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這天晚上睡不著覺。我在床上總是想著我明天就會找到爹,著急得不得了。第二天我一早就起來。我不等在家裏吃早飯就跑出去了。我去找李老漢兒,告訴他,媽看見了爹,問他有沒有辦法幫我找到爹。他勸我不要著急,慢慢兒找。我不聽他的話。我缺了幾堂課,跑了三天,連爹的影子也看不見。
又過了二十多天,我們正在吃晚飯,郵差送來一封信,是寫給媽的。媽接到信,說了一句:‘你爹寫來的,’臉色就變了。哥哥連忙伸過手去說:‘給我看!’媽把手一縮,說:‘等我先看了再給你,’就拆開信看了。我問媽:‘爹信裏講些什麼話?’媽說:‘他說他身體不大好,想回家來住。’哥哥馬上又伸出手去把信拿走了。他看完信,不說什麼就把信拿在油燈上燒掉。媽要去搶信,已經來不及了。媽著急地問哥哥:‘你為什麼要燒它?上麵還有回信地址!’哥哥立刻發了脾氣,大聲說:‘媽,你是不是還想寫信請他回來住?好,他回來,我立刻就搬走!家裏的事橫順有他來管,以後也就用不到我了。’媽皺了一下眉頭,隻說:“我不過隨便問一句,你何必生氣。”我氣不過就在旁邊接一句話:‘其實也應該回爹一封信。’哥哥瞪了我一眼,說:‘好,你去回罷。’可是地址給他燒掉了,我寫好回信又寄到哪兒去呢?
又過了兩三個星期,有一天,天黑不久,媽喊我出去買點東西,我回來,看見大門口有一團黑影子,我便大聲問是哪個。影子回答:‘是我。’我再問:‘你是哪個?’影子慢慢兒走到我麵前,一邊小聲說:‘寒兒,你連我的聲音也聽不出來了。’我看見爹那張瘦臉,高興地說:‘爹,我找了你好久了,總找不到你。’爹摩摩我的頭說:‘你也長高了。媽跟哥哥他們好嗎?’我說:‘都好。媽接到你的信了。’爹說:‘那麼為什麼沒有回信?’我說:‘哥哥把信燒了,我們不曉得你的地址。’爹說:‘媽曉得罷?’我說:‘信燒了,媽也不曉得了。媽自來愛聽哥哥的話。’爹歎了一口氣說:‘我早就料到的。那麼沒有一點指望了。我還是走罷。’我連忙拉住他的一隻手。我嚇了一跳。他的手冰冷,渾身在發抖。我喊起來:‘爹,你的手怎麼這樣冷!你生病嗎?’他搖搖頭說:‘沒有。’我連忙捏他的袖子,已經是陰曆九月,他還隻穿一件綢子的單衫。我說:‘你衣服穿得這樣少,你不冷嗎?’他說:‘我不冷!’我想好了一個主意,我要他在門口等我一下,我連忙跑進去,跟媽說起爹的情形,媽拿出一件哥哥的長衫和一件絨線衫,又拿出五百塊錢,要我交給爹,還要我告訴爹,以後不要再到這兒來,媽說媽決不會回心轉意的,請爹不要妄想。媽又說即使媽回心轉意,哥哥也決不會放鬆他。我出去,爹還在門口等我。我把錢和衣服交給他,要他立刻穿上。不過我沒有把媽的話告訴他。他講了幾句話,就說要走了,我不敢留他,不過我要他把他的住處告訴我,讓我好去找他。我說,不管哥哥對他怎麼樣,我總是他的兒子。他把他住處告訴我了,就是這個大仙祠。
第二天早晨我就到大仙祠去,果然在那兒找到了爹。爹說他在那兒住得不久,搬來不過一個多月。別的話他就不肯講了。以後我時常到爹那兒去,有時候我也給爹拿點東西去。我自然不肯讓哥哥曉得。媽好像曉得一點兒,她也並不管我。我在媽麵前隻說我見到了爹,我並不告訴她爹在什麼地方。不過我對李老漢兒倒把什麼事情都說了。他離爹的住處近,有時候也可以照應爹。
“從那個時候起我就時常到你們公館裏頭來。”(小孩側過臉朝著姚太太笑了笑,帶了點不好意思的樣子。他臉上的眼淚還沒有幹掉。)爹愛花,爹總是忘不掉我們花園,他時常跟我講起。我想花園本來是我們的,雖說是賣掉了,我進去看看,折點花總不要緊。我把我這個意思跟李老漢兒說了,他讓我進去。我頭一回進來,沒有碰到人,我在花台上折了兩枝菊花拿給爹,爹高興得不得了。以後我來過好多回。每回都要跟你們的底下人吵嘴。有兩回還碰到姚先生,挨過他一頓罵,有一回還挨了那個趙青雲幾下打。老實說,我真不願意再到你們這兒來。不過我想起爹看到花歡喜的樣子,我覺得我什麼苦都受得了。我不怕你們的底下人打我罵我。我又不是做賊。我也可以跟他們對打對罵。隻有一回我碰到你姚太太,你並沒有趕我。你待我像媽媽、像姐姐一樣,你還折了一枝臘梅給我。我在外頭就沒有碰到一個人和顏悅色地跟我講過話。就隻有你們兩個人。我那些伯伯、叔叔、堂哥哥、堂弟弟都看不起我們這一房人,不願意跟我們來往,好像我們看見他們,就會向他們借錢一樣。爹跟我講過,就在前不久的時候,有一天爹在街上埋頭走路,給一部私包車撞倒了,臉上擦掉了皮,流著血。那是四爸的車子,車夫認出是爹,連忙放下車子去攙爹。爹剛剛站起來,四爸看到爹的臉,認出是他哥哥,他不但不招呼爹,反而罵車夫不該停車,車夫隻好拉起車子走了。四爸順口吐了一口痰,正吐在爹身上。這是爹後來告訴我的。
“爹還告訴我一件事情。有天下午爹在商業場後門口碰見‘阿姨’從私包車下來。她看見爹,認出來他是誰,便朝著爹走去,要跟爹講話。爹起初有點呆了,後來聽見她喊聲‘三老爺’,爹才明白過來,連忙逃走了。以後爹也就沒有再看見她。爹說看見‘阿姨’比看見四爸早兩天。我也把‘阿姨’送錢的事跟他講了。他歎了兩口氣,說,倒是‘阿姨’這種人有良心……”
小孩講了這許多話,忽然閉上嘴,精力竭盡似地倒在沙發靠背上,兩隻手蒙住了眼睛。我們,我同姚太太,這許久都屏住氣聽他講話,我們的眼光一直停留在他的臉上。現在我們仿佛鬆了一口氣。我覺得呼吸暢快多了。我看見姚太太也深深地噓了一口氣。雖然她用手帕在揩眼睛,可是我看出來她的臉上緊張的表情已經消失了。
“小弟弟,我想不到你吃了這麼多的苦。也虧得你,換個人不會像你這樣,”她溫柔地說。小孩不作聲,也不取下手來。過了片刻,她又說:“你爹呢,他現在是不是還在大仙祠?請他過來坐坐也好。”小孩的輕微的哭聲從他一雙手下麵透了出來。我對著姚太太搖搖頭,小聲說,“他父親不願意拖累他,又逃走了。”
“可以找到嗎?”她低聲問。
“我看一時不會找到,說不定他已經離開省城。他既然存心躲開,就很難找到他,”我答道。
小孩忽然取下蒙臉的手,站起來,說:“我回去了。”
姚太太馬上接嘴說:“你不要走。你再耍一會兒,吃點茶,吃點點心。”
“謝謝你,我肚子很飽,吃不下。我真的要回去了,”小孩說。
“我看你很累。你一個人說了這許多話,也應該休息一會兒,”姚太太關心地說。
小孩回答道:我一點兒也不累,話說完了,我心裏頭也痛快多了。這幾年來我在心裏頭背“注釋1”來背去,都是背這些話。我隻跟李老漢兒講過一點兒。今天全講了。我真的要走了。媽在家裏等我。
“那麼你以後時常來耍罷,你可以把我們這兒當做你自己的家,”姚太太懇切地說。
“我要來的,我要來的!這兒是我們的老家啊!”小孩說完,就從大開著的玻璃門走出去了。
“注釋1”背:即“背誦”的意思。
二十八
“你要來啊,你要來啊!”姚太太還趕到花廳門口,懇切地招呼小孩道。
“我看他不會來了,”我沒有聽見小孩的回答,卻在旁邊接了一句。
“為什麼呢?”她轉過臉來,用疑惑的眼光望著我。
“這個地方有他那麼多痛苦的回憶,要是我,我不會再來的,”我答道,我覺得心裏有點不好受。
“不過這兒也應該有他許多快樂的回憶罷,”她想了一會兒,才自語似地說。“我倒真想把花園還給他。”她在書桌前的藤椅上坐下來。
我吃了一驚,她居然有這樣的念頭!我便問道:“還給他?他也不會要的。而且誦詩肯嗎?”
她搖搖頭:“誦詩不會答應的。其實他並不愛花。我倒喜歡這個花園。”過後她又加一句:“我覺得這個孩子很不錯。”
“他吃了那麼多苦,也懂得那麼多。本來像他這樣年紀倒應該過得更好一點,”我說。
“不過現在過得好的人也實在不多。好多人都在受苦。黎先生,你覺得這種苦有沒有代價?這種苦還要繼續多久?”她的兩隻大眼睛望著我,懇切地等候我的回答。
“誰知道呢!”我順口答了一句。但是我觸到她的愁煩的眼光,我馬上又警覺起來。我不能答複她的問題,我知道她需要的並不是空話。但是為了安慰她,我隻好說:“當然有代價,從來沒有白白受的苦。結果不久就會來的。至少再過一兩年我們就會看到勝利。”
她的臉上浮現了一絲笑意。她微微點一下頭,又把眼睛抬起來,她不再看我,但是她癡癡地在望著什麼呢?她是在望未來的遠景罷。她微微露出牙齒,溫和地說:“我也這樣想。不過勝利隻是一件事情,我們不能把什麼都推給它。可是像我這樣一個女子又能夠做什麼呢?我還不是隻有等待。我對什麼事都隻有等待。我對什麼事都是空有一番心腸。黎先生,你一定會看不起我。”她把眼光埋下來望我。
“為什麼呢?姚太太,我憑什麼看不起你?”我驚訝地問道。
“我整天關在這個公館裏,什麼事都不做,也沒有好好地給誦詩管過家,連小虎的教育也沒法管。要管也管不好。我簡直是個廢人。誦詩卻隻是寵我。他很相信我,可是他想不到我有這些苦衷。我又不好多對他講。”
“姚太太,你不應該苛責自己。要說你是個廢人,我不也是廢人麼?我對一切事不也是空有一番心腸?”我同情地說,她的話使我心裏難過,我想安慰她,一時卻找不到適當的話。
“黎先生,你不比我,你寫了那麼多書,怎麼能說是廢人!”她提高聲音抗議道,同時友誼地對我笑了笑。
“那些書又有什麼用?還不是些空話!”
“這不能說是空話。我記得有位小說家說過,你們是醫治人類心靈的醫生。至少我服過你們的藥。我覺得你們把人們的心拉攏了,讓人們互相了解。你們就像是在寒天送炭、在痛苦中送安慰的人。”她的眼睛感動地亮起來,她仿佛又看見什麼遠景了。
一股暖流進到我的心中,我全身因為快樂而顫動起來。我願意相信她的話,不過我仍然分辯說:“我們不過是在白紙上寫黑字,浪費我們的青春,浪費一些人的時間,惹起另一些人的憎厭。我們靠一支筆還養不活自己。像我,現在就隻好在你們家做食客。”我自嘲地微笑了。
她馬上換了責備的調子對我說:“黎先生,你在我麵前不該講這種話。你怎麼能說是食客呢?你跟誦詩是老朋友,並且我們能夠在家裏招待你這樣的客人,也是我們的榮幸。”
“姚太太,你說我客氣,那麼請你也不要說‘榮幸’兩個字,”我插嘴說。
“我在說我心裏想說的話,”她含笑答道。但是她的笑容又漸漸地淡下去了。“我並不是在誇獎你。好些年來我就把你們寫的書當作我的先生、我的朋友。我母親是個好心腸的舊派老太太,我哥哥是個舊式的學者。在學堂裏頭我也沒有遇到一位好先生,那些年輕同學在我結婚以後也不跟我來往了。在姚家,我空時候多,他出去的時候,我一個人無聊就隻有看書。我看了不少的小說,譯的,著的,別人的,你的,我都看過。這些書給我打開了一個世界。我從前的天地就隻有這麼一點點大:兩個家,一個學堂,十幾條街。我現在才知道我四周有一個這麼廣大的人間。我現在才接觸到人們的心。我現在才懂得什麼叫不幸和痛苦。我也知道活著是怎麼一回事了。有時候我高興得流起眼淚來,有時候我難過得隻會發傻笑。不論哭和笑,過後我總覺得心裏暢快多了。同情,愛,互助,這些不再是空話。我的心跟別人的心挨在一起,別人笑,我也快樂,別人哭,我心裏也難過。我在這個人間看見那麼多的痛苦和不幸,可是我又看見更多的愛。我仿佛在書裏麵聽到了感激的、滿足的笑聲。我的心常常暖和得像在春天一樣。活著究竟是一件美麗的事,我記得你也說過這樣的話。”
“我是說:活著為自己的理想工作是一件美麗的事,”我插嘴更正道。
她點一下頭,接下去說:“這是差不多的意思。要活得痛快點,活得有意義點,誰能沒有理想呢!很早我聽過一次福音堂講道,一個英國女醫生講中國話,她引了一句《聖經》裏的話:犧牲是最大的幸福。我從前不懂這句話的意思,現在我才明白了。幫助人,把自己的東西拿給人家,讓哭的發笑,餓的飽足,冷的溫暖。那些笑聲和喜色不就是最好的酬勞!我有時候想,就是出去做一個護士也好得多,我還可以幫助那些不幸的病人:攙這個一把,給那個拿點東西,拿藥來減輕第三個人的痛苦,用安慰的話驅散第四個人的寂寞。”
“可是你也不該專想旁人就忘了自己啊!”我感動地第二次插嘴說。
“我哪兒是忘了我自己,這其實是在擴大我自己。這還是一部外國小說裏麵的說法。我會在旁人的笑裏、哭裏看見我自己。旁人的幸福裏有我,旁人的日常生活裏有我,旁人的思想裏、記憶裏也有我。要是能夠做到這樣,多麼好!”她臉上的微笑是多麼燦爛,我仿佛見到了秋夜的星空。我一邊聽她講話,一邊暗暗地想:這多麼美!我又想:這笑容裏有誦詩罷?隨後又想:這笑容裏也有我麼?我感到一種昂揚的心情,我仿佛被她抬高了似的。我的心跳得厲害,我感激地望著她。但是那星空又突然黯淡了。她換了語調說下去:“可是我什麼也做不到。我好像一隻在籠子裏長大的鳥,要飛也飛不起來。現在更不敢想飛了,”她說到這一句,似乎無意地看了一下她的肚皮,她的臉馬上紅了。
我不知道應該用什麼話安慰她,我想說的話太多了,也許她比我更明白。她方才那番話還在我的心裏激蕩。要說“擴大自己”,她已經在我的身上收到效果了。那麼她需要的應該是一個證明和一些同情罷。
“黎先生,你的小說寫完了罷?”她忽然問道,同時她掉轉眼睛朝書桌上看了一下。
“還沒有,這幾天寫得很慢,”我短短地答道。她解決了我的難題,我用不著講別的話了。
她掉過頭來同情地看了我一眼,關心地說:“你太累了,慢慢兒寫也是一樣的。”
“其實也快完了,就差了一點兒。不過這些天拿起筆總寫不下去。”
“是不是為了楊家孩子的事情?”她又問。
“大概是罷,”我答道,可是我隱藏了一個原因:小虎,或者更可以說就是她。
“寫不下去就索性休息一個時候,何必這樣苦你自己,”她安慰地說。接著她又掉頭看了看書桌上那疊原稿,一邊說:“我可以先拜讀原稿罷?”
“自然可以。你高興現在就拿去也行。隻要把最後一張留下就成了,”我懇切地說。
她站起來,微笑道:“那麼讓我拿去看看罷。”
我走過去,把原稿拿給她。她接在手裏,翻了一下,說:“我明天就還來。”
“慢慢兒看,也不要緊,不必著急,”我客氣地說。
她告辭走了。我立在矮矮的門檻上,望著這靜寂的花園,我望了許久。
二十九
晚上,天下著雨。簷前雨點就好像滴在我的心上似的,那單調的聲音快使我發狂了。我對著這空闊的花廳,不知道應該把我的心安放到哪裏去。我把屏風拉開來,隔斷了那一大片空間。房間顯得小了。我安靜地坐在靠床那張沙發上。電燈光給這間屋子淡淡地抹上一層紫色(那是屏風的顏色)。我眼前隻有憂鬱和淒涼,可是遠遠地仿佛有一個聲音在喚我,那是快樂的、充滿生命的聲音;我隱隱約約地看見那張照亮一切的笑臉。“犧牲是最大的幸福,”我好像又聽見了這句話,還是那熟悉的聲音。我等待著,我渴望著。然而那個聲音靜了,那張笑臉隱了。留給我的還是單調的雨聲和陰鬱的景象。
一陣煩躁來把我抓住了。我不能忍耐這安靜。我覺得心裏翻騰得厲害。我的頭也發著隱微的刺痛,軟軟的沙發現在也變成很不舒適的了。我站起來,收了屏風。我在這個大屋子裏來回走了好一會兒。我打算走倦了就上床去睡覺。
但是我開始覺得有什麼東西從我心底漸漸地升上來。我的頭燒得厲害。我全身仿佛要爆炸了。我踉蹌地走到書桌前麵,在藤椅上坐下來,我攤開那一張沒有給姚太太帶走的小說原稿,就在前一天擱筆的地方繼續寫下去。我越寫越快。我瘋狂地寫著。我滿頭淌著汗,不停地一直往下寫。好像有人用鞭子在後麵打我似的,我不能放下我的筆。最後那個給人打傷腿不能再拉車的老車夫犯了盜竊行為被捉到衙門裏去了,瞎眼女人由一個鄰居小孩陪伴著去看他,答應等著他從牢裏出來團聚。
……
“六個月,六個月快得很,一眨眼兒就過去了!”老車夫高興地想著,他還沒有忘記那個女人回過頭拿她的瞎眼來望他的情景。他想笑,可是他的眼淚淌了下來。
……
我寫到兩點鍾,雨還沒有住,可是我的小說完成了。
我丟下筆,我的眼睛痛得厲害,我不能再睜開它們。我一搖一晃地走到床前,我沒有脫衣服,就倒在床上睡著了。我甚至沒有想到關電燈。
早晨,我被老姚喚醒了。
“老黎,你怎麼還不起來?六點多了!”他笑著說。
我睜開眼睛,覺得屋子亮得很。我的眼睛還是不大舒服,我又閉上它們。
“起來,起來!今天星期,我們去逛武侯祠。昭華也去。她快打扮好了。”他走到床前來催我。
我又把眼睛睜開,說:“還早呢!什麼時候去?”一麵還在揉眼睛。
“現在就去!你快起來!”他答道。“怎麼!你眼睛腫了,一定是昨晚上又睡晏了。怪不得你連電燈都沒有關。剛才我還跟昭華談起你,我們都覺得你這樣不顧惜身體,不成。你臉色也不大好看。晚上應該早點睡。的確你應該結婚了。”他笑起來。
“我的小說已經寫完,以後我不會再熬夜了。你們也可以放心,不必為結婚的事情替我著急了,”我笑答道。
“快四十了,不著急也得著急了,”朋友開玩笑地說。但是他立刻換了語調問我:“你的小說寫完了?”
“是,寫完了。”我站起來。
“我倒要看你寫些什麼!我忘記告訴你,昭華昨晚上看你那本小說居然看哭了。她等著看以後的。她沒有想到你寫得這麼快。你把原稿給我,我給她帶去。那個車夫跟那個瞎眼女人結果怎樣?是不是都翹辮子了?我看你的小說收尾都是這樣。這一點我就不讚成。第一,小人小事,第二,悲劇。這兩樣都不合我的口味。不過我倒佩服你的本領。我自己有個大毛病,就是眼高手低。我沒有這方麵的才能,老是吹牛,也進步不了。”
“不要挖苦我了。我那種文章你怎麼看得上眼?我倒想不到會惹你太太流眼淚。後麵這一點原稿請你帶去,讓她慢慢兒看完還給我好了。”我走到寫字台前,把桌上一疊原稿交給他。
“好,我給她拿去。”他看見老文打臉水進來,又加一句:“我先進去,等你洗好臉吃過早點我再來。”
過了半點鍾光景他同他的太太到園子裏來。我正在花台前麵空地上散步。她的臉色比昨天好看些,也許是今天擦了粉的緣故。病容完全消失了。臉上籠罩著好像比陽光還明亮的微笑。她穿了一件淺綠色地(淺得跟白色相近了)印深綠色小花的旗袍,上麵罩了一件燈籠袖的灰絨線衫。
“黎先生,真對不起,誦詩今天把你吵醒起來了。我們不曉得你昨晚上趕著寫完了你的小說。你一定睡得很少,”她含笑說。
“不,我睡夠了,誦詩不來喊我,我也要起來的。”我還說著客氣話。
“老黎,你這明明是客氣話。我喊你好幾聲,才把你喊醒,你睡得真甜,”老姚在旁邊笑著說。
我沒法分辯,我知道我露了一點窘相。我看見她微微一笑,對她的丈夫說:“我們走罷。黎先生不曉得還要不要耽擱。”
“我好了,那麼就走罷,”我連忙回答。
二門外有三部車子在等我們。我照例坐上在外麵雇來的街車,我的車夫沒有他們的車夫跑得快,還隻跑了六七條街,我的車子就落在後麵了。我看見他們的私包車在另一條街的轉角隱去。後來我的車子又追上了他們。姚太太的在太陽下發光的濃發又在我前麵現出來。老姚正回過頭大聲跟她講話,我聽不清楚他在說什麼,不過我能夠看到他的滿意的笑容。
快要出城的時候,我的車子又落後到半條街以上了。我這輛慢車剛跑到十字路口,就被一群穿粗布短衫的苦力攔住了路。他們兩個人一組抬著大石塊,從城外進來,陸續經過我麵前。人數大約有三十多個。還有四五個穿製服背槍拿鞭子的人押著他們。他們全剃光頭,隻在頂上留了一撮頭發,衣服髒得不堪,腳下連草鞋也沒有穿一雙。我坐在車上,並沒有注意這個行列,我覺得那些人全是一樣的年紀,一樣的臉龐,眼睛陷入,兩頰凹進,臉色灰白,頭埋著,背駝著,額上冒著汗。他們默默地走了過去。無意間我的眼光挨到其中的一張臉,就停在那上麵了。我驚叫了一聲。我的叫聲雖然不高,卻使得那張臉朝著我這麵轉過來。那個人正抬著扁擔的前一頭,現在站住了,略略抬起頭來看我。還是那張清秀的長臉,不過更瘦,更髒,更帶病容。在他看我的那一瞬間,他的眼睛還露出一點光彩,但是馬上就陰暗了。他動了動嘴唇,又好像想跟我說什麼話,卻又講不出來,隻把右手稍微舉了一下。那隻幹枯的手上指縫間長滿了疥瘡,有的已經潰爛了。他用右手去搔那隻搭在扁擔上的左手。他這一搔,我渾身都好像給他搔癢了。
“走!你想做啥子!”一個粗聲音在旁邊叱罵道。接著一下鞭子打在他的臉上,他“哎呀”叫了一聲,臉上立刻現出一條斜斜的紅印,從耳根起一直到嘴邊,血快淌出來了。他連忙用手遮住他的傷痕。眼淚從他那雙半死似的眼睛裏進出來,他也不去揩它們,就埋下頭慢慢地走了。
“楊--”我到這時才吐出一個字來,痛苦像一塊石頭塞住我的喉管,我掙紮了好久,忽然叫出了一聲“楊先生”。
他已經走過去了,又回過頭來匆匆地看我一眼。他還是什麼也不說地走了。我想下車去拉他回來。但這隻是我一時的想法,我什麼事也沒有做,就讓我的車夫把車子拉過街口了。
三十
我的車子到了武侯祠,老姚夫婦站在大門口等我。
“怎麼你現在才到!我們等了你好久了,”老姚笑問道。
“我碰到了一個熟人!”我簡單地回答他。他並沒有往下問是誰。我正躊躇著是不是要把剛才看見楊夢癡的事告訴他的太太,卻聽見她對老姚說:“我們等一會兒跟老李招呼一聲,他給黎先生喊車子,要挑一部跑得快的。”剃光頭的楊夢癡的麵顏在我的眼前晃了一下。我心裏暗想,倒虧得這個慢車夫,我才有機會碰見楊夢癡。
我現在知道那個父親的下落了!可是我能夠把這個消息告訴他的孩子麼?我能夠救他出來麼?救他出來以後又把他安置在什麼地方?他有沒有重新作人的可能?--我們走進廟宇的時候,我一路上想的就是這些問題。兩旁的景物在我的眼前匆匆地過去,沒有在我的腦子裏留下一個印象。我們轉進了一條幽靜的長廊,它一麵臨荷花池,一麵靠壁。我們在欄杆旁邊一張茶桌前坐下來。
陽光還沒有照下池子,可是池裏已經撐滿了綠色的荷傘。清新的晨氣彌漫了整個走廊。廊上幾張茶桌,就隻有我們三個客人。四周靜得很。牆外高樹上響著小鳥的悅耳的鳴聲。堂倌拿著抹布懶洋洋地走過來。我們向他要了茶,他把茶桌抹一下又慢慢地走開了。過了幾分鍾,他端上了茶碗。一種安適的感覺漸漸地滲透了我全身,我躺在竹椅上打起瞌睡來。
“你看,老黎在打瞌睡了,”我聽見老姚帶笑說。我懶得睜開眼睛,我覺得他好像在遠地方講話一樣。
“讓他睡一會兒罷,不要喊醒他,”姚太太低聲答道;“他一定很累了,昨晚上寫了那麼多的字。”
“其實他很可以在白天寫。晚上寫多了對身體不大好。我勸過他,他卻不聽我的話,”老姚又說。
“大概晚上靜一點,好用思想。我聽說外國人寫小說,多半在晚上,他們還常常熬夜,”姚太太接著說,她的聲音低到我差一點聽不清楚了。“不過這篇小說寫完,他應該好好地休息了。”她忽然又問一句:“他不會很快就走罷?”
我的睡意被他們的談話趕走了,可是我還不得不裝出睡著的樣子,不敢動一下。
“他走?他要到哪兒去?你聽見他提過走的話嗎?”老姚驚訝地問道。
“沒有。不過我想他把小說寫好了,說不定就會走的。我們應該留他多住幾個月,他在外頭,生活不一定舒服,他太不注意自己了。老文、周嫂他們都說,他脾氣好,他住在我們花園裏頭,從來不要他們拿什麼東西。給他送什麼去,他就用什麼,”姚太太說。
“在外麵跑慣的人就是這種脾氣。我就喜歡這種脾氣!”老姚笑著說。
“你也跑過不少地方,怎麼你沒有這種脾氣呢?”姚太太輕輕地笑道。
“我要特別一點。這是我們家傳。連小虎也像我!”老姚自負地答道。
姚太太停了一下,才接下去說:“小虎固然像你,不過他這兩年變得多了。再讓趙家把他縱容下去,我看以後就難管教了。我是後娘,趙家又不高興我,我不好多管,你倒應該好好管教他。”
“你的意思我也了解。不過他是趙家的外孫,趙家寵他,我也不便幹涉。橫豎小虎年紀還小,脾氣容易改,過兩年就不要緊了,”老姚說。
“其實他年紀也不算小了。別的都可以不說。趙家不讓他好好上學,就隻教他賭錢看戲,這實在不好。況且就要大考了。你看今晚上要不要再打發人去接他回來?”姚太太說。
“我看打發人去也沒有用,還是我自己走一趟罷。不過小虎外婆的脾氣你也曉得,跟她講道理是講不通的,隻有跟她求情還有辦法,”老姚說。
“我也知道你我處境都難,不過你隻有小虎這個兒子,我們也應該顧到他的前途,”姚太太說。
“你這句話不對,現在不能說我隻有小虎一個兒子,我還有……”他得意地笑了。
“呸!”她輕輕地啐了他一口。“你小聲點。黎先生在這兒。我說正經話,你倒跟人家開玩笑。”
“我不說了。再說下去,就像我們特意跑到這兒來吵架了。要是給老黎聽見,他寫起小人小事來,把我們都寫進去,那就糟了,”老姚故意開玩笑道。
“你可不是‘小人’啊。你放心,他不會寫你這種‘貴人’的,”姚太太帶笑地說。
我不能再忍耐下去。我咳聲嗽,慢慢地睜開眼睛來。
“黎先生,睡得好罷?是不是我們把你吵醒了?”她親切地問我。
我連忙分辯說不是。
“我們正在講你,你就醒了。幸好我們還沒有講你的壞話,”老姚接著說。
“這個我相信。你們決不是為了講我的壞話才來逛武侯祠的,”我說著,連自己也笑了。
“老黎,你要不要到大殿上去抽個簽,看看你的前程怎樣?”老姚對我笑道。
“我用不著抽。你倒應該陪你太太去抽支簽才對,”我開玩笑地回答。
“好,我們去抽支看看,”老姚對他的太太說。他站起來,走到太太的竹椅背後去。
“這個沒有意思,我不去!”他的太太搖搖頭,不好意思地說。
“這不過是逢場作戲,你何必把它認真!去罷,去罷,”他接連地催她站起來。
“好,我在這兒守桌子,你們去罷。既然誦詩有興致,姚太太就陪他走一趟罷,”我湊趣地幫老姚說話。
姚太太微笑著,慢慢地站起來,掉過臉對她的丈夫說:“我這完全是陪你啊。”她又向我說:“那麼請你在這兒等一會兒,你可以好好地睡覺了。”她笑了笑,拿著手提包,挽著丈夫的膀子走了。
這時我後麵隔兩張桌子的茶桌上已經有了兩個客人,這是年輕的學生,各人拿了一本書在讀。陽光慢慢地爬下池子。幾隻麻雀在對麵屋簷上嘰嘰喳喳地講話。一種平靜、安適的空氣籠罩著這個地方。我正要閉上眼睛,忽然,對麵走廊上幾個遊人引起了我的注意。我的疲倦馬上消失了。我注意地望著他們,我最先看到楊家小孩(他穿了一身黃色學生服),其次是他的哥哥,後來才看見他的母親同一位年輕小姐。她們走在後麵,那位小姐正在跟楊三太太講話,她們兩個都把臉向著池子,忽然楊三太太笑了,小姐也笑了。走在前麵的兩個青年都停住腳步,掉轉身子跟那位小姐講話。他們也笑了。
他們的笑聲隱隱地送到我的耳裏來。我疑心我是在做夢。我剛才不是還看見那個丈夫和父親?我不是親眼看見那一下鞭打?現在我又聽見了這歡樂的笑聲!他們什麼也不知道。他們跟那個抬石頭的人相隔這麼近,卻好像生活在兩個世界裏麵。我不知道他們是不是還保存著一點點舊日的記憶,可是過去的愛和恨在我的眼裏還凝成一根鏈子,把他們跟那個人套在一起。我一個陌生人忘不掉他們那種關係。我也知道我沒有資格來裁判他們,然而他們的笑聲引起了我的反感。他們正向著我這麵走來,他們愈走近,我心裏愈不高興。我看見小孩的哥哥陪著那位小姐從小門轉到外麵去了。小孩同他母親便轉到我這條走廊上來。小孩走在前麵,他遠遠地認出了我,含笑地跟我打招呼,他還走到茶桌前來,客氣地喚了我一聲:“黎先生。”
“你跟你母親一塊兒來逛武侯祠,”我笑著說,我看見他那善良、親切的笑容,我的不愉快漸漸地消失了。
“是,還有我哥哥,跟我表姐,”他帶笑回答,便掉轉身到他的母親身邊去,對她低聲講了幾句話。她朝我這麵看了一眼,便讓他挽著她的膀子走到我麵前,他介紹說:“這是我媽。”
我連忙站起來招呼她。她對我微笑地點了點頭,說了一聲“請坐”。我仍然立著。她又說:“我寒兒說,黎先生時常給他幫忙,又指教他,真是感謝得很。”
“楊太太,你太客氣了,我哪兒說得上幫忙?更說不上指教。令郎的確是個好子弟,我倒喜歡他,”我謙虛地說。小孩在旁邊望著我笑。
“黎先生哪兒曉得,他其實是最不聽話的孩子,”她客氣地答道,又側過頭去對她的兒子說:“聽見沒有?黎先生在誇獎你,以後不要再淘氣了。”過後她又對我說:“黎先生,請坐罷,我們不打擾你了。”她帶笑地又跟我點一下頭,便同兒子一路走了。
“黎先生,再見啊,”小孩還回過頭來招呼我。
我坐下來。我的眼裏還留著那個母親的麵影。這是一張端正而沒有特點的橢圓形臉,並不美,但是嘴角卻常常露出一種使人愉快的笑意。臉上淡淡地擦了一點粉,頭發相當多,在後麵挽了一個髻。她的身上穿了一件咖啡色短袖旗袍。從麵貌上看,她不過三十幾歲的光景(事實上她應當過了四十!),而且她是一個和善可親的女人。
那是可能的嗎,楊家小孩的故事?就是這個女人,她讓她的兒子趕走了父親嗎?--我疑惑地想著,我轉過頭去看他們。母子兩個剛在學生後麵那張茶桌上坐下來,母親親切地對兒子笑著。她決不像是一個冷酷的女人!
“老黎,好得很,上上簽!”老姚的聲音使我馬上轉過頭去。他滿麵光采地陪著太太回來了,離我的茶桌還有幾步路,正向著我走來。
“在哪兒?給我看看,”我說。
“她不好意思,給她撕掉了,”老姚得意地笑著說。
“沒有什麼意思,”她紅著臉微微笑道。
我也不便再問。這時小孩的哥哥陪著小姐進來了,我便對姚太太說:“楊家小孩的哥哥來了,那個是他的表妹。”
姚太太抬起頭,隨著我的眼光看去。老姚也回過頭去看那兩個人。
小姐穿了一件粉紅旗袍,兩根辮子垂在腦後,圓圓的一張臉不算漂亮,但是也不難看,年紀不過十八九,眼睛和嘴唇上還帶著天真的表情。她並不躲避我們三個人的眼光,笑容滿麵地動著輕快的步子走過我們的身旁。
“兩弟兄真像!哥哥就是白淨點,衣服整齊點。也不像是厲害的人,怎麼會對他父親那樣凶!簡直想不到!”姚太太低聲對我說。
“人不可以貌相。其實他父親也太不爭氣了,難怪他--”老姚插嘴說。從這句話我便知道姚太太已經把小孩的故事告訴她的丈夫了。
“表妹也不錯,一看就知道是個實心的好人。弟弟在哪兒呢?”姚太太接著說。
“就在那張桌子上,他母親也在那兒,”我答道,把頭向後麵動了一下。
“對啦,我看到了,”她微微點頭說。“他母親相貌很和善。”她喝了兩口茶,把茶碗放回到桌上。她又把眼光送到那張茶桌上去。過了好幾分鍾,她又回過頭來說:“他們一家人很親熱,很和氣,看樣子都是可親近的人。怎麼會發生那些事情?是不是另外還有原因?”
“我給你說,外表是不可靠的。看人千萬不要看外表。其實就是拿外表來說,那個小孩哪裏比得上小虎!”老姚說。
姚太太不作聲。我也沉默著。我差一點兒要罵起小虎來了。我費了大力才咽下已經到了嘴邊的話。我咬緊嘴唇,也把臉掉向那張茶桌。
我的感情已經有了改變,現在變得更多了。我想:我有什麼權利憎厭那幾個人的笑聲和幸福呢?他們為什麼不應該笑呢?難道我是一個宣言“複仇在我”的審判官,還得把他們這僅有的一點點幸福也完全奪去嗎?
斷續的笑聲從他們的桌上傳過來。還是同樣的愉快的笑聲,可是它們現在並不刺痛我的心了。為什麼我不該跟著別人快樂呢?為什麼我不該讓別人快樂呢?難道我忘了這一個事實:歡樂的笑聲已經漸漸地變成可珍貴的東西了?
沒有人猜到我的心情。我跟老姚夫婦談的是另一些話。其實我們談話並不多,因為老姚喜歡談他的小虎,可是我聽見他誇獎小虎就要生氣。
十一點光景,我們動身到廟裏飯館去吃午飯。小孩也到外麵去。他走過我們的茶桌。我們剛站起來,他忽然過來先跟姚太太打個招呼,隨後拉著我的膀子,向外走了兩步。他帶著嚴肅的表情小聲問我:“你有沒有打聽到我爹的消息?”
我躊躇了一下。話幾乎要跳出我的口來了,我又把它們咽下去。但是我很快地就決定了用什麼話來回答他。我搖搖頭,很坦然地說:“沒有。”我說得很幹脆,我不覺得自己是在說謊。
小孩同我們一路出去。老姚夫婦在前麵走,我和小孩跟在後麵。小孩閉緊嘴,不講話。我知道他還在想他的父親的事。他把我送到飯館門口。他跟我告別的時候,忽然伸過頭來,像報告重要消息似地小聲說:“黎先生,我忘記告訴你一件喜事:我表姐其實是我未來的嫂嫂。他們上個星期訂婚的。”
他的臉上露出一絲笑意。他不等我說話就轉身跑開了。
我站在門口望著他的背影。這個孩子不像是一個有著慘痛身世的人。他的腳步還是那麼輕快。這件“喜事”顯然使他快樂。
我這樣想著,他的表姊的圓圓臉就在我的眼前晃了一下。這是一張沒有深印著人生經驗的年輕的臉,和一對天真地眨著的亮眼睛。我應該替這個小孩高興。真的,他不該高興嗎?
“老黎,你站在門口幹嗎?”老姚在裏麵大聲叫我。
我驚醒地轉過身去。我在飯桌旁坐下來以後,便把小孩告訴我的“喜事”轉告他們。
“那位小姐倒還不錯。看起來他們一家人倒和和氣氣的。好些家庭還不及他們。我覺得也虧得那個做哥哥的,全靠他一個人支持這個家,”姚太太說著,臉上也露出了喜色。
三十一
這天回到家裏,我終於把遇見楊老三的事情對老姚夫婦講了。
他們在表示了憐憫、發出了歎息以後,一致主張設法救那個人出來。老姚自負地說他有辦法,他知道那個地方,他有熟人在那裏做事。他的太太第一個鼓舞他,我也在旁邊敦促。他一時高興,就叫人立刻預備車子,他要出去找人想辦法。他說他對這件事情很有把握。
老姚走後,他的太太還跟我談了一陣話。她認為那個人出來以後,我們應該給他安排一個“安定的”生活。我主張先送他進醫院。她說,等他從醫院出來,她的丈夫總可以給他找一個適當的工作,將來他的壞習氣改好了,我們再設法讓他們一家人團聚。我們說著夢話,並不知道自己是在做夢。我們太相信老姚的“把握”了。
晚上我等著老姚來報告他活動的結果。可是等到十點鍾我還沒有聽見老姚的腳步聲。疲倦開始向我襲擊。蚊子也飛到我的周圍來了。在這一年裏,我第一次注意到蚊子的討厭。我又看見一隻蒼蠅在電燈下飛舞。我失掉了抵抗的勇氣。我躲到帳子裏去了。
這一晚我得到一個無夢的睡眠。早晨我醒得很遲,沒有人來打擾我。我起來了許久,老文才來給我打臉水。
從老文的嘴裏,我知道朋友昨晚回家遲,並且為著小虎的事情跟他的太太吵了架,今天一早就坐車出去了。
“這不怪太太。虎少爺在趙家白天賭錢,晚上看戲,不去上學讀書,又不要家裏人去接。太太自然看不慣,老爺倒一點不在乎。太太打發人去接,接了兩天都接不回來。老爺說自己去接,他倒陪趙外老太太帶虎少爺去看戲,看完戲,還是一個人回來。太太多問了幾句,老爺反而發起脾氣來,把太太氣哭了,”老文帶著不平的語調說,他張開沒有門牙的嘴,苦惱地望著我。
“你們太太呢?”我關心地問他。
“多半還沒有起來。不過今早晨老爺出門的時候,並不像還在生氣的樣子,現在多半沒有事情了。我們還是聽見周大娘講的。”
我吃過早點以後不久,周嫂來收撿碗碟,還給我帶來我那小說的全部原稿。她說:“太太還黎先生的,太太說給黎先生道謝。”
姚太太把原稿給我裝訂起來了,她還替我加上白洋紙的封麵和封底。倒是我應該感謝她。我把這個意思對周嫂說了,要周嫂轉達。我又向周嫂問起吵架的事。周嫂的回答跟老文的報告差不多,不過更詳細一點:他們吵得並不厲害,不久就和解了。老爺一講好話,太太就止哭讓步。今早晨老爺出門,還是為著別的事情。
周嫂跟老文一樣,不知道楊家的事。我從她的口裏打聽不到老姚昨天奔走的成績。不過我猜想,周嫂說的別的事情大概就是楊夢癡的事罷。看情形姚太太今天不會到花園裏來了。我隻有忍耐地等著老姚回來。
直到下午三點鍾光景,老姚才到下花廳來看我。
“唉,不成,不成!沒有辦法!”他一進來,就對我搖頭,臉上帶了一種厭倦的表情(我從沒有見過他有這一類的表情!)。他走到沙發前,疲乏地跌坐下去。
“你一定打聽到他的下落了。那麼以後慢慢想法也是一樣,”我說。
“就是沒有打聽到他的下落!地方倒找到了,可是問不到姓楊的人。那裏根本就沒有姓楊的人!要是找到人,我一定有辦法。”
我望著他的臉,我奇怪他平日那種灑脫的笑容失落在什麼地方去了。我感到失望,就說:“也許是他們故意推脫。”
“不會的,不會的,”他搖頭說;“我那個朋友陪我一起去,他們不會說假話來敷衍我。”他停了一下,抬起手在鬢邊搔了搔,沉吟地說:“說不定他用的不是真姓名。”
“這倒是可能的,”我點頭說,一道光在我的腦子裏閃了一下。“不錯,一定是這樣。他出了事害怕給家裏人丟臉,才故意改了姓名。那麼說不定就是認出他來,他也會不承認自己是楊夢癡。”
“這就難辦了,”老姚說。他掏出煙盒來,點了一支紙煙抽著,一麵倒在沙發靠背上。我看見他一口一口地吐著煙圈,我想起他跟他的太太吵架的事。我打算給他勸告,卻又不知道應該怎樣開始才好。過了好幾分鍾,他稍微彎起身子,又說:“我還有個辦法。你把楊老三的相貌給我仔細地描寫一番。我過兩天想法親自去看一看。隻要找到他本人,不管他承認不承認,保出來再說。或者我再找你去看一看,你一定會認出他。”
這是一個好辦法!我放心地吐了一口氣。我好像在崎嶇的山道上瞥見了一條大路。我憑著記憶把楊夢癡的麵貌詳細地描繪了一番,他聽得很仔細,好像要把我的每句話都記在心裏似的。
談完楊夢癡的事,我們都感到一點疲倦。我們靜靜地坐了一會兒。老姚忽然站起來,在屋裏走了一陣。他愁煩地望著我,說:“老黎,我昨天跟昭華吵過架。”他又掉轉身踱起來。
“為什麼呢?我還是第一次聽見說你們夫婦吵架。”我故意做出驚愕的樣子,其實我已經知道了那個原因。
他把手放在鬢上搔了搔,走到我的麵前站住了。他皺了皺眉毛,說:“就是為了小虎的事情。昨天我去趙家接他,沒有接回來,他外婆留他多耍幾天。昭華覺得我太縱容小虎,她抱怨我,我們就吵起來了。後來還是我讓了步,才沒有事。其實是她誤會了我的意思。並不是我不接小虎回家。我實在拗不過他外婆。有錢人的脾氣真古怪。她又隻有這麼一個外孫。你看我有什麼辦法!”
他求助似地向我攤開兩隻手。我不講一句話。我不滿意他那種態度。
他走回到他原先坐的沙發前麵坐下來。他接著說:“我昨晚上整晚都沒有睡好覺。我越想心裏越不好過。這是我們頭一次吵架。我們結婚三年多,從來沒有吵過架。現在開了頭,以後就難說了。昨天也是我不好,我先吵起來。”他又取出一根紙煙,點著抽了幾口。
我不能再忍耐了。我說:“這的確是你不好。你根本就不該讓趙家毀掉小虎,小虎是你的兒子。--”
“你不能說趙家毀他。趙家比我更愛小虎,”他不以為然地插嘴說。他把紙煙擲在地板上,用腳踏滅了火。
我生起氣來。這一次輪著我站在他麵前講話了。我揮著手大聲說:“你還說不是毀掉他?你想想看小虎在趙家受的是什麼教育!賭錢,看戲,擺闊,逃學……總之,沒有一件好事!你以為趙家現在有錢,那麼他們就永遠有錢,永遠看著別人連飯都吃不飽,他們自己一事不做,年年買田,他們兒子、孫子、外孫、曾孫、重孫都永遠有錢,都永遠賭錢,看戲,吃飯,睡覺嗎?你以為我們人就吃的是錢,睡的是錢,把錢當作父母,一輩子抱住錢啃嗎?”我覺得自己臉都掙紅了。
“不要說了,不要說了,”老姚連忙搖著手說,“你也誤會了’我的意思。我從來沒有想到錢上麵。”
我的氣還沒有消,我固執地說:“我並沒有誤會你的意思。上回我勸你,你明明白白跟我說過,你又不是沒有錢,用不著害怕小虎愛賭錢不讀書。其實講起賭錢,一個王國也可以輸掉,何況你一院公館,千把畝田!我們是老朋友,我應當再提醒你,楊家從前也是這裏一家大富,現在楊老三怎樣了?”
“不要說了,不要說了,”他連連揮手說。他不跟我發脾氣,也不替他自己辯護。他隻是頹喪地躺在沙發上。
我並不同情他,我繼續用話逼他。我說:“你也應當想到你太太,你這樣,叫她做後娘的怎麼辦?你當初就應當想到趙家的脾氣,就不該續弦;既然續了弦就不該光想到趙家。我怕你為著趙家,毀了你自己的幸福還不夠,你還會毀掉你太太的幸福。”我隻顧自己說得痛快,不去想他的痛苦。後來我看見他用左手蒙住兩隻眼睛,我才閉了嘴。
以後我們都沒有講話。他取下手來,抽完一支煙才告辭走了。
這天我剛剛吃過晚飯,老姚忽然來約我去看影戲。我知道他是陪太太去的。我想,在他們夫婦吵過架以後,我應該讓他們多有時間單獨在一起,不要夾在中間妨礙他們,我便找個托辭推掉了。我順口問他去看什麼片子,他答說是《吾兒不肖》。我感到驚喜。我看過這部影片,已經很陳舊了,不過對他們倒是新鮮的。並且它一定會給老姚一個教訓,也許比我的勸告更有效。
我送他們夫婦上車。姚太太安靜、愉快地對我微笑,笑容跟平日一樣。老姚的臉上也有喜色,先前的疲倦已經消散了。
我希望他們以後永遠過著和睦的日子。
三十二
第二天老姚在午飯時間以前來看我。他用了熱烈的語調對我恭維昨晚的影片。他受了感動,無疑地他也得到了教訓。他甚至對我說他以後要好好地注意小虎的教育了。
我滿意地微笑。我相信他會照他所說的做去。
“小虎昨天回來了罷?”我順口問了一句。
“沒有。昨天我跟昭華回來太晚,來不及派人去接他。今天我一定要接他回來,”老姚說著,很有把握地笑了笑。
老姚並沒有吹牛。下一天早晨老文來打臉水,便告訴我,虎少爺昨晚回家,現在上學去了。後來他又說,虎少爺今天不肯起床,還是老爺拉他起來的,老爺差一點兒發脾氣,虎少爺隻好不聲不響地坐上車子讓老李拉他去上學。
這個消息使我感到痛快,我覺得心裏輕鬆了許多。我洗好臉照常到園子裏散步。吃過早點後不久我便開始工作。
我在整理我的小說。我預計在三個多星期裏麵寫成的作品,想不到卻花了我這麼多天的工夫。我差一點對那位前輩作家失了信。他已經寄過兩封信來催稿了。我決定在這個星期內寄出去。
整理的工作相當順利。下半天老姚同他的太太到園裏來,我已經看好五分之一的原稿了。
他們就要去萬家,車子已經準備好了,他們順便到我這裏來坐一會兒,或許還有一個用意:讓我看見他們已經和好了。下午天氣突然熱起來。丈夫穿著白夏布長衫,太太穿著天藍色英國麻布的旗袍。兩個人的臉上都帶著幸福的表情。
“黎先生,謝謝你啊,”姚太太看見我麵前攤開的稿紙,帶笑地說。“我覺得你這個結局改得好。”
“這倒要感謝你,姚太太,是你把他們救活了的,”我高興地回答她。
“其實你這部小說,應該叫做《憩園》才對。你是在我們的憩園裏寫成的,”老姚在旁邊插嘴說。
“是啊。黎先生可以用這個書名做個紀念。本來書裏頭有個茶館,那個瞎眼女人從前就在那兒唱書。車夫每天在茶館門口等客,有時看見瞎眼女人進來,有時看見她出去,偶爾也拉過她的車。他們就是在那兒認得的。後來瞎眼女人聲音壞了,才不在那家茶館唱書。那家茶館裏頭也有花園,黎先生叫它做明園。要改,就把明園改做憩園好了,”姚太太接著說,這番話是對她的丈夫說的,不過她也有要我聽的意思。我聽見她這麼熟悉地談起我的小說,我非常高興,我願意依照她的意思辦這件小事。
“不錯,不錯,叫那個茶館做憩園就成了,橫豎不會有人到我們這兒來吃茶。老黎,你覺得怎樣?”老姚興高采烈地問我道。
我答應了他們。我還說:“你既然不在乎,我還怕什麼?”我拿起筆馬上在封麵上題了“憩園”兩個字。
他們走的時候,我陪他們出去。欄杆外綠磁凳上新添的兩盆梔子花正在開花,一陣濃鬱的甜香撲到我的鼻端來。我們在欄前站了片刻。
“黎先生,後天請你不要出去,就在我們家裏過端午啊,”姚太太側過臉來說。
我笑著答應了。
“啊,我忘記告訴你,”老姚忽然大聲對我說,他拍了一下我的肩頭,“昨天我碰到我那個朋友,我跟他講好了,過了節就去辦楊老三的事。他不但答應陪我去,他還要先去找負責人疏通一下。我看事情有七八成的把握。”
“好極了。等事情辦妥,楊夢癡身體養好,工作找定,我們再通知他家裏人,至少他小兒子很高興;不過我還耽心他那些壞習氣是不是一時改得好,”我帶笑說。
“不要緊,楊老三出來以後,什麼事都包在我身上,”老姚說著,還得意地做了一個手勢。
“黎先生,花廳裏頭蚊子多罷?我前天就吩咐過老文買蚊香,他給你點了蚊香沒有?”姚太太插嘴問道。
“不多,不多,不點蚊香也成,況且又有紗窗,”我客氣地說。
“不成,單是紗窗不夠,花廳裏非點蚊香不可!一定是老文忘記了,等會兒再吩咐他一聲,”老姚說。
我們走出園門,看見車子停在二門外,老文正站在天井裏同車夫們講話。姚太太在上車以前還跟老文講起買蚊香的事,我聽見老文對她承認他忘記了那件事情。老文的布滿皺紋的老臉上現出抱歉的微笑。可是並沒有人責備他。
我回到園內,心裏很平靜,我又把上半天改過的原稿從頭再看一遍,我依照老姚夫婦的意思,把那個茶館的招牌改作了“憩園”。
我一直工作到天黑,並不覺得疲倦。老文送蚊香來了。我不喜歡蚊香的氣味,但也隻好讓他點燃一根,插在屋角。我關上門。紗窗攔住了蚊子的飛航。房裏相當靜,相當舒適。我扭燃電燈又繼續工作,一直做到深夜三點鍾,我把全稿看完了。
睡下來以後,我一直做怪夢。我夢見自己做了一個車夫,拉著姚太太到電影院去。到了電影院我放下車,車上坐的人卻變做楊家小孩了!電影院也變成了監牢。我跟著小孩走進裏麵去,正碰見一個禁子押了楊夢癡出來。禁子看見我們就說:“人交給你們了,以後我就不管了。”他說完話,就不見了。連監牢也沒有了。隻有我們三個人站在一個大天井裏麵。楊夢癡戴著腳鐐,我們要給他打開,卻沒有辦法。忽然警報響了,敵機馬上就來了,隻聽見轟隆轟隆的炸彈聲,我一著急,就醒了。第二次我夢見自己給人關在牢裏,楊夢癡和我同一個房間。我不知道我是為了什麼事情進來的。他說他也不知道他的罪名。他又說他的大兒正在設法救他。這天他的大兒果然來看他。他高興得不得了。可是他去會了大兒回來,卻對我說他的大兒告訴他,他的罪已經定了:死刑,沒有挽救的辦法。他又說,橫豎是一死,不如自殺痛快。他說著就把頭朝壁上一碰。他一下就碰開了頭,整個頭全碎了,又是血,又是腦漿……我嚇得大聲叫起來。我醒來的時候,滿頭是汗,心咚咚地跳。窗外響起了第一批鳥聲。天開始發白了。
後來我又沉沉地睡去。到九點多鍾我才起來。
我對我這部小說缺乏自信心。到可以封寄它的時候,我卻躊躇起來,不敢拿它去浪費前輩作家的時間。這天我又把它仔細地看了一遍,還是拿它擱起來。到端午節後一天我又拿出原稿來看一遍,改一次,一共花了兩天工夫,最後我下了決心把它封好,自己拿到郵局去寄發了。
我從郵局回來,正碰到老姚的車子在二門外停下。他匆匆忙忙地跳下車,一把抓住我的膀子說:“你回來得正好,我有消息告訴你。”
“什麼消息?”我驚訝地問道。
“我打聽到楊老三的下落了,”他短短地答了一句。
“他在什麼地方?可以交保出來嗎?”我驚喜地問他,我忘了注意他的臉色。
“他已經出來了。”
“已經出來了?那麼現在在哪兒?”
“我們到你房裏談罷,”老姚皺著眉頭說。我一邊走一邊想:難道他逃出來了?
我們進了下花廳。老姚在他常坐的那張沙發上坐下來。我牢牢地望著他的嘴唇,等著它們張開。
“他死了,”老姚說出這三個字,又把嘴閉上了。
“真的?我不信!他不會死得這麼快!”我痛苦地說,這個打擊來得太快了。“你怎麼知道死的是他!”
“他的確死了,我問得很清楚。你不是告訴我他的相貌嗎?他們都記得他,相貌跟你講的一模一樣,他改姓孟,名字叫遲。不是他是誰!我又打聽他的罪名,說是竊盜未遂,又說他是慣竊,又說他跟某項失竊案有關。關了才一個多月。”
“他怎麼死的?”我插嘴問道。
“他生病死的。據說他有一天跟同伴一塊兒抬了石頭回來,第二天死也不肯出去,他們打他,他當天就裝病。他們真的就把他送到病人房裏去。他本來沒有大病,就在那兒傳染了霍亂,也沒有人理他,他不到三天就死了。屍首給席子一裹,拿出去也不知道丟在哪兒去了。”
“那麼他們把他埋在哪兒?我們去找到他的屍首買塊地改葬一下,給他立個碑也好。我那篇小說寄出去了,也可以拿到一點錢。我可以出一半。”
老姚斷念地搖搖頭說:“恐怕隻有他的陰魂知道他自己埋在哪兒!我本來也有這個意思。可是問不到他屍首的下落。害霍亂死的人哪個還敢粘他!不消說丟了就算完事。據說他們總是把死人丟在東門外一個亂墳壩裏,常常給野狗吃得隻剩幾根骨頭。我們就是找到地方,也分不出哪根骨頭是哪個人的。”
我打了一個冷噤。我連忙咬緊牙齒。一陣突然襲來的情感慢慢地過去了。
“唉,這就是我們憩園舊主人的下場,真想不到,我們那棵茶花樹身上還刻得有他的名字!”老姚同情地長歎了一聲。
死了,那個孩子的故事就這樣地完結了。這一切都是可能的嗎?我不是在做夢?這跟我那個晚上的怪夢有什麼分別!我忽然記起他留給小兒子的那封短信。“把我看成已死的人罷……讓我安安靜靜地過完這一輩子。”他就這樣地過完這一輩子麼?我不能說我同情他。可是我想起大仙祠的情形,我的眼淚就淌出來了。
“我去告訴昭華,”老姚站起來,自語似地說,聲音有點嘶啞;他又短短地歎一口氣,就走出去了。
我坐著動也不動一下,癡癡地望著他的背影。一種不可抗拒的疲倦從頭上壓下來。我屈服地閉上了眼睛。
三十三
我昏昏沉沉地過了一個多星期。我每天下午發燒,頭昏,胃口不好,四肢軟弱。我不承認我害病。我有時還出去看電影。不過我現在用不著伏在桌上寫字了。天晴的日子我一天在園子裏散步兩次。我多喝開水,多睡覺。
老姚每天來看我一次,談些閑話。他不知道我生病,隻說我寫文章太辛苦了,這兩天精神不大好。他勸我多休息。他自己倒顯得精力飽滿。他好像把那些不痛快的事情完全忘記了似的,臉上整天擺著他那種對什麼都不在乎的笑容,他還常常讓我聽見他的爽朗的笑聲。他的太太也常來,總是坐一些時候,就同丈夫一道回去。到底是她細心,她看出了我在生病,她勸我吃藥;她還吩咐廚房給我預備稀飯。她的平靜的微笑表示出內心的愉快。我在旁邊觀察他們夫婦的關係,我覺得他們還是互相愛著,跟我初來時看見的一樣。小虎也到我的房裏來過兩次,我好久沒有被他正眼看過了。他現在對我也比較有禮貌些。我向他問話的時候,他也客氣地回答幾句。從老姚的口中我知道趙老太太帶著孫兒、孫女到外縣一個親戚家裏作客去了,大約還要過兩個星期才回省來。小虎沒有人陪著玩,也隻好安安分分地上學讀書,回家溫課,並且也肯聽父親的話了。
那麼這一家人現在應該過得夠幸福了。我替他們高興,並且暗暗祝福他們。有一天我向老文談起小虎,我說小虎現在改變多了。老文冷笑道:“他才不會改好!黎先生,你不要信他。過幾天趙外老太太一回來,他立刻又會變個樣子。老爺、太太都是厚道的人,才受他的騙。我們都曉得他的把戲。”我不相信老文這番話,我認為他對小虎的成見太深了。
我這種患病的狀態突然停止了。我不再發熱,也能夠吃飯。他們夫婦來約我出去玩,我看見他們興致好,一連陪他們出去玩了三天。第三天我們回來較早,他們的車子先到家。我的車夫本來跑得不快,在一個街口轉彎的時候,又跟迎麵一部來車相撞,這兩位同業放下車吵了一通,幾乎要動起武來,卻又忍住,互相惡毒地罵了幾句,各人拉起車子走了。我回到姚家,在大門內意外地碰到楊家小孩。他正坐在板凳上跟李老漢談話。
“黎先生,你才回來!我等你好久了!”小孩看見我,高興地跳起來。“姚太太他們回來好一陣了。”
“你好久沒有來了,近來好嗎?”我帶笑望著他,親切地說。
“我來過兩回,都沒有碰到你。我近來忙一點,”小孩親熱地答道。
“我們進去坐罷,今天月亮很好,”我說。
他跟著我進裏麵去了。他拉著我的手,用快樂的調子對我說:“黎先生,我哥哥明天結婚了。”
我問他:“你高興嗎?”我極力壓住我的另一種感情,我害怕我說出在這個時候不應該講的話。
他點點頭說:“我高興。”他接著又解釋道:“他們都高興,我也高興。我喜歡我表姐,她做了嫂嫂,對我一定更好。”
這時我們已經進了花園的門廊。石欄杆外樹蔭中閃著月光,假山上塗著白影,陰暗和明亮混雜在一塊兒。
“你晚上還沒有來過,”我略略俯下頭對小孩說。
“是,”他應了一聲。
我們沿著石欄杆轉到下花廳門前。梔子花香一股一股地送進我的鼻裏來。
“我不進去,我在下麵站一會兒就走,”小孩說。
“你急著回去,是不是幫忙準備你哥哥的婚禮?”我笑著問他。
“我明天一早就要起來,客人多,我們家裏人少,怕忙不過來,”小孩答道。
我們走下台階,在桂花樹下麵站住了。月光和樹影在小孩的身上繪成一幅圖畫。他仰起頭,眼光穿過兩棵桂花樹中間的空隙,望著頂上一段無雲的藍空。
“我想參加你哥哥的婚禮,你們歡迎不歡迎?”我半開玩笑地問道。
“歡迎,歡迎!”小孩快樂地說。“黎先生,你一定來啊!”我還沒有答話,他又往下說:“明天一定熱鬧,就隻少了一個人。要是爹在,我們人就齊了。”他換了語調,聲音低,就像在跟自己說話一樣。他忽然側過頭,朝我的臉上看,提高聲音問道:“黎先生,你還沒有得到我爹的消息嗎?”
我愣了一下,毅然答道:“沒有!”我馬上又加一句:“他好像不在省城裏了。”
“我也這樣想。我這麼久都沒有找到他。李老漢兒也沒有他的消息。他要是還在這兒,一定會有人看見他,我們大家到處找,一定會找到他的!他一定到別處做事去了,說不定他有天還會回來。”
“他會回來,”我機械地應道。我並不為著自己的謊話感到羞愧。我為什麼連他這個永遠不能實現的希望也要打破呢?
“那麼我會陪他到這兒來,看看他自己親手刻的字,”小孩做夢似地說,就走到山茶樹下,伸手在樹身上撫摩了一會兒。他的頭正被大塊黑影蓋著,我看不見他的臉上的表情。他不講話。園裏隻有小蟲喚友的叫聲,顯得相當寂寞。一陣風吹起來,月影在地上緩緩地搖動,又停住了。兩三隻蚊子連連地叮我的臉頰。我的心讓這沉默淡淡地塗上了一層悲哀。突然間那個又瘦又髒的長臉在我的腦際浮現了,於是我看見那雙亮了一下的眼睛,微動的嘴唇和長滿疥瘡的右手。我並沒有忘記這最後的一瞥!他要跟我講的是什麼話?為什麼我不給他一個機會?為什麼不讓他在垂死的時候得到一點安慰?但是現在太遲了!
“黎先生,我們再朝那邊兒走走,好不好?”小孩忽然用帶哭的聲音問我。
“好,”我驚醒過來了。四周都閃著月光,隻有我們站的地方罩著濃影。我費力地在陰暗中看了這個小孩一眼。我觸到他的眼光,我掉開頭說了一句:“我陪你走。”我的心微微地痛起來了。
我們默默地走過假山中間的曲折的小徑。他走得很慢,快走到上花廳紙窗下麵的時候,他忽然站住,用手按住旁邊假山的一個角說:“我在這兒絆過跤,額樓“注釋1”就碰在這上頭,現在還有個疤。”
“我倒看不出來,”我隨口答了一句。
“就在這兒,給頭發遮住了,要不說是看不見的。”他伸起右手去摸傷疤,我隨著他的手看了一眼,卻沒有看到。
我們沿著牆,從玉蘭樹,走到金魚缸旁邊,他把手在缸沿上按了一下,自語似地說:“我還記得這個缸子,它年紀比我還大。”過了兩三分鍾,他朝著花台走去。後來我們又回到桂花樹下麵了。
“到裏麵去坐坐罷,”我站得疲乏了,提議道。
“不,我要回去了,”小孩搖搖頭說;“黎先生,謝謝你啊!”
“好,我知道你家裏人在等你,我也不留你了。你以後有空常常來玩罷。”
“我要來,”孩子親切地答道。他遲疑了一下,又接下去說:“不過聽說哥哥有調到外縣當主任的消息,我希望這不是真的。不然我們全家都要搬走了,那麼將來爹回來,也找不到我們了。”從這年輕的聲音裏漏出來一點點焦慮,這使我感動到半天講不出一句話。但是在這中間小孩告辭走了。臨走他還沒有忘記邀請我,他說:“黎先生,你明天一定要來啊。李老漢兒曉得我們的地方。”
我隻好唯唯地應著。
我走進我的房間,扭開電燈,看見書桌上放了一封掛號信。我拆開信看了,是那位前輩作家寫來的,裏麵還附了一張四千元的彙票,這是我那本小說的一部分稿費。他在信上還說:“快來罷,好些朋友都在這裏,我們等著你來,大家在一塊兒可以做點事情。”他舉出幾個人的名字,其中有兩個的確是我的老朋友,我三年多沒有看見他們了。
這一夜我失眠,我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地想了許久。我想到走的事情。的確我應該走了。我的小說完成了,楊夢癡的故事完結了,老姚夫婦間的“誤會”消除了。我的老朋友在另一個地方等著我去。我還要留在憩園裏幹什麼呢?我不能在這兒做一個長期的食客!
第二天老姚夫婦來看我,我便對他們說出我要走的話。我在他們的臉上看到驚訝與失望的表情。自然,他們兩個人輪流地挽留我,他們說得很誠懇。可是我堅決地謝絕了。我有我的一些理由。他們有他們的理由。最後我們找到一個折衷辦法:我答應明年再來,他們答應在半個月以後放我走。我當時就把買車票的事托給老姚。
這天周嫂來給我送飯,老文替李老漢看門。據說李老漢請假看親戚去了。我知道他一定是去參加楊家的婚禮,去給他的舊主人再辦一天事。不過他回來以後,我也沒有對他提過這樣的話。
“注釋1”額樓:前額。
三十四
十天平靜地過去了。星期三的早晨老文告訴我一個消息:趙外老太太已經從外州縣回省,昨天下午打發人來接了虎少爺去,並且說得明白,這回要留虎少爺多住幾天,請姚老爺不要時常派車去接他回家。我聽著,厭惡地皺起了眉頭。我想:為什麼又來擾亂別人家庭的和平呢?
下午老姚來通知我,他已經替我訂了星期六的車票(他還交給我買票的介紹信),並且講好星期五下半天他們夫婦在外麵館子裏給我餞行。從他的談話中我知道他的太太今天不大舒服,又知道他等一會兒要到趙家去。我問他小虎這回是不是要在趙家久住。他先說,外婆剛回省,接小虎去陪她,多住幾天也不要緊,反正學堂已經放暑假,不必溫習功課;後來他說,後天就要接小虎回來給我送行。最後他又說:“這兩天天氣熱起來了,車上很不舒服,你不如到了秋涼再走罷。”
我自然不會聽從他的話。他走了。我想到趙老太太的古怪脾氣,我有點為姚太太,為這一家人的幸福耽心。可是老姚本人好像並沒有注意到這件事。
這一天的確很熱。我沒有上街。我搬了一把藤躺椅到窗下石欄杆旁邊,我坐在躺椅上,捧著一卷書,讓那催眠歌似的蟬噪單調地在我的耳邊飄過,這樣消磨了我的整個下午。從晚上九點鍾起落著大雨,天氣又轉涼了。
雨嘩啦嘩啦地落了很久。我半夜醒來還聽見雷聲和水聲。我耽心屋瓦會給雨打破,又耽心園裏花木會給雨打倒。可是我第二天睜開眼睛,看見的卻是滿屋的陽光。
下午四點鍾光景,老姚正在園裏跟我閑談。他把我常坐的那張藤椅搬出來,放到台階下花盆旁邊,他坐在那裏悠閑地聽著蟬聲,喝著新泡的龍井。忽然趙青雲帶著緊張的臉色跑了進來,聲音戰抖地說:“老爺,趙外老太太打發人來請老爺就過去,虎少爺給水衝起走了。”
“什麼!”老姚正在喝茶,發出一聲驚叫,就把手裏杯子一丟,跳了起來。茶杯打碎了,水濺到我的腳上。
“虎少爺跟趙家幾位少爺一路出城去浮水“注釋1”。他們昨天下午也去過。今天水漲了,虎少爺不當心,出了事情。水流得急,不曉得人衝到哪兒去了,”趙青雲激動地說。
老姚臉通紅,額上不住地冒汗,眼珠也不轉動了,他伸起手搔著頭發。停了片刻他聲音沙啞地說:“我立刻去。我不進去了。你去跟太太說我有事情出去了。你們不要讓太太知道虎少爺的事情,等我回來再說。”
趙青雲連連答應著“是”。他先出去了。
我站起來輕輕地拍一下老姚的肩頭,安慰他說:“你不要著急,事情或者不至於--”
“我知道,我自己也應該負責。我走了。你要是見到昭華,不要告訴她小虎的事情,”老姚皺緊眉頭打岔說,隻有片刻的工夫,他的臉色就變成灰白了。他茫然看我一眼,也不再說什麼,就走了出去。
我跟著他走出園門。我看見他坐上包車。我也沒有再跟他講話。我有一種奇怪的感覺。我反複地咀嚼著他那句話:“我自己也應該負責。”這是他的真心話。他的確是有責任的。但是我的平靜的心境給這件意外事情擾亂了,這一天就沒有恢複過來。
老文送晚飯來的時候,我在他的臉上看到一種幸災樂禍的表情。他眨著他那對小眼睛說:“黎先生,天老爺看得明白,做得公道,真是報應分明啊。”我茫然望著他這張似笑非笑的皺臉。他解釋般地接下去說:“趙家天天想害我們太太,結果倒害了他自家外孫。這又怪得哪個?要是老爺肯聽太太的話,也不會有這回事情。太太受了幾年罪,現在也該出頭了。”
他這番話要是遲幾天對我講,我也許會聽得很高興。可是現在聽到,卻引起了我的反感。我不想反駁他,我隻是淡淡地提醒他一句:“不過你們老爺就隻有這一個少爺啊!”
老文埋下頭,不作聲了。我端著碗吃飯,可是我的眼光還時常射過去看他的臉。我看見他慢慢地抬起頭來,掉轉身子朝著窗外,偷偷地揩眼睛。他走到門口,在那裏站了一會兒。他再走過來收碗的時候,他一邊抹桌子,一邊戰戰兢兢地說:“隻求天保佑虎少爺沒有事情就好了。”憑他的聲音,我知道這句話是從他心裏吐出來的。
“也許不會有事情。”我也應了一句。我故意用這句話來安慰他。其實我同他一樣地知道事情已經完結了。唯一的希望是能夠找回小虎的屍首來。
“注釋1”浮水:遊泳。
三十五
我們這個希望並沒有實現。
第二天一早我拿著老姚的介紹信去汽車站買票。起初是沒有到時間,以後是找不到地方,再後是找不到人。一直到十一點半鍾我才把手續辦好,拿到車票。可是人已經累得不堪了。
我記起來,在這附近有一個可以歇腳的地方。那是一家兼賣飯菜的茶館,房子築在小河旁邊,有著茅草蓋的屋頂,樹枝紮的欄杆,庭前種了些花草,靠河長了幾棵垂柳。進門處灌木叢生,由一條小徑通入裏麵。在大門外看,這裏倒像是一座廢園。這個茶館我去過一次,座位清潔,客人不多,我倒喜歡這種地方。
我在河畔柳蔭下圍欄前一張小茶桌旁邊坐下來。我吃了兩碗麵,正靠在竹椅背上打瞌睡,忽然給一陣嘈雜的人聲驚醒了。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我隻看見一些客人興奮地朝外麵跑去。也有幾個人就站在圍欄前向對岸張望。對岸橫著一條彎彎曲曲的黃土路,路的另一邊是一塊稻田,稻田外麵又是一條白亮亮的河。我麵前這條小河便是它的支流。看熱鬧的鄉下人和小孩們正拉成一根線從黃土路到它那裏去。
“什麼事?他們在看什麼?”過了好一會兒,我看見一個堂倌走過來,便指著那些站在圍欄前張望的人問他道。
“淹死人,”堂倌毫不在意地答道,好像這是很平常的事。他朝我用手指指的那個方向看了一眼,輕蔑地動一下嘴添上一句:“在這兒怎麼看得見?”
又淹死人!怎麼我到處都看見災禍!難道必須不斷地提醒我,我是生活在苦難中間?
一個胖女人用手帕蒙住臉嗚嗚地哭著走過去了。她後麵跟著一個老媽子同一個車夫模樣的男人。他們是從河那邊來的。
“這是他的媽,剛才哭得好傷心,”堂倌指著那個女人說。“她是寡婦,兩房人就隻有這一個兒子。”
“什麼時候淹死的?”我問。
“昨天下半天,離這兒有好幾裏路!年紀不過十八九歲,說是給人打賭,人家說,你敢浮過對麵去?他說聲敢,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浮過去。昨天水太大,他不當心,浮到半路上,水打了兩個漩兒,他就完了。屍首衝到這兒來,給橋柱子擋住了,今早晨才看見,他媽曉得,剛才趕來哭一場,現在多半去給他預備後事。”堂倌像在敘說一個古代的故事似的,沒有同情,也沒有憐憫。
我不再向他問話,疲倦地把頭放在竹椅的靠枕上,闔上了眼睛。我並沒有睡意,我隻是靜靜地想著小虎的事。
大概過了半點鍾罷,一切都早已回到平靜的狀態裏麵了。我站起來付了錢,走出大門去。我走了不到一百步,在路上,我看見了堂倌講的那座橋。橋頭還站著五六個人。好奇心鼓動我走到那裏去。
橋靜靜地架在兩岸上,橋身並不寬。在我站的這一頭左邊有一棵低垂的柳樹,樹葉快挨到水麵了,靠近這棵柳樹,在橋底下,仰臥地浮著一個完全赤裸的年輕人。他的左手向上伸著,給一條帶子拴在橋柱上,右手鬆弛地垂在腰間。一張端正的長臉帶著黑灰色,眼睛和嘴唇都緊緊閉著。他好像躺在那裏沉睡,絕不像是一具死屍。
“簡直跟活人一樣!”我驚奇地自語道。
“起先更好看,一張臉紅彤彤的!”旁邊一個鄉下人接嘴說,“等到他母親來一哭,臉色立刻就變了。”
“真有這樣的事?”我不相信地再說一句。
“我親眼看見的,未必還有假!”他說著,瞪了我一眼。
我埋下頭,默默地注視這張安靜的睡臉。漸漸地我看得眼花了。我好像看見小虎睡在那裏。我吃了一驚,差一點要叫起來,連忙揉了揉眼睛,橋下還是那一張陌生的睡臉。這就是死!這麼快,這麼簡單,這麼真實!
三十六
我回到姚家,看見老文同李老漢在大門口講話。我問他們有沒有虎少爺的消息。他們回答說沒有。又說老爺一早帶了趙青雲出去,一直沒有回來。老文還告訴我,太太要他跟我說,今天改在家裏給我餞行。
“其實可以不必了。虎少爺出了事情,你們老爺又不在家,太太又有病,何必還客氣,”我覺得不過意就對老文說了。
“太太還講過,這是老爺吩咐的,老爺還說要趕回來吃飯,”老文恭順地說。
“老爺趕得回來嗎?”我順口問道。
“老爺吩咐過晚飯開晏點兒,等他回來吃,”老文說到這裏,立刻補上一句:“陪黎先生吃飯。”
老姚果然在七點鍾以前趕回家。他同他的太太一起到下花廳來。他穿著白夏布的汗衫、長褲,太太穿一件白夏布滾藍邊的旗袍。飯桌擺好在花廳的中央。酒壺和菜碗已經放在桌上。他們讓我在上方坐下,他們坐在兩邊。老姚給我斟了酒,也斟滿他自己的杯子。
菜是幾樣精致可口的菜,酒是上好的黃酒。可是我們三個人都沒有胃口。我們不大說話,也不大動筷子。我同老姚還常常舉起酒杯,但我也隻是小口地呷著,好像酒味也變苦了。飯桌上有一種沉鬱的氣氛。我們(不管是我或者是他們)不論說一句話,動一下筷子,咳一聲嗽,都顯得很勉強似的。他們夫婦的臉上都有一種憂愁的表情。尤其是姚太太,她想把這陰影掩藏,卻反而使它更加顯露了。她雙眉緊鎖,臉色蒼白,眼光低垂。她的丈夫黑起一張臉,皺起一大堆眉毛,眼圈帶著灰黑色,眼光常常茫然地定在一處,他好像在看什麼,又像不在看什麼。我看不到自己的臉,不過我想,我的臉色一定也不好看罷。
“黎先生,請隨便吃點兒菜,你怎麼不動筷子啊?”姚太太望著我帶笑地說。我覺得她的笑裏有苦澀味。她笑得跟平日不同了。
“我在吃,我在吃,”我連聲應著,立刻動了兩下筷子,但是過後我的手又不動了。
“其實你這回應當住到秋涼後才走的。你走了,我們這兒更清靜了。偏偏又遇到小虎的事,”她慢慢地說,提到小虎,她馬上埋下頭去。
我一直沒有向老姚問起小虎的下落,並不是我不想知道,隻是因為我害怕觸動他的傷痛。現在聽見他的太太提到小虎的名字,我瞥了他一眼,他正埋著頭在喝酒,我忍不住問他的太太道:“小虎怎麼了?人找到沒有?”
她略略抬起臉看我一眼,把頭搖了搖。“沒有。誦詩到那兒去看過,水流得那麼急,不曉得衝到哪兒去了。現在沿著河找人到處打撈。他昨天一晚上都沒有睡覺……”她哽咽地說,淚水在她的眼裏發亮了,她又低下頭去。
“是不是給別人搭救起來了?”我為著安慰他們,才說出這句我自己也知道是毫無意義的話。
姚太太不作聲了。老姚忽然轉過臉來看我,舉起杯子,聲音沙啞地說:“老黎,喝酒罷。”他一口就喝光了大半玻璃杯的酒。姚太太關心地默默望著他。他馬上又把杯子斟滿了。
“老姚,今天我們少喝點。我自然不會喝酒。可是你酒量也有限,況且是空肚子喝酒……”我說。
“不要緊,我不會醉。你要走了,我們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夠再碰到一塊兒喝酒,今天多喝幾杯有什麼關係!吃點菜罷,”他打斷了我的話,最後拿起筷子對我示意。
“天氣熱,還是少喝點兒罷,”他的太太在旁邊插嘴說。
“不,”他搖搖頭說;“我今天心裏頭不好過,我要多喝點兒酒。”他又把臉向著我:“老黎,你高興喝多少就喝多少,我不勸你。我隻想喝酒,不想講話,昭華陪你談談罷。”他的一雙眼睛是幹燥的。可是他的麵容比哭的樣子還難看。
“不要緊,你不必管我,你用不著跟我客氣,”我答道。“其實我在這兒住了這麼久,已經不算是客人了。”
“也沒有幾個月,怎麼說得上久呢?黎先生,你明年要來啊!”姚太太接著說。
我剛剛答應著,老姚忽然向我伸過右手來,叫了一聲“老黎”。他整個臉都紅了。我也把右手伸過去。他緊緊捏住它,懇切地望著我,用勁地說著兩個字:“明年。”
“明年,”我感動地答應著,我才注意到兩隻酒瓶已經空了。可是我自己還沒有喝光一杯酒。
“這才夠朋友!”他說,就把手收回去,端起酒杯喝光了。過後他向著他的太太勉強地笑了笑,說:“昭華,再開一瓶酒罷。喊老文去拿來。”
“夠了,你不能再喝了,”他的太太答道。她又轉過臉去,看了老文一眼。老文站在門口等著他們的決定。
“不,我還沒有喝夠,我自己去拿。”他推開椅子站起來,他沒有立穩,身子晃了兩晃,他連忙按住桌麵。
“怎麼啦?”他的太太站起來,驚問道。我也站起來了。
“我喝醉了,”他苦笑地說,又坐了下來。
“那麼你回屋去躺躺罷,”我勸道。我看他連眼睛也紅了。他不回答我,忽然伸起雙手去抓自己的頭發,痛苦地、聲音沙啞地嚷起來:“我沒有做過壞事,害過人!為什麼現在連小虎的屍首也找不到?難道就讓他永遠泡在水裏,這叫我做父親的心裏怎麼過得去!”他蒙住臉嗚嗚地哭了。
“姚太太,你陪他進去罷,”我小聲對他的太太說,“他醉了,過一會兒就會好的。他這兩天也太累了。你自己也應當小心,你的病剛好。你們早點休息罷。”
“那麼我們不陪你了,你明年--”她隻說了這幾個字,兩隻發亮的黑眼睛帶了惜別的意思望著我。
“我明年一定來看你們,”我帶點感傷地說。我看見她的臉上浮出了淒涼的微笑。她的眼光好像在說:我們等著你啊!她站到丈夫的身邊,俯下頭去看他,正要講話。
老姚忽然止了哭,取下蒙臉的手,站起來,用他的大手拍我的肩頭,大聲說:“我明天早晨一定送你到車站。我已經吩咐過,天一亮就給我們預備好車子。”
“你不必送我。我行李少,票子又買好了,一個人走也很方便。你這兩天太累了。”
“我一定要送你,”他固執地說。“明天早晨我一定來送你。”他讓太太挽著他的膀子搖搖晃晃地走出花廳去了。我叫老文跟著他們進去,我耽心他會在半路上跌倒。
我一個人坐在這個空闊的廳子裏吃了一碗飯,又喝光了那杯酒。老文來收碗的時候,他對我說太太已經答應,明天打發他跟我上車站去。我感謝他的好意。可是我不能夠像平日那樣地聽他長談,我的腦筋遲鈍了。酒在我的身上發生效力了。
酒安定了我的神經。我睡得很好。我什麼事都不想,實在我也不能夠用思想了。
老文來叫醒我的時候,天剛發白,夜色還躲藏在屋角。他給我打臉水,又端了早點來。等我把行李收拾好,已經是五點多鍾了。我決定不等老姚來,就動身去車站。我剛剛把這個意思告訴了老文,就聽見窗外有人在小聲講話,接著腳步聲也聽見了。我知道來的是誰,就走出去迎她。
我跨出門檻就看見姚太太同周嫂兩人走來。
“姚太太,怎麼你起來了?”我問道,我的話裏含得有驚喜,也有感激。我並且還想著:老姚也就要來了。
“我們還怕來不及,”她帶著親切的微笑說。她跟我走進廳子裏去,一邊還說:“誦詩不能夠送你了,他昨晚上吃醉了,吐了好幾回,今早晨實在起不來,很對不起你。”
“姚太太,你怎麼還這樣客氣!”我微笑道。接著我又問她:“誦詩不要緊罷?”
“他現在睡得很好,大概過了今天就會複原的。不過他受了那麼大的打擊,你知道他多愛小虎,又一連跑了兩天,精神也難支持下去。倘使以後你有空,還要請你多寫信勸勸他,勸他看開一點。”
“是的,我一定寫信給你們。”
“那麼謝謝你,你一定要寫信啊!”她笑了笑,又轉過臉去問老文:“車子預備好了罷?”
“回太太,早就好了,”老文答道。
“那麼,黎先生,你該動身了罷?”
“我就走了。”我又望著她手裏拿的一封信。這個我先前在門外看見她的時候就注意到了,我便問她:“姚太太,是不是要托我帶什麼信?”
“不是,這是我們的結婚照片,那天我找了出來,誦詩說還沒有送過你照片,所以拿出來給你帶去。”她把信封遞給我。“你不要忘記我們這兩個朋友啊,我們不論什麼時候都歡迎你回來。”她又微微一笑。這一次我找回她那照亮一切的笑容了。
我感謝了她,可是並不取出照片來看,就連信封一起放在我的衣袋裏。然後我握了一下她伸過來的手:“那麼再見罷。我不會忘記你們的。請你替我跟誦詩講一聲。”
我們四個人一路出了園門,老文拿著我的行李,周嫂跟在姚太太後麵。
“請回去罷,”我走下天井,掉轉臉對姚太太說。
“等你上車子罷。今天也算是我代表他送你,”她說著一直把我送到二門口。我正要上車,忽然聽見她帶著輕微的歎息說:“我真羨慕你能夠自由地往各處跑。”
我知道這隻是她一時的思想。我短短地回答她一句:“其實各人有各人的世界。”
車子拉著我和皮箱走了,老文跟在後麵,他到外麵去雇街車。車子向開著的大門轉彎的時候,我回頭去看,姚太太還立在二門口同周嫂講話。我帶了點留戀的感情朝著她一揮手,轉眼間姚公館的一切都在我的眼前消失了。那兩個臉盆大的紅字“憩園”仍然傲慢地從門楣上看下來。它們看著我來,現在又看著我去。
“黎先生!”一個熟悉的聲音在後麵喊我,我回過頭,正看見李老漢朝著我的車子跑來。我叫老李停住車。
李老漢跑得氣咻咻的,一站住就伸手摸他的光頭。
“黎先生,你明年一定要來啊!”他結結巴巴地說,一張臉也紅了,白胡須在晨光中微微地搖顫。
“我明年來,”我感謝地答應道。車子又朝前滾動了。它走過大仙祠的門前,老文剛雇好車子坐上去。至於大仙祠,我應當在這裏提一句:我有一個時期常常去的那個地方在四五天以前就開始拆毀了,說是要修建什麼紀念館。現在它還在拆毀中,所以我的車子經過的時候,隻看見成堆的瓦礫。
後記
我開始寫這本小說的時候,貴陽一家報紙上正在宣傳我已經棄文從商。我本來應當遵照那些先生的指示,但是我沒有這樣做,這並非因為我認為文人比商人清高,唯一的原因是我不愛錢。錢並不會給我增加什麼。使我能夠活得更好的還是理想。並且錢就跟冬天的雪一樣,積起來慢,化起來快。像這本小說裏所寫的那樣,高大房屋和漂亮花園的確常常更換主人。誰見過保持到百年、幾百年的私人財產!保得住的倒是在某些人看來是極渺茫、極空虛的東西--理想同信仰。
這本小說是我的創作。可是在這裏麵並沒有什麼新奇的東西。我那些主人公說的全是別人說過的話。
“給人間多添一點溫暖,揩幹每隻流淚的眼睛,讓每個人歡笑。”
“我的心跟別人的心挨在一起,別人笑,我也快樂,別人哭,我心裏也難過。我在這個人間看見那麼多的痛苦和不幸,可是我又看見更多的愛。我仿佛在書裏麵聽到了感激的、滿足的笑聲。我的心常常暖和得像在春天一樣。活著究竟是一件美麗的事。”
像這樣的話不知道已經有若幹人講過若幹次了。我高興我能在這本小說裏重複一次,讓前麵提到的那些人知道,人不是嚼著鈔票活下去的,除了找錢以外,他還有更重要、更重要的事情做。
巴金 1944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