母親皺著眉說。

“不,也好過一陣子,不過總不能斷根。人一累,就要發,”他解釋地說。他自己也知道這不是真話,但是他願意這樣說,他不僅想騙過母親,同時也想騙他自己。

母親沉默半天,才歎了一口氣說:“其實你不應該去做事,不過我們也沒有別的辦法。”

他心裏很不好過,答不出話來。他越是想不要咳,越是咳得厲害,一咳就不可收拾,臉掙得通紅,淚水也咳出來了。急得他的母親在屋子裏亂跑,又拿開水,又替他捶背。他終於緩過氣來。他從母親的手裏接過臉帕揩了臉。

“不要緊了,”他吃力地說,用感激的眼光望著母親。

“你躺躺罷,”母親憐惜地說。

“不要緊,等我多坐一會兒,”他沙聲答道。

“宣,明天我就去公司替你請一兩個月的假。你應該休息。你不要愁生活。實在沒有辦法,我出去當老媽子,”母親下了決心似地說。

他搖搖頭,有氣沒力地說:“媽,你是個上了年紀的人,怎麼吃得消!這種辦法有什麼用?受苦的並不止我們一兩個,我們不拖也隻好拖……”

“這樣我寧肯不活,”母親憤憤地說。

“這個年頭死也死不下去啊,”他說了一句,又感覺到胸部的隱痛。病菌在吃他的肺。他沒有一點抵抗的力量。他會死的,不管他願意不願意,他很快地就會死去。

母親呆呆地望著他,他似乎沒有注意到。他想到這天在公司裏聽見的同事們關於肺病的閑談。那是在吃飯的時候,小潘賣弄似地敘述一個親戚害肺病死去的情形。“隻有害肺病的人死的時候最慘,最痛苦。我要是得那種病到了第二期,我一定自殺,”小潘說,眼光射到他的臉上,話一定是故意說給他聽的。

“聽說有一種特效藥,是進口貨,貴得嚇人,”鍾老接嘴說。

“不過並不靈驗,而且這種病單靠吃藥也不行啊,”小潘得意地說。

“最慘,最痛苦,”他想著,就再也不能把那個念頭驅逐開去。絕望和恐怖從遠處逼近。他不自覺地打了一個冷噤(雖然已經是夏天,他還感到冷。他真有一種整個身子落進冰窖裏去的感覺)。

“為什麼就沒有一種人人都買得起的、真正靈驗的特效藥?難道我就應該那樣悲慘、痛苦地死去?”

他絕望地暗暗問自己。

“宣,你早點睡罷,不要再想什麼事情,請假的話明早晨再說,”母親看見他精神不好,臉色黃得可怕,眼光停滯而帶恐懼,她暗暗地充滿了焦慮,不敢再跟他講話,便溫和地勸他道。

他吃了一驚。他好像從一個可怖的夢中醒過來一樣。可是他看看四周,屋子裏白日光線才開始消去,樓下人聲嘈雜,打鑼鼓唱戲,罵街吵架,種種奇特的聲音打成了一片。他覺得口幹,便走去拿茶壺,倒了杯微溫的白開水來喝。“好的,我就睡,”他帶著苦笑地說;“媽,你也睡罷。我看你也很寂寞。”

“我倒也過慣了。我橫順是個快進墳墓的人,我不怕寂寞,”母親微微歎息道。

母親進了小屋,關上門。他上了床,左胸又在痛,不單是左胸,好像全身都痛。他的腦子十分清醒。他睡不著。街中的鑼鼓聲和唱戲聲仍然沒有停止。不知是哪一家請端公(巫師)做法事,那個扮旦角的正唱得起勁。他不要聽那些戲詞,可是它們卻不客氣地闖進他的耳裏來,攪亂了他的思想。他在床上翻來覆去,越睡越睡不著,越著急,急出了一身大汗。他又不敢把那床薄被掀開。他害怕受涼,也不願意隨意損傷自己的健康,雖然他先前還在想他的內部快要被病菌吃光,他已經逼近死亡。

母親的房裏還有燈光,她不曾睡,她偶爾發出一兩聲咳嗽。她在做什麼?她為什麼整年不歇地工作?她換到了什麼呢?她的生存似乎完全是為著他,為著小宣。但是他拿什麼來報答她呢?他想著,他接連抓自己的頭發。

然後又是樹生,她的美麗的臉在對他微笑。她嘲笑他,還是憐憫他?她前天還來過一封信,以熟朋友關心的口氣問起他的健康和一家的生活情況。她又附寄了彙票來。自然他仍舊把款子存入銀行。他寫了回信,卻始終沒有告訴她他並未動用她寄來的款子。她究竟是什麼意思呢?她已經跟他脫離了夫妻關係,這還是依照她的意見辦的。那麼她為什麼還不忘記他?為什麼還要按月寄款、通信?他越想越不明白。可是一種渴望被這個思想引起來了。

他一個垂死的病人卻有著一個健康人的渴望,這個渴望折磨得他很苦,因為連他自己也明白他的渴望是不會得到滿足的,一絲一毫的滿足也得不到。但是他又不能抑製它,消滅它。他在掙紮,濕透了的汗衣冷冰冰地貼在他的發熱的背上。

“我要活,我要活,”他控製不住自己地叫了出來,聲音不高,他的嗓子開始啞了。

沒有人聽見他的叫聲,更沒有人理睬他。在窗外響著各種各樣的聲音,那麼多的人來來去去。巷口新近擺起來的麵攤上正是生意興隆的時候,麼(讀如夭)師大聲叫喚,顧客們高談闊論。他也聽到“炒米糖開水”的叫賣聲。然而那是一個年輕的聲音,而且有幾個清脆的女性的尖聲在叫“買開水!”或者“炒米糖開水,這兒!”現在連賣“炒米糖開水”的也換了人,而且也正忙著。隻有他一個人靜靜地躺在床上。哪怕他已經接近死亡,也沒有人來照顧他。

“我要活,”他還在叫,聲音隻有自己聽得見。他究竟在向誰呼籲呢?他說不出。

二十八

他漸漸地失去了他的聲音。他的體力也在逐漸消失。

他每天下班回家,走進門總要喘氣,並且要在藤椅上象死人似地坐了好一陣才能夠走動、講話。

“宣,你就請幾天假罷,再這樣你又要病倒了,”母親憐惜地勸道。她也知道他的病逐漸在加重。但是她有什麼辦法救他呢?張伯情沒有用,醫院也沒有用。而且他們母子兩個就隻有空空的兩雙手啊。

“不要緊,我還可以支持下去,”他裝出淡漠的聲音答道,他的心卻好像讓一大把針戳了一下似的。他清清楚楚地記得在公司裏一麵看校樣一麵咳嗽、看多了就要喘氣的情形。他還記得吃飯時同事們厭惡的眼光。他還可以支持多久呢?他不敢想,他又不能叫自己不想。可是他不願意別人對他提起這件事情。

母親默默地望著他。她悲痛地想:你為什麼要這樣固執啊?“不過你總該小心保養身體,”她忍不住又說了一句。她看見他微微地搖頭,臉上現出一種無可奈何的表情。她忽然想起來:是我害了他,累了他。她想哭,卻極力忍住。“不,是那個女人害他的,”她反抗地想,她豎起眉毛來。

窗下馬路上傳來哭聲和鞭炮聲。一個女人哭得很傷心。

“哪個在哭?”他忽然用驚懼的聲調問道。

“對麵裁縫店裏死了人,害霍亂,昨天還是好好的,才一天的工夫就死了,”母親解釋道。

“這樣倒也痛快,何必哭,”他想了想,自語道。

“你這兩天在外麵要當心啊,我知道你不會吃生冷,不過你身體差,總以小心為是,”母親關切地囑咐。

“我知道,”他順口答道。可是他心裏想的卻是另一件事:人死了是不是還有靈魂存在,是不是還認識生前的親人?

對這個疑問誰能夠給他一個確定的答複呢?他知道這是一個永遠得不到回答的問題。以前有人拿這個問題問過他,他還哂笑過那個人。現在他自己有了同樣的疑問了!母親,樹生,還有小宣,是不是他們必須全跟他永別?

他不覺又把眼光射在母親的臉上。多麼慈祥的臉。他柔聲喚道:“媽。”

“嗯?”母親也掉過眼光來看他。她看見他不說話便問道:“什麼事?”

“我看看你,”他親熱地說。他勉強笑了笑。接著他又說:“小宣後天要回家了,這兩個星期裏麵不曉得他是不是又瘦了?”

“他的體質跟你差不多。他的臉色也不大好看。補藥又太貴,不然買點給他吃也好,”母親說。她注意地看他。她忽然把臉掉開,立刻有兩顆眼淚掛在她的眼角。

小宣的回來給這個寂寞的人家添了些溫暖,至少也多了一個人講話。做祖母的關心地詢問孫兒半個月中的生活情況,功課、飲食等等全問到了。小宣答得簡單,這是一個不喜歡開口的孩子。不過祖母的問話必須得到回答,連寡言的人也得講一些話。

“你爹這兩天常常掛念你,他很想見你。等一陣他回來看見你一定很高興,”祖母對孫兒說。

“是,”小宣答得這麼短,也沒有笑。“這孩子怎麼變得更老成了!”祖母奇怪地想。她便關心地問:“你是不是有什麼不舒服?”

“沒有,”小宣仍舊短短地回答,後來皺著眉頭添了一句:“功課總是趕不上。”

“趕不上,也不必著急,慢慢來,橫順你年紀輕得很,”她溫和地安慰道。

“不過先生逼得很緊,我害怕不及格留級,對不起家裏,”小宣訴苦般地說。

“你這樣小,還管什麼留級不留級!你身體要緊啊,不要又弄到你父親那個樣子,”祖母痛惜地說。

他,做父親的他推開門進來了。口裏喘著氣,臉色灰白,象一張塗滿塵垢的糊窗的皮紙。他一直走到書桌前,跌倒似地坐在藤椅上,藤椅搖動幾下,它的一隻腳已經向外偏斜了。他不說話,緊緊地閉著眼睛,動也不動一下。

祖母向孫兒丟了一個眼色,叫這個孩子不要驚擾剛剛回家來的父親。她帶著恐懼的表情望著他。

過了一會兒,他忽然睜開眼叫了一聲:“媽,”聲音差不多全啞了。他轉動眼珠去找尋她。

她走過去,溫柔地問他:“宣,什麼事?”

他伸起一隻顫抖的手去拉她的手。他的手抓到了她的便緊緊捏住不放。“小宣呢?”他拖長聲音說,又用眼光去找尋他的兒子。小宣本來站在他的右邊,不過稍稍向後一點,可是他的眼光一直在他的前麵移來移去,沒有能把小宣找到。

“你快過來!快來,你爹叫你!”她還以為他已經到了垂危的地步,他在向家人告別,她的聲音抖得厲害,她的心抖得更厲害,她用了類似慘叫的聲音對小宣說。小宣立刻走到父親的膝前去。

他用另一隻手抓住兒子的手。他注意地看了這個孩子一眼。“你好罷?”他說,他似乎想笑,但是並沒有笑,卻把眼睛閉上了。兩隻手仍然緊緊捏住他母親和他兒子的手。

他母親流著眼淚,孩子望著他發楞,他們都以為慘痛的事故就要發生了。“完了,”他母親這樣想,眼前開始發黑。唯一的希望是手始終不冷。

“宣,”他的母親忍不住悲聲喚他。他的兒子也跟著悲聲叫“爹”。

他睜開眼,勉強笑了笑,他的身子動了。“不要怕,我還不會死,”他說。

他的母親吐了一口氣,緊張的心略微鬆弛。她忍住淚低聲問:“你心裏難過?”

他搖搖頭,說:“沒有什麼。”

小宣一直不轉睛地望著他。母親柔聲說:“那麼你睡下罷。我去給你請醫生。”

他鬆開兩隻手,搖動一下身子。他用力說:“不要去。媽,我不是病。”

“宣,你不要固執,你怎麼能說不是病?”母親說;“有病不必怕,隻要早點醫治。”

他又搖頭說:“我不害怕。”他伸手在懷裏摸索了一會兒,掏出一張弄皺了的信箋來,也不說明這是什麼,就遞到母親的手裏去。

母親攤開信箋,低聲讀出下麵的話:

文宣先生:

同人皆係靠薪金生活之小職員,平日營養不良,工作過度,身體虛弱,疾病叢生。對先生一類肺病患者,素表同情,未敢歧視。但先生肺病已到第三期,理應告假療養;縱為生活所迫,不得不按時上班,也當潔身自愛,不與人同桌進食,同杯用茶,以免傳布病菌,貽害他人。茲為顧全同人福利起見,請先生退出夥食團,回家用膳。並請即日實行。否則同人當以非常手段對付,勿謂言之不預也。(後麵還有六個人的簽名和日期)

“他們當麵交給你的?”母親沒頭沒腦地問了一句。

“叫工友送來的;小潘起的稿,同桌七個人就隻鍾老沒有簽名,”他答道。停了一下他又說:“話自然也有道理,不過措辭不應該這樣,有話可以好說,我也是一個人啊……”他吐不出聲音來了,就索性閉了口。

“真豈有此理!連信也寫不通的人,居然這樣神氣!大家同事一兩年,難道連一點感情也沒有!”母親氣得臉通紅,過了半天才顫巍巍地講出這幾句話來,她幾下就把信撕得粉碎。

“我說爹不必理他們,看他們怎樣對付你!”小宣也居然變了臉色,氣憤地說。

“大家都是同事,為什麼你不能在公司吃飯?要說害肺病就那麼容易傳染,怎麼這裏的人又未見死絕?哪個心虛,才害怕!”母親的怒氣不能平下去,她繼續罵著。

他搖搖頭,很吃力地吐出一句啞聲的話:“其實這還是怪我生了不治的病。”他母親和他兒子都帶著驚疑的表情望著他。過了片刻,他又說:“不能怪他們。他們也怕生這種病。真的,他們染到了這種病又怎麼辦?”

母親打斷了他的話:“你這個人真沒有辦法。自己到了這個地步,還去管他們做什麼?要是我,我就叫他們都染到這個病。要苦,大家一齊苦。不讓有一個人幸災樂禍。”

“這對我又有什麼好處呢?”他苦笑地說。他的沙啞聲使人想到他的喉嚨開始在潰爛了。他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自語道:“我吃杯茶。”

母親連忙扶著他,一麵吩咐小宣:“你去給你爹倒杯茶來。”

小宣答應著,很快地就把杯子端了來,裏麵還在冒熱氣。他接過杯子看了一眼,愁苦地說了兩個字:“開水”,然後拿起來骨都骨都地喝光了。他把杯子交還給小宣,一麵小心囑咐:“小宣,你記住好好用開水把這個杯子洗幹淨。”他費了大力才把這句話對小宣講清楚。

“用不著那樣洗。我不怕傳染。難道我們自己家裏人還要寫信逼你嗎?”母親痛苦地悲聲說。

他看看母親,又看看小宣,然後說:“不過小宣究竟很年輕啊。”接著他又加一句:“我們汪家就隻有他一個男丁……”他慢慢地朝著床走去。“我躺一會兒,”他到了床前,低聲自語道;於是他跌下似地倒在床上了。

第二天他照常上班。他那件平價布的長衫前後有幾塊灰白色印跡。他又流汗、又喘氣地上了樓,走到自己的辦公桌前,坐下來,打開抽屜,拿出了昨天未看完的校樣。

他還不曾開始工作,就覺得精神支持不住。汗不停地出。腦子空空的,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他隻得咬緊牙關,定下心來,強迫著自己開始辦公。

麵前攤開的是一本歌功頌德的大著的校樣。他一個字一個字地校對著。作者大言不慚地說中國近年來怎樣在進步,在改革,怎樣從半殖民地的地位進到成為四強之一的現代國家;人民的生活又怎樣在改善,人民的權利又怎樣在提高;國民政府又如何顧念到民間的疾苦,人民又如何感激而踴躍地服役,納稅,完糧……“謊話!謊話!”他不斷地在心裏說,但是他不得不小心地看下去,改正錯植的字,拔去一些“釘子”。

這個工作已經是他的體力所不能負擔的了。但是他必須咬緊牙關支持著,慢慢地做下去。他隨時都有倒在地上的可能。可是他始終用左手托著腮在工作。他常常咳嗽。不過他已經用不著擔心他的咳聲會驚擾同事們了。他已經咳不出聲音來了。自然他會咳出痰來,痰裏也帶點血。他把痰吐在廢紙上,揉成一團,全丟在字紙簍中去。有一次他不小心濺了一點血在校樣上,他用一片廢紙拭去血跡,他輕輕地揩了一下,不敢用力,害怕弄破紙質不好的校樣。他拿開廢紙,在那段歌頌人民生活如何改善的字句中間還留著他的血的顏色。“為了你這些謊話,我的血快要流盡了!”他憤怒地想,他幾乎要撕碎那張校樣,但是他不敢。他凝視著淡淡的血跡,歎了一口氣。他終於把這張校樣看完翻過去了。

忽然樓下人聲嘈雜,好像發生了什麼意外事情。有人跑下樓去。接著樓上起了小小的騷動,人們大聲在談論一件事。他卻退縮在自己的座位上,眼光定在校樣上,整個腦子裏響著蟋蟀的叫聲。他連動也沒有動一下。忽然他聽見“鍾老”兩個字,人們不止一次地講著“鍾老”。他吃驚地抬頭看。主任帶著嚴肅的表情在同科長講話。

“鍾老什麼事?”他想道,他要站起來,但是他鼓不起勇氣。他仍舊坐著不動,象生根在椅子上一樣。

接著主任和科長也下樓去了。他用探詢的眼光送他們下樓。不久科長一個人走上來。樓下的鬧聲早已消失了。

“走了。一定是霍亂。幸好借到汽車送去,有二三十裏路啊,”他聽見科長對人說。

“有人陪去罷?”

“小潘去,他原車回來。等會兒再派個工友去看看他,”科長說。

“小潘!”他驚奇地想道。“他現在怎麼又不怕傳染呢?他單單欺負我。”他覺得胸部一陣劇痛。

開午飯的時候,他沒有下去。主任最後下樓,看見他端坐不動,便問道:“你不下去吃飯?”

“我不想吃,”他帶窘相地答道。

“你不舒服嗎?”

“不,”他連忙站起來搖頭說。“他不知道,”他感激地想。

“你打過預防針沒有?”

“沒有,”他搖頭答道。

“你要打才成。鍾老已經送進醫院去了,一定是霍亂症,”主任關心地囑咐道。

“是,謝謝你,”他答道。

“你嗓子啞了好幾天了,還沒有看醫生嗎?”

“看過,一直在吃藥,不過始終不見好,”他埋著頭回答。

“你要當心啊,”主任皺皺眉頭說。“你身體不好,告一兩天假也不要緊。”

“是,”他應道。他抬不起頭來。

主任下樓去了。他一個人留在樓上。他忽然想:“主任是不是在暗示要我辭職?”他心裏很不好過。本來已經病弱的身體似乎又遭受到一個意外的打擊,他快要倒下去爬不起來了。他兩手托腮,一個人對著校樣納悶。

“不會的,他對我好像還客氣,”他忽然自語道。這個念頭減少了他的痛苦和疑慮,他的心稍微舒暢一點。

小潘一直沒有消息。下班前一個鍾頭的光景那個年輕人突然回來了。他先在樓下講話,後來又上樓來,到主任的房裏去了。

“去的時候汽車在路上拋錨,差不多耽擱了兩個多鍾頭,”小潘先說。

“鍾老的病怎樣?不要緊罷?”主任關心地問。

“那個醫院是臨時改設的。糟透了。一共隻有兩個醫生,四個護士,二十張病床。現在收了三十幾個病人。有的就擺在過道上,地板上,連打鹽水針也來不及,大小便滿地都是,奇臭不堪。病人還是陸續在送來。全城就隻有這麼一個時疫醫院,而且汽車開不到門口,還要用滑竿抬上去。鍾老送到醫院,醫生來看了病,的確是霍亂。又等了一點多鍾,才有人來給他打鹽水針。醫生護士們實在忙不過來,他們也累得很。看情形非派個工友去照料不可……”小潘興奮地一口氣說了這許多話。

“醫生怎麼說?既然是霍亂,打了鹽水針,總不會有生命危險了,”主任說。

“醫生沒有說什麼,他隻是搖頭歎氣。他好像在說,他不過是個尋常的醫生,現在把全城人的性命交給他們兩個人照料,他們擔不起這個責任,”小潘說。

“好,這樣罷,這裏明天放一天假,好好打掃一番,也消消毒,免得再傳染人,”主任想了想又說。

同事們繼續談論著鍾老的事。隻有汪文宣一個人把頭埋在校樣上,不敢插一句嘴。但是鍾老的和善而略帶滑稽的麵顏一直浮現在他的腦際。他有一種如在夢中的感覺。他這一天沒有看見鍾老,他簽到時鍾老還不曾來。大概鍾老是帶病上班的,所以這一天會遲到,而且突然發了病。鍾老的病會不會有危險呢?不會的罷,鍾老昨天還是那麼健康,那麼結實,跟他一天天在瘦下去的情形完全不同。那麼為什麼小潘又說得這樣可怕呢?他想著。鍾老是他在公司裏的唯一的友人,鍾老又沒有在那封信上簽名,他不能不想念鍾老。

下了班回到家裏,他把這個不幸的消息告訴了母親。母親隻歎了兩口氣,說了兩三句同情的話,以後就不再提起鍾老的名字了。可是他一晚上都沒有睡好。有幾隻蚊子和蒼蠅來攪擾他。老鼠們把他的屋子當作競走場。窗下街中,人們吵嘴、哭訴、講笑話、罵街一直鬧到夜半。他不斷地看見鍾老的笑臉、發光的禿頂和發紅的鼻子。他一直想著鍾老的事。鍾老會死?不會死?科學能不能救活那個老人?霍亂對他並不是一個陌生的名詞,他十一二歲的時候就見到“麻腳瘟”的“威力”了。

這個夜晚他時睡時醒,老是覺得有一個可怕的重量壓在他的胸膛上。他不斷地小聲呻吟。他夢到鍾老死去,甚至全公司的人都死去。他小聲哭叫。他的聲音隻有他自己聽得見,所以沒有驚醒母親。

第二天早晨他起身後隻覺得頭暈,四肢無力。他母親關心地問他:“宣,你眼睛怎麼這樣紅?昨晚睡得怎樣?”

“不好,不曉得醒過多少回,”他答道。

“那麼你今天不要出街罷,既然放一天假,你也落得休息一天,”她說。

“我想去看看鍾老是不是好了一點,”他沉吟地說。

“你去醫院?”母親驚問道。

“我到公司去,公司裏會有消息的,”他解釋道。

“今天放假,怎麼還會有消息?”母親不以為然地說。

他看了母親一眼,也不再說話了。這一天他一直在家裏睡覺,他完全照母親的意思辦。可是他心裏老是在想鍾老的事情。凶呢?吉呢?他幾乎要禱告了。留下“他”罷。用科學的力量救活“他”罷!他整天呼籲著。整夜希望著。

他的心一上一下,始終沒有安寧。好容易捱到另一天天明,捱到上班時間。他到了公司,一切如舊,隻有鍾老的座位空著。上樓就坐後,他攤開前天未看完的校樣繼續校對下去。不久工友送來一張吳科長的字條,要他為這本他正在校對的“名著”寫一篇廣告辭。

這張字條等於命令,他不能不服從。他想了想,抽出一張信紙,拿起筆,打算試寫一兩百字。可是寫了一句,他就不知道應該寫些什麼。字句混雜在一起成了一個整塊擱在他的腦子裏,他不能夠把它們一一分開。他的思路停滯了。他拿著筆,不住地在硯台上蘸墨汁,許久寫不出一個字。他的額上滿是汗珠,整個臉象火燒似的發燙。沒有辦法,他拿開信箋,又繼續看校樣。

忽然他聽到一聲吳科長的咳嗽。他吃了一驚。吳科長是隨意咳出來的,他卻以為是對他不滿的表示。他連忙振作精神,又把那張信紙拿過來,放在麵前。“沒有關係,隨便敷衍幾句罷,”他想道,就糊裏糊塗地寫了一百五六十個字。他自己念一遍。“謊話,完全說謊!”他罵自己。可是他卻拿起廣告辭,走到吳科長的辦公桌前,恭敬地把它遞到科長的手裏。

“不大妥當,恭維的話太少,”吳科長皺皺眉搖搖頭說,“象這樣的名著非鄭重介紹不可。不然某先生看見會不高興。”

某先生就是這本書的作者,是一位候補中委和政界的忙人,難道連書店的廣告辭也會注意嗎?他不大相信吳科長的話,就順口說了一句:“某先生不見得會注意罷。”

“你哪裏知道?他們做大官的對什麼事情都注意。某先生是文化界出身的,他非常關心文化,著作的興趣也不亞於從政,他又是我們公司的常務董事,”吳科長板起臉說。

“是,是,”他埋下頭答道。

“你拿回去重寫過,”吳科長說,把廣告辭交還給他。

他唯唯地應著,正要轉身走開,又聽見吳科長吩咐道:“還有你校對那本書,要特別小心,不能有一個錯字,某先生對於書上的錯字平日也很注意。”

他厭惡地應了一聲,連頭也不抬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了。他怨憤地對自己說:“好罷,我來大捧一場。”他又拿起筆,費力地在腦子裏找尋了些最高的讚頌詞句,胡亂地寫到紙上去。“你看,我也會撒謊的,”他痛苦地自語道。好在這些無聲的語言不怕被別人聽見。

他忽然聽見小潘的腳步聲。小潘氣急色敗地跑上樓來,進了主任的小房間,喘息地大聲說:“方主任,張海雲剛剛打電話來說,鍾老一早就死了。他連打幾個電話,都打不通。”

他眼前一陣黑,耳朵裏全是鈴子聲。他連忙用雙手捧住了頭。

二十九

他在公司裏就隻有鍾老這麼一個朋友。鍾老死去以後,他失去了自己跟公司中間的聯係。現在可以說公司跟他完全沒有關係了。下班時他仔細地把自己的辦公桌收拾清楚。下樓出門時,他還在鍾老的座位前站了一會兒。他不知道自己要做什麼。後來走出大門,他又用古怪的眼光看了看門口,他覺得自己快要跟這個地方永別了。

事實上他第二天還來,第三天還來,第四天還來,一直到第六天他還來。

那天下午有幾個同事約好到鍾老的墓地去。他也參加。他們搭長途汽車去,也搭長途汽車回來。他們被人象裝沙丁魚似的塞在車子裏麵。他幾乎連站的地方也找不到,他不得不把左腳懸在空中。一路上車子顛簸得厲害,車裏悶熱,空氣壞,他心裏很不好過,差一點要在車上嘔吐了。

鍾老就葬在時疫醫院附近斜坡上的一塊小地方,墳上土已經幹了,還沒有長草,隻放了一個紙花圈,是用紅、白、綠三色土花紙紮成的。上款寫“又安先生千古”,下款寫“一中書局挽”。另外還有一個花圈綁在一個木架子上,高高地立在墓前,上款仍是“又安先生千古”,下款卻是“弟方永成敬挽”,這是主任送的,也是紙紮的花圈。來不及立碑,就讓這兩個沒有香味的花圈一立一躺地陪伴著和善的老人。

“公司就這樣辦喪事,也太簡陋了,一共花不了幾個錢,”一個同事說。

“這已經不容易了。要是周主任在這兒,恐怕連這樣也辦不到,”另一個同事說。

“其實想得開一點,人死了,再怎樣,也沒有意思。還不如生前待得好一點,”第三個同事插嘴說。

“對,我就是這個意思。公司對我們活著的人也不過如是,何況死人!”第二個說話的人接口說。

沒有人跟汪文宣講話。他們好像都在避開他。他一個人站在一個角裏,膽怯地望著他那個朋友的墳頭,好像他真害怕他們隨時都會把他趕走似的。

淚水使他的眼睛模糊了。他肺痛,喉痛,現在眼睛又痛。他揉眼睛,用力擦眼睛。怎麼花圈上寫著他的名字:文宣!他定了定神。他看錯了,那裏明明是“又安”兩個字。不,不是他看錯。他想到了另一個同樣的紙花圈,白紙條的上款的確寫著他的名字。他也會躺在這同樣的土堆下麵。陪伴他的也隻有這同樣的荒涼的環境。

同事們都走了,他們回到城裏去了。他們臨走時並不喚他一聲。他一個人立在墓前不時左右觀望,他好像不是在拜望一位朋友,他現在是來看他的簡陋的新居。

天空裏黑雲愈積愈厚,四周的景色逐漸陰暗,後來連他也覺察出來了。他不能再留下,便匆匆地趕到長途汽車站去。他並沒有跑,但是到了車站,他已經滿頭大汗,氣喘得沒有辦法。他隻等了半點多鍾就被人擠上了車子。在車上站了一點又二三十分鍾,才到了他住處的附近。本來汽車隻走四十多分鍾,這次因為半途遇雨,雨太大,車子在中途停了若幹時候。

他回到家就力竭地睡倒下來。從這時起他便沒有再去公司了。

他整天躺在床上,發著低熱,淌著汗,不停地哮喘。他講話的時候喉嚨呼盧呼盧地響。他的胸部、喉嚨都痛得厲害。但是他並不常常發出呻吟。他默默地忍受一切。他不讓小宣回家。在母親麵前他的話更少了,看見母親對他流淚時,他常常苦笑。

他完全斷了念。可是母親卻不肯放棄這個絕望的戰鬥。母親請了西醫來給他診病,西醫搖搖頭,表示他的病已經不是藥物所能治療的了。她隻得又向張伯情求助,張伯情曾經帶給她一線希望,可是現在連張伯情也覺得沒有治愈的把握了。

他的嗓音終於完全失去,現在他說話連自己也聽不見了。他第一次發現這種情形時,他傷心地哭了一場。這所謂哭也不過是眼淚暢流,哭出來他倒覺得心裏較為暢快。母親看見他在哭,過來問他為了什麼。他答不出聲,隻有張開嘴用手指指著喉嚨。她明白了他的痛苦。她沉默半天,才憐愛地說:“宣,你不要難過。你是個好人……天應該有眼睛……”她的喉嚨暫時也啞了。

“媽,我不難過。你怎麼相信起天來了!”他想說卻說不出來,他隻有竭力止了悲,搖搖頭,裝出了笑容。

“你不要怕,你不會死的,”她說。

“我並不怕,人人都要死;不過留下你一個人受苦,我心裏很難過。小宣年紀又太小,”他用力說,但是母親隻聽見一點咻聲,她不知道他在說什麼,可是那種掙紮的情形使她又害怕又痛苦。她望著他,一麵打斷了他的話:“你不要講話了,你好好休息罷。”她臉上的肌肉在搐動,眼裏裝滿了淚水。

他長長地歎一聲,睜大淚眼,用求助的目光看著母親。

屋子裏異常悶熱,板壁好像隨時會燃燒起來似的。他把蓋在身上的一幅平價布床單也揭開了,從破舊汗衣的洞孔中他看見了自己那個隻有皮和骨頭的黃色胸膛。

這以後母親為他買了一個鈴子。喚人時他用鈴子代替他說話;請人做事時他求助於紙筆。這裏所謂人,其實就是母親一個,此外就難得有人到他的屋子裏來,除了醫生和郵差。但是郵差也不常來,因為小宣難得寫信,樹生的信也來得少了。樹生仍舊按月寄款來。款子已經動用了。過去一直在銀行裏存“比期”的款子也由母親陸續取了出來。還是母親開口向他要了存單以後去取的。現在為了兒子的生命,她什麼事都肯做了,隻除了先給樹生去信。給樹生的信都是他自己寫的,他不要母親代筆。他在每封信上都寫著:“我還好,我的健康逐漸在恢複,你不要為我擔心,”一類的話。給小宣的信,有時他寫,有時母親寫,他隻叫孩子不要回家(暑假中那個孩子住在同學的家裏),好好念書,溫習功課。母親的信裏話多一些,但是她也不忍講出真實的情形,並且她還暗暗地抱著一線希望。

然而跟她的希望相反,真實的情形卻逐漸壞下去。他自己清清楚楚地感覺到他的內部一天一天地在腐爛,他的肺和他的咽喉的痛苦一天一天地增加。母親也看得出他在用緩慢的腳步走向死亡。

但是母親的心還是不能輕易放棄。她繼續給他吃藥,給他喝鮮牛奶和雞汁,她幫他穿衣,伺候他大小便,她為他做著一切連老媽子也不願意做的事。可是有一天他終於吃力地在紙上寫下了這樣的話:“媽,你給我吃點毒藥,讓我快死。我不能看見你這樣受苦。我太痛苦。”

母親讀這張字條的時候,他眼淚汪汪地望著她。

“我不能,我就隻有你一個兒子,”她哭著說。

他又寫:“我遲早還是要死。”

“你死,我跟你一齊死,我也不要活了!”母親大聲哭著說,她製止不了自己的悲痛。

他放下筆,頭疲倦地倒在枕上。

炎熱增加他的痛苦。喧嘩更象在火上添油。霍亂為這個城市帶走了不少的人,這條街上常常有淒慘的哭聲。他躺著,成天地躺在床上,仰著,側著,伏著。他的心靜不下來,他從沒有能夠痛快地睡一刻鍾。

他不能夠自己穿衣服,也不能夠自由地坐起來。每次他給樹生寫信,總是懷著拚死的決心,忍受極大的痛苦,才能夠寫下四五行字。“我還好,我的身體可以支持下去,”他永遠這樣說。

“你何苦啊,我替你寫罷,”母親用了類似哀告的聲音說,也沒有用,在這件事上他不肯聽從母親的話。要是他不能親筆寫信,那麼她知道他一定是病重了。

“為什麼不讓她知道呢?”

有一天母親忍不住吐出了這句話。

他遲疑了半天才寫出五個字的答語來:

“我願她幸福。”

母親想:“她已經是別人的人了,為什麼不讓她難過一下,讓她受點良心的責備呢?”“你這傻子,”她溫和地責備他。可是她再看一眼紙上歪歪斜斜的字跡,她的心軟下來了。她又想,他活在世界上究竟有過什麼幸福?他苦了一生,為什麼連這樣一個小小的願望她也不肯幫忙實現?他到底是她的親骨血啊。她默默地望著他那張沒有光澤的瘦臉,她的心好像被什麼東西絞著似地發痛。她想哭,她想叫。她願意地板上開一個洞讓她跌進地獄裏去;她願意天上丟下一顆炸彈把她這個小小的世界整個毀滅。

這天下午隔壁人家的一個年輕人害霍亂死了。兩個女人哭得很傷心。哭聲進了他的房間。他傾聽了一陣,忽然寫給他母親:“媽,我死了,你不要哭啊。”

“你為什麼說這種話?”母親痛苦地問。

“想到你哭,我就死不下去,我心裏更苦,”他回答。

“你不會死!你不會死!”母親流著淚大聲說。

最熱的氣候過去了。屋子裏的空氣比較好受一點。可是他的病還是照常進行,痛苦也不斷地增加。他用了更大的忍耐來對付這個病。有時候忍不住了,他也呻吟,可是連他的痛苦的呻吟也是無聲的。

一個晚上母親拿雞湯給他喝。她用湯匙喂他。他吞了兩口,忽然推開她的手,又微微地搖著頭。

“你再吃幾口罷,你一天隻吃那麼少的東西不行啊,”母親勸道。

他用顫抖的手拿起筆,費力地寫了兩個字:“喉痛”。

母親打了一個冷噤。她那隻拿著湯匙的手也在打顫。她忍著心痛再勸道:“你忍住痛再吃兩口罷,不吃東西怎麼行!”她又把湯匙送到他的嘴邊。他顫動地張開了口,努力吞下雞湯,一次兩次他的眼珠往上翻,手抓緊了薄被。

“宣,”母親低聲呼喚;他含淚地看她,緩緩地吐了一口氣。

母親咬緊牙關,再把湯匙放進他的嘴裏去。他照樣痛苦地把湯吞下去了,以後又吞了兩次。再一次他就把一湯匙的雞湯全噴了出來。他無聲地嗆咳了一陣。母親連忙放下碗擦揉他的胸膛。

他慢慢地閉上了眼睛。他想睡。可是痛苦使他清醒。他不能呻吟,不能叫喚。他默默地跟痛苦戰鬥。母親的手使他感到安慰,他努力把思想集中在母親的身上,他希望暫時忘記他那個痛苦。

忽然街上響起了鞭炮聲。雖然在這個山城裏幾年來很少聽到這樣的聲音,但是他們並沒有心腸注意它。出乎他們的意外,鞭炮聲接連地響著,遠遠近近都在放鞭炮,好像發生了什麼大的喜慶事,人聲嘈雜,許多人在跑,有人大聲唱歌,有人笑著講話。

“什麼事?”他想道,母親卻說了出來。

“日本投降羅!日本投降羅!”孩子的聲音在街上叫著,年輕人的聲音響應著。

他吃了一驚。母親忘了一切地大聲問他:“宣,你聽見沒有?說是日本投降羅!”

他搖搖頭,他還不相信。可是外麵鞭炮聲響得更密了。

人們象潮湧似地走過窗下的街心。

“大概是真的,不然不會這樣!”母親興奮地說。

他還是在搖頭。這個消息來得太突然了!

“合眾社電報:日本政府向中美英蘇四國無條件投降!”有人在街上大聲報告。

“你聽,這還不是真的嗎?日本投降了!抗戰勝利了!我們不再吃苦了!”她歇斯特裏地高聲叫道。她一邊笑,一邊流眼淚,她好像忘記自己是在一間黑暗的屋子裏,床前一根板凳上放著一支蠟燭,燭光抖得厲害,燭芯偏垂在一邊,燭油從一個小缺口流下來。

他睜大眼睛呆呆地望著母親,仿佛不懂母親的意思。突然他迸出了眼淚。他想笑,又想哭。但是很快地他又冷靜下來。他吐了一口長氣。他想:你完了,我也完了。

“號外!號外!日本人投降!”報販大聲叫著跑過窗下。

母親拉著他的手,溫和地帶笑問他:“宣,你高興嗎?勝利羅!勝利羅!”

他用顫抖的手捏著筆,吃力地在紙上寫著:

“我可以瞑目死去。”

母親看見這些歪斜的字,她忘記了一切,又哭又笑地叫起來:“宣,你不會死!你不會死!勝利了,就不應該再有人死了!”

她的淚水暢快地流下來,她緊緊捏住兒子的手,不知道心裏是喜是悲。

三十

母親的那個願望並沒有實現。在她說了那些話以後,某一天的夜晚,她坐在床沿上,守著她的兒子。電燈光還是半明半暗的,旁邊一根板凳上放著滿滿一小飯碗的雞湯,碗裏有一根湯匙。

“宣,你吃兩口罷,”她說。

他翻了翻白眼,微微動一動身子,手揮舞一下,也不去拿筆。他不回答。

“宣,你兩天不吃東西了,忍著痛吃一點罷,”她哀求地大聲說。

他慢慢地動一下頭。他張開嘴,又伸起手,很費力地放到嘴邊,抓住下嘴唇。然後他又鬆開手,把手指伸進口裏去,象是要抓舌頭。

“宣,你難過嗎?你忍耐點罷,”她捏緊他的另一隻手悲痛地說。

他點點頭,把手從嘴裏拿出來,就放在喉嚨上。他眼裏含著淚,望著他母親。

“你不要難過,你不會死的,”她安慰道。

他那五根手指不停地在喉嚨上擦揉,動作仍然遲緩而且手指僵硬。他忽然把胸膛向上挺了一下。

“宣,你要什麼?”母親問。

他不回答。過了半天,他那五根好像僵硬了的手指忽然狂亂地抓他的喉嚨。身子顫抖著,床板發出了響聲。

“宣,你忍耐點,”母親說。她放開了他的左手,站起來,又把他的右手從他的喉嚨上拉開。但是過了兩三分鍾他的右手又放到那個地方去了。他大大地張開嘴,用力咻著。他的眼睛翻白。他的手指在喉嚨上亂抓。五根手指都長著長指甲,它們在他的喉嚨上劃了幾條血痕。

“宣,你忍耐點,這樣是不行的,你不能這樣啊!”母親悲痛地求他。他的眼光慢慢地移到她的臉上。他的眼光說著話:我痛得厲害。他的身子在床上搖擺,顫抖。

“宣,你痛得厲害嗎?”她又問。

他點點頭。他把右手從喉嚨上取了下來。手指頭在空中亂抓,她不知道他要什麼。

“宣,你要什麼?”她問。

他的眼光慢慢地移到枕旁那支鉛筆上。

“你有話要說,要筆嗎?”她一麵問,一麵把鉛筆拿起來遞到他的手裏。他似乎要搶過筆來,可是他的手指顫得厲害,他接過筆時,差一點把它落在被上。

母親遞了一本書給他。“你就寫在書後麵罷,”她說。

他一隻手拿筆,一隻手拿書,很費力地在書的封底上寫了一個“痛”字。其實隻有七分象字,筆劃寫夠了,卻安排得不勻整。

母親看到這個字,眼淚又迸出來了。“宣,你忍耐點罷。等到小宣把張伯情請來就好了。”她雖然在安慰他,可是說完話就背過臉低聲哭起來。

他的神誌清醒。他銳敏地感到痛,感到自己的衰弱。他知道他的身體組織的各部分逐漸在死亡,而且就要到了最後的關頭。他這時候強烈地感覺到對於生命的依戀,對於死亡的恐懼。他也看見自己所帶給母親的痛苦。他看見母親哭著走到窗前去。他能夠做什麼呢?哪怕就說一句話,留下幾句遺言也好。“我做過了什麼錯事呢?我一個安分的老好人!為什麼我該受這懲罰?還有她,我母親,我死了,她一個人怎樣生活?拿什麼生活?小宣又怎樣活下去?他們又做過什麼壞事呢?”他裝滿了一肚皮的怨氣,他想叫,想號。但是他沒有聲音。沒有人聽得見他的話。他要求“公平”。他能夠在哪裏找到“公平”呢?他不能夠喊出他的悲憤。他必須沉默地死去。

街上有一對夫婦在吵架,女的在哭在叫,男的在打在罵,還有第三個人在勸解。另外有一個人唱著川戲從窗下走過。

“為什麼他們都應該活,而我必須死去,並且這麼痛苦地死去?”他又想。“我要活!”他無聲地叫道。

母親掉回臉來看他。她的眼睛紅腫,臉色慘白,她好像隨時都會病倒似的。

“她也太辛苦了,”他痛苦地想。他把頭一動。忽然一陣劇痛襲來,喉嚨和肺一齊痛,痛得他忍耐不住。他兩隻手亂抓。他張開嘴叫,沒有聲音。他拚命把嘴張大,還是叫不出聲音來。他滿頭是汗,他覺得兩隻手被人捏住,母親的聲音在說著什麼。但是他痛得暈過去了。

他又被母親的哭喚聲驚醒。他躺在床上,滿身冷汗,褲子給小便打濕了。他抓緊母親的手,呆呆地望著那張親愛的臉。痛苦稍微減輕了一些。他想對母親笑,但是眼淚不由他控製地流了出來。

“你醒過來了,以後不要緊了,”母親噓了一口氣,親熱地說,她的眼角和兩頰都還有淚痕。

他不以為然地搖搖頭。

小宣從外麵走進屋子。他一進門就說:“婆,張伯情在打擺子,不能來。”

母親楞了一下。完了!她的心上挨了一下石子。她問道:“你怎麼去了這麼久?”

“大街上人多得很,明天慶祝勝利,到處都在準備,我走錯路,到張家又耽擱了好一陣,”小宣答道。他又加一句解釋:“今晚上很熱鬧,到處紮好了燈彩。”

“你肚子餓不餓?你身上還剩得有錢,你出去吃兩碗麵罷。我今天下午沒有煮飯,上午有點剩飯我炒來吃了。你快去吃罷,”她又說。

“好,”小宣應道。

這一番對話他全聽進去了。“他們在慶祝,”他想道;他願意為他們笑一笑,可是痛苦阻止了他。“勝利會不會給他們帶來解救呢?”他又想,第二個“他們”指的是母親和小宣。可是痛苦又來阻止了他。他被痛苦占有了。痛苦趕走了別的思想。痛苦使他忘記了一切。他隻記得忍受痛,或者逃避痛。一場絕望的戰鬥又在進行。他失敗了。但是他不得不繼續作戰。他無聲地哀叫著:“讓我死罷,我受不了這種痛苦。”

然而他的親愛的人,他母親和他兒子不能了解這種無聲的語言。他們不會幫忙他解除這種痛苦。

痛苦繼續著,而且不停地增加。

九月三日,勝利日,歡笑日,也沒有給這個房間帶來什麼變化。在大街上人們帶著笑臉歡迎勝利遊行的行列。飛機在空中表演,並且散布慶祝的傳單。然而在汪文宣的屋子裏卻隻有痛苦和哭泣。

他這一天暈過去三次,而又醒了轉來。他覺得已經到了一個人所能忍受的痛苦的頂點了,他願意“死”馬上來帶走他。可是他仍舊活著。母親和小宣一直守在床前。他眼淚汪汪地望著他們。他隻求他們幫助他早一刻死亡。

他的生命一分鍾一分鍾地慢慢死去。他的腦子一直是清醒的,雖然不能多用思想。在這些最後的時刻裏,他始終不肯把眼光從母親和小宣的臉上掉開。後來他們的麵影漸漸地模糊起來,他仿佛又看見了第三個人的臉,那自然是樹生的,他並沒有忘記她。但是甚至這三個人的麵顏也不能減輕他的痛苦。他一直痛到最後一刻。一口氣吊著,他許久死不下去。母親和小宣每人捏緊他的一隻手,望著他咽氣。

最後他斷氣時,眼睛半睜著,眼珠往上翻,口張開,好像還在向誰要求“公平”。這是在夜晚八點鍾光景,街頭鑼鼓喧天,人們正在慶祝勝利,用花炮燒龍燈。

尾聲

將近兩個月以後的一個夜晚,在山城裏說是因為修理鍋爐全市停電。早晨下過一陣雨,下半天氣候驟然轉寒,冷風一陣一陣地吹過市空,趕走了攤頭的顧客。電石燈的臭味隨著風四處飄送,火光孤寂地打著寒顫。

一輛人力車經過陰暗、寒冷、荒涼的市街,到了一所大樓的門前。從車上走下來一個裝束入時的女人。她夾著手提包走進彈簧門去。她用手電光照路,走過了黑洞似的過道,上了二樓,又走上三樓。

在一間屋子的門前她站住了。她興奮地敲著房門。

沒有應聲。她看見房內有亮,門上沒有鎖,心裏想屋子裏不會沒有人,也許他們睡著了,她便用力再敲兩下。

“哪個?”屋子裏一個女人的聲音問道。這個聲音似乎是她熟習的,但是她又說不出是誰的聲音來。

“我,”她順口答應了一個字。

門開了,射出一道微光。她瞥見方桌上燃著一支蠟燭。開門的也是一個女人,臉背著光,她認不清楚是誰的臉孔。

“找哪個?”開門人驚訝地問。

“請問汪家是不是住在這兒?”叩門人更驚訝地問。

“這兒沒有姓汪的,”開門人回答。

“以前不是汪家住在這兒嗎?明明是這一間屋,家具也是,”叩門人說,她的驚奇更大了。

“啊,你是汪太太!請進來坐!今天停電,我沒有看清楚,”開門人笑著說,她閃開身子,把叩門人讓了進去。

“方太太,你們不是在二樓住嗎?幾時搬上來的?”叩門人想起開門人原來是住在二樓的方太太,畢竟遇到了一個熟人,她稍微心安一點。房間裏的陳設沒有多大的改變,就是四壁白了許多,看起來順眼些。

“就是這個月月半,”方太太回答。“汪太太,啊,我不曉得現在要怎樣叫你才好,你不是在蘭州嗎?幾時回來的?”

“今天剛到的,方太太,我還是從前那樣,”樹生紅了臉說。接著她聲音發顫地問:“方太太,他們搬到哪兒去了?我說文宣他們。”

“你說汪先生嗎?你還不曉得?”方太太驚問道。

“我的確不曉得。我兩個月沒有接到他們的信了,”樹生不安地說。

“汪先生不在了,”方太太低聲說。

“他不在了?什麼時候?”樹生身子一動,變了臉色,驚叫道。

“就在上個月慶祝勝利那一天,”方太太說。樹生的身子猛然抖了一下。“老太太帶小少爺走了。我們這間房子就是老太太讓給我們的,家具也是她讓的,我們出了一點錢。”

樹生好像讓人迎頭澆了一桶冷水似的,她全身發冷,臉色慘白。她呆了半天才吐出一句問話:“他們搬到哪兒去了?”她連忙伸手擦揉眼睛,一麵把臉掉開。

“我也不曉得。我問過老太太,她說是先搬到一個親戚家去住幾天,又說要去昆明,又好像聽她說在托什麼人買船票,”方太太一邊想,一邊答道,她的聲音平淡,好像她對自己的話並沒有把握似的。

“去昆明也用不著買船票,他們在這個地方並沒有什麼親戚,”樹生懷疑地說,“不曉得他們到哪兒去了?”

“老太太是這樣說的,”方太太說,“不過我想他們到昆明去的成份居多。他們搬走以前,差不多把東西都賣光了,就在這個門口擺地攤賣了的。啊,汪太太,你坐了半天,我還沒有倒茶,”她抱歉似地說,就站起來,走向一個茶幾,那裏放著熱水瓶、茶壺和茶杯。

“方太太,你不要客氣,我不渴,”樹生連忙欠身阻止道。“我請問你,你知道我們文宣臨死的情形嗎?他現在葬在哪裏?”

“汪太太,你不要難過,你歇歇,先吃杯茶罷,”方太太溫和地說,端了一杯茶放在樹生的麵前。

“謝謝你,請你告訴我他臨死的情形。我在蘭州還以為他的病漸漸好起來了。他每封信都說他身體不壞。請你告訴我,我不怕,你說真話罷。”

“其實我不曉得。我實在不曉得。汪先生生病的時候我隻去看過老太太一次。我隻曉得他聲音啞了,睡了不到兩個多月就死了。我那次看見他睡在床上,說不出話,瘦得可憐--”方太太用了一種類似悒鬱的聲調說。

“他葬在哪兒?我要去看他!”樹生忘了一切地打岔道。她感到一陣劇烈的心痛,她後悔,她真想立刻就到他的墓地去。

“我不曉得。我聽說汪先生臨死身邊並沒有什麼錢,屍首擱在房裏,什麼東西都沒有預備。也虧得老太太,她跑了兩個整天,才弄到一點錢,買了棺材裝好抬出去葬了。我不曉得汪先生葬在哪兒。我問過老太太,她也不說。老太太也真苦,這兩個多月她瘦得多,頭發全白了,”方太太一麵說,一麵用同情的眼光看她。

樹生一邊聽,一邊咬嘴唇。她的鼻頭酸痛,悔恨的情感扭絞著她的心。眼淚順著臉頰流下來。她還竭力控製自己。“那麼隔壁鄰舍總有人知道他葬在哪裏罷?他不能夠就這樣失蹤的。公司裏一定有人知道,至少鍾先生總曉得,”她象同誰爭論般地說。她不知道鍾老已經不在這個世界上了。

“這兒的人都不曉得。棺材是大清早抬出去的。沒有人跟去送葬。老太太也沒有通知我們。不過汪先生公司裏總有人曉得,”方太太好心地說,她很願意給這位客人幫忙,可是自己也知道沒有辦法。

“我明天到公司去打聽明白,”樹生失望地說。她埋下頭用手帕揩淚痕。她又問:“老太太他們哪天搬出去的?”

“我記得是十二。她頭天搬走,我們第二天粉刷牆壁,第四天就搬進來。樓下那一間,我們先生拿來做會客、辦公、講生意用。啊,汪太太,還沒有問你住在哪兒?”方太太關心地問。

“我暫時住在……朋友家裏……我過幾天就要回去,”樹生遲疑地說。

“那麼你還去不去找老太太他們?”方太太繼續問道。

嬰孩的哭聲突然從小屋裏傳來。方太太不等客人回答馬上站起來,著急地說:“我女兒醒了,你請坐一下罷。”她忙忙慌慌地走進小屋裏麵去了。

樹生免去了回答一個難題的痛苦。她仍舊坐著,一個人伴著一支蠟燭。她忽然起了一種似在夢中的感覺。這是她自己住過的屋子,自己用過的家具:方桌,書桌,小書架,碗櫥,床……一切都是她熟習的,雖然破的修理好了,舊的弄幹淨了,牆壁刷得白白的。可是她坐在她坐了幾年的凳子上,現在卻變成了一個陌生人,一個生客。甚至在那一切熟習的東西上麵她也找不到過去的痕跡了。同樣燃著一支蠟燭,可是現在卻比從前亮了許多。不到一年的功夫,一切都改變了。他死了,母親和孩子走了。他葬在哪裏?他們去到哪裏?她不知道。為什麼不讓她知道?她還有什麼辦法知道?別人的孩子在她的屋子裏哭。多麼新奇的聲音!現在那個年輕的母親在小屋裏抱著小孩走來走去,唱催眠曲。她從前也這樣做過的。那是十幾年前的事了,為了小宣。可是現在她的小宣又在哪兒呢?那個孩子,他並不依戀她,她也沒有對他充分地表示過母愛。她忽略了他。現在她要永遠失掉他了。她就隻有這麼一個孩子啊!方太太還不出來,嬰孩仍舊不時地哭叫,方太太有耐心地繼續唱催眠曲,一麵走一麵拍拍孩子。那個女人似乎忘了她的存在,隻顧著孩子,就忘記了客人,讓她冷清清地坐在外屋裏,被回憶包圍、折磨。她忽然想起了樓梯口的一幕。他們在黑暗中握手。她含著眼淚撲到他的身上去吻他。“我要你保重!為什麼病到那樣還不讓我知道呢?”她痛苦地想道。“隻要對你有好處,我可以回來,我並沒有做過對不起你的事情,”她今天下飛機的時候,還這樣想過。她可以坦白地對他說這種話。然而現在太遲了。她不敢想象他臨死的情形。太遲了,太遲了。她為了自己的幸福,卻幫忙毀了別一個人的……她想著,想著,她突然站起來,她為什麼還要留在這裏?她再受不了這個房間和這些家具,每件東西都在敘說他和她的故事,每件東西都在刺痛她。她甚至受不了那個年輕母親的催眠歌。歌聲使她想起她自己也曾經做過母親,給她喚起她久已埋葬了的回憶。她應該走了。

“方太太,我走了,你不要出來,”她大聲說,便拿起手提包胡房門外走。

方太太抱著嬰孩趕出來,誠懇地叫道:

“汪太太,你再坐一會兒。還早嘛!”樹生停了腳步回過頭來。

“我走了,謝謝你,”樹生說。

“慢走啊,”方太太柔聲說,接著又加一句:“你還再來耍罷。”

“謝謝你,我不來了,”樹生搖搖頭說。這次她不曾流淚,可是她覺得比流了淚還更痛苦。

“那麼你等等,我拿蠟燭來送你,外麵很黑,”方太太殷勤地說,她一隻手抱嬰孩,一隻手拿起了燭台。

“方太太,你請留步。我有電筒,看得見,這個地方我住慣了的,”樹生客氣地說,就急急往門外廊上走去。

“汪太太!等等,等等啊!我送你到樓梯口,”方太太大聲喚道。接著她又在抱怨:“真討厭,現在還停電。勝利了兩個多月,什麼事都沒有變好,有的反而更壞。”

樹生已經走到了樓梯口。她回過頭,朝著方太太打了一下手電,大聲說:“方太太,請回去,我走羅!”她也不等回答,就急急走下樓去了。的確這是她走慣了的地方,走起來並不費力。

她剛走出大門,迎麵一股寒風使她打了一個冷噤。“怎麼才陽曆十月底,夜裏就這樣冷!”她想道,她覺得身上那件秋大衣不夠暖了。門前連一輛車子也看不見。她回頭看了看大門和那盞閉著眼睛似的門燈,她輕輕歎了一口氣。她不知道現在到什麼地方去好。她心裏空虛得很。她隻想找個地方關上門大哭一場。但是沒有辦法。她隻好慢慢地在人行道上走著。

“小姐,我們是從桂林逃難來的,東西都丟光了……”突然從黑暗裏閃出一個黑影,一下子就跑到她的身邊,一隻枯瘦的手伸到她的麵前,使她大吃一驚。她仔細一看,說話的原來是一個老太婆。

她打開手提包,拿出一張鈔票遞到那隻黑手上。

“小姐,謝謝啊,”老太婆說,又把身子縮進黑暗裏去了。

她搖了搖頭,又繼續往前麵走。於是她看見了亮光。

“相因賣,相因賣,五百塊錢……三百塊錢……兩百塊錢……”

電石燈的臭味隨著寒風撲上她的鼻端。從那些帶笑的嘴唇裏發出哀叫似的聲音。一個年輕女人坐在矮凳上,懷裏抱個睡著的嬰孩,正在用沉滯的目光望著麵前一堆賣不出去的東西。

她又打一個冷噤。“夜真冷啊!”她想道;“人家也是母親啊,”她又想。她在那個地攤前站了片刻,她用同情的眼光看那個女人和懷裏的孩子。“我總得要找到小宣,”她在心裏說。她又看看眼前的母親和孩子,“他們也擺過這樣的地攤,”她再想到,這個“他們”不用說是指老太太和小宣,她心裏更加難受了。

“你哪天走?”旁邊有人在講話。

“走不了。船票哪有我們老百姓的份!”另一個人說。

“想辦法罷,當黃魚總行!”

“現在是官複員,不是老百姓複員。我有個親戚買不到票當黃魚,上了船給人抓下來了。白出了船錢。”

“你還好,走不了,在四川多住幾個月也不愁沒飯吃。我下個月再走不了,就要餓飯了。東西快賣盡吃光了。原先以為一勝利就可以回家。”

“勝利是他們勝利,不是我們勝利。我們沒有發過國難財,卻倒了勝利楣。早知道,那天真不該參加勝利遊行。”

她又打了一個冷噤。她好像突然落進了冰窖裏似的,渾身發冷。她茫然四顧,她覺得眼前的一切都是假的。她好像在做夢。昨天這個時候她還在另一個城市的熱鬧酒樓上吃飯,聽一個男人的奉承話。今天她卻立在寒夜的地攤前,聽這些陌生人的訴苦。她為著什麼回來?現在又懷著怎樣的心情走出那間屋子?以後又該怎樣?她等待著明天。

死的死了,走的走了。就是到了明天,她至多也不過找到一個人的墳墓。可是她能夠找回她的小宣嗎?她能夠改變眼前的一切嗎?她應該怎樣辦呢?走遍天涯地角去作那明知無益的找尋嗎?還是回到蘭州去答應另一個男人的要求呢?

她隻有兩個星期的假期。她應該在這兩個星期內決定自己的事情。至少她還有十二三天的功夫,而且事情又是不難決定的。為什麼她必須站在地攤前忍受寒風的吹打呢?

“我會有時間來決定的,”她終於這樣對自己說。她走開了。她走得慢,然而腳步相當穩。隻是走在這條陰暗的街上,她忽然起了一種奇怪的感覺,她不時掉頭朝街的兩旁看,她擔心那些搖顫的電石燈光會被寒風吹滅。夜的確太冷了。她需要溫暖。

1946年12月31日 寫完

後記

一九四四年冬天桂林淪陷的時候,我住在重慶民國路文化生活出版社樓下一間小得不可再小的屋子裏,晚上常常要準備蠟燭來照亮書桌,午夜還得拿熱水瓶向叫賣“炒米糖開水”的老人買開水解渴。我睡得遲,可是老鼠整夜不停地在三合土的地下打洞,妨礙著我的睡眠。白天整個屋子都是叫賣聲,吵架聲,談話聲,戲院裏的鑼鼓聲。好像四麵八方都有聲音傳來,甚至關在小屋子裏我也得不到安靜。那時候,我正在校對一部朋友翻譯的高爾基的長篇小說,有時也為著幾位從桂林逃難出來的朋友做一點小事情。有一天趙家璧兄突然來到文化生活出版社找我,他是空手來的。他在桂林創辦的事業已經被敵人的炮火打光了。他搶救出來的一小部分圖書也已在金城江的大火中化為灰燼。那損失使他痛苦,但是他並不灰心。他決心要在重慶建立一個新的據點,我答應幫忙。

於是在一個寒冷的冬夜裏我開始寫了長篇小說《寒夜》。我從來不是一個偉大的作家,我連做夢也不敢妄想寫史詩。誠如一個“從生活的洞口……”的“批評家”所說,我“不敢麵對鮮血淋漓的現實”,所以我隻寫了一些耳聞目睹的小事,我隻寫了一個肺病患者的血痰,我隻寫了一個渺小的讀書人的生與死。但是我並沒有撒謊。我親眼看見那些血痰,它們至今還深深印在我的腦際,它們逼著我拿起筆替那些吐盡了血痰死去的人和那些還沒有吐盡血痰的人講話。這小說我時寫時輟,兩年後才寫完了它,可是家璧兄服務的那個書店已經停業了(晨光出版公司還是最近成立的)。並且在這中間我還失去了一位好友和一個哥哥,他們都是吐盡血痰後寂寞地死去的;在這中間“勝利”給我們帶來希望,又把希望逐漸給我們拿走。我沒有在小說的最後照“批評家”的吩咐加一句“哎喲喲,黎明!”,並不是害怕說了就會被人“捉來吊死”,唯一的原因是:那些被不合理的製度摧毀、被生活拖死的人斷氣時已經沒有力氣呼叫“黎明”了。

但有時我自己卻也會呼叫一兩聲,譬如六年前我在桂林寫的一篇散文《長夜》裏,就說過“這是光明的呼聲,它會把白晝給我們喚醒。漫漫的長夜逼近它的終點了。”那文章的確是在寒冷的深夜裏寫的,我真實地寫下了我當時的感覺和感想。

上麵的話是我在一年前寫的。現在《寒夜》再版本要發印了,我不想為它另寫後記,因為要說的話太多,假使全寫出來,應該是另一部更長的《寒夜》。今天天氣的確冷得可怕,我左手邊攤開的一張《大公報》上就有著“全天在零度以下,兩天來收路屍共一百多具”的標題。窗外冷風呼呼地吹著,沒有關緊的門不時發出咿呀的聲音,我那兩隻躲在皮鞋裏的腳已經快凍僵了。一年前,兩年前都不曾有過這樣的“寒夜”。我還活著,我沒有患肺病死去,也沒有凍死,這是我的幸運。書銷去五千冊,並不是什麼值得高興的事。我知道許多寫得更壞的書都有更暢的銷場。

巴金 1948年1月下旬在上海

§§巴金選集(中)-短篇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