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罷,不過你今天要早點回來啊,”老姚撫摩著孩子的頭說。
“我曉得,”孩子高興地答應著,他放下父親的手,接著又說一句:“我去拿衣服,”也不再看父母一眼,就朝外麵跑去。
姚太太望著窗外,好像在想什麼事情。
“你這位做父親的也太容易講話了,”我開玩笑地對老姚說。我不滿意他的這種“教育”。
姚太太掉過臉來看我。
“這是父子的感情,沒有辦法,”老姚搖搖頭說,看他的臉色,我知道他對他的這種“教育”也並非完全滿意。
“我耽心的倒是小虎耍久了,更沒有心腸讀書,”姚太太插嘴說,她對丈夫笑了笑。
“不會的,不會的,”老姚接連搖著頭說,“你這是過慮。我有把握不叫小虎染到壞習慣。”
“黎先生,你相信他的把握嗎?”她抿嘴笑著問我道。
“我不相信,”我搖頭答道。“照他說,他對什麼事都有把握。”
姚太太點著頭說:“這是公道話。他對什麼事都很自負,不大肯聽別人勸。”她又看他一眼。
他仍然帶著愉快的笑容,動了一下嘴,正要講話,周嫂的長臉出現了。
“老爺,大姑太太請你去一趟,說有事情要跟你商量,”周嫂說。
老姚對我說:“那麼我們下午再談罷。昭華倒可以多坐一會兒。”他馬上跟著周嫂走了。
“黎先生,我已經跟誦詩講過了,寫字台等一會兒就給你搬來,”她站在窗前望了望丈夫的背影,忽然轉過身子對我說。
“謝謝你。其實不換也好,這張方桌也不錯,”我客氣地說。
“這張方桌稍微矮一點。你一天要寫那麼多的字,頭埋得太低,不舒服,”她說。
“我這樣寫慣了,倒不覺得什麼。太麻煩你們,我心裏也很不安。”
“黎先生,你以後不要這樣客氣好不好?你是誦詩的老同學,就不該跟我客氣,”她溫和地笑道。
“我並沒有客氣--”我的話被一陣鬧聲打斷了。
“什麼事情?”她驚訝地自語道,便向門口走去,我也走到那裏。
楊家小孩同趙青雲正站在石欄杆前吵架,楊家小孩嚷著:“我來找黎先生講話,你沒有權幹涉我。”
“黎先生認不得你。你明明是混進來偷東西的,你怕我不曉得你的底細!”趙青雲掙紅臉罵道。
“趙青雲,你讓他進來罷,”姚太太在門內吩咐道。
“是,”趙青雲答應一聲,就不再講話了。
楊家小孩走到門前,對她行一個禮,喚道:“姚太太。”她含笑地點一下頭,輕輕答了一聲:“楊少爺。”
他又向著我喚聲:“黎先生。”
“你進來坐罷。你找黎先生有什麼事情?”她溫和地問他。不等他回答,她又對我說:“我先走了。要是楊少爺要花,黎先生,請你折兩枝給他罷。”
“謝謝你,姚太太,”楊家小孩感謝地答道。
她走了。我看見小孩的眼光送著她的背影出去。
十八
“你坐罷,”我先開口。
他看看我,動動嘴,似乎要說什麼話,卻又沒有說出來。
“你是不是來要花的?”我帶笑地問他。
“不,”他搖搖頭。
“那麼你找我談什麼事情?”我站在方桌前麵,背向著窗。他的手放在藤椅靠背上,眼睛望著窗帷遮住了的玻璃。
“黎先生,我求你一件事……”他咽住下麵的話,側過臉用懇求的眼光望著我。
“什麼事?你盡管說罷,”我鼓舞地對他說。
“黎先生,請你以後不要到大仙祠去,好不好?”他兩隻眼睛不住地霎動,好像要哭的樣子。
“為什麼呢?你怎麼曉得我到大仙祠去過?”我驚愕地問道。
“我我--”他紅著臉結結巴巴地答不出來。
“那個啞巴是你的什麼人?”我又問一句。
“啞巴?啞巴?”他驚訝地反問道。
“就是住在大仙祠裏頭的啞巴。”
“我不曉得。”他避開了我的眼光。
“我看見你拿去的那枝茶花。”
他不作聲。
“我昨天看見你跟你母親、哥哥一塊兒看電影。”
他動了一下嘴,吐出一個聲音,馬上埋下了頭。
“你為什麼不要我到大仙祠去?隻要你把原因對我講明白,我就依你的話。”
他抬起頭看我,淚珠不斷地沿著臉頰滾下來。
“黎先生,請你不要管那些跟你不相幹的事,”他哭著說。
“不要哭,告訴我大仙祠跟你有什麼關係。你為什麼不肯對我說真話?我或者可以給你幫點忙,”我懇切地說。
“我說不出來,我說不來!”他一麵說,一麵伸起手揩眼睛。
“好,你不要說罷。什麼事我都知道。大仙祠那個人一定是你父親。”我的話還沒有講完,他忽然放下手,用力搖著頭,大聲否認道:“他不是!他不是!”
我走過去,拉住他的兩隻手,安慰地說:“你不要難過,我不會對旁人講的。這又不是你的錯。你告訴我,你父親怎麼會弄到這個樣子。”
“我不能說!我不能說!”他掙脫了我的手,往門外跑去。
“不要走,我還有話對你說!”我大聲挽留他。可是他的腳步聲漸漸地去遠了。隻有他一路的哭聲在我的耳邊響了許久。
我沒有移動腳,我知道我不會追上他。
十九
這天午飯以前寫字台果然搬到下花廳來了。桌麵新而且光滑,我在那上麵仿佛看見姚太太的笑臉。
可是坐在這張寫字台前麵,我整個下午沒有寫一個字。我老是想著那個小孩的事情。
後來我實在無法再坐下去。我的心煩得很,園子裏又太靜了。我不等老文送晚飯來,便關上了下花廳的門,匆忙地出去。
我走過大仙祠門前,看見門掩著,便站住推一下,門開了半扇,裏麵沒有一個人。我轉身走了。
我在街口向右轉一個彎,走了一條街。我看見一家豆花便飯館,停住腳,揀了一張臨街的桌子,坐下來。
我正在吃飯,忽然聽見隔壁人聲嘈雜,我放下碗,到外麵去看。
隔壁是一家鍋魁店,放鍋魁的攤子前麵圍著一堆人。我聽見粗魯的罵聲。
“什麼事情?”我向旁邊一個穿短衣的人問道。
“偷鍋魁的,挨打,”那個人回答。
我用力擠進人堆,到了鍋魁店裏麵。
一個粗壯的漢子抓住一個人的右膀,拿擀麵棒接連在那個人的頭上和背上敲打。那個人埋著頭,用左膀保護自己,口裏發出呻吟,卻不肯講一句話。
“你說,你住在哪兒?叫啥子名字?你講真話,老子就不打你,放你滾開!”打人的漢子威脅地說。
被打的人還是不講話。衣服撕破了,從肩上落下一大片,搭在背後,背上的黑肉露出了一大塊。他不是別人,就是大仙祠裏的啞巴。
“你說,說了就放你,你又不是啞巴,怎麼總是不講話?”旁邊一個人接嘴說。
被打的人始終不開口。臉已經腫了,背上也現出幾條傷痕。血從鼻子裏流下來,嘴全紅了,左手上也有血跡。
“你放他罷,再打不得了。他是個啞巴……”我正在對那個打人的漢子講話,忽然聽見一聲痛苦的驚叫,我掉頭去看。
楊家小孩紅著臉流著淚奔到啞巴麵前,推開那個漢子的手,大聲罵著:“他又沒有犯死罪,你們做什麼打他?你看你把他打成這個樣子!你們隻會欺負好人!”
眾人驚奇地望著這個孩子。連那個打人的人也放下手不作聲了,他帶著一種茫然的表情看這個小孩。被打的人仍舊埋下頭,不看人,也不講話。
“我們走罷,”小孩親熱地對他說,又從褲袋裏掏出一方手帕,遞給他:“你揩揩鼻血。”小孩拿起他的右手,緊緊捏住,再說一句:“我們走罷。”
沒有人幹涉他,沒有人阻擋他。這個孩子扶著被打的人慢慢地走到街心去了。許多人的眼光都跟在他們後麵。這些人好像在看一幕情節離奇的戲。
兩個人的影子看不見了。眾人議論紛紛。大家都奇怪:“這個小娃兒”是那個“叫化子”的什麼人。我從他們的談話裏才知道那個啞巴不給錢,拿了一個鍋魁,給人捉住,引起了這場糾紛。
“先生,飯冷了,請過去吃罷,我給你換碗熱飯來,”隔壁飯店的堂倌過來對我說。
“好,”我答應一聲。我決定吃完飯到大仙祠去。
二十
我走到大仙祠。門仍然掩著,我推開門進去。我又把門照舊掩上。
前堂沒有人,後麵也沒有聲音。我轉到後麵去。
床鋪上躺著那個啞巴。臉上腫了幾塊,顏色黑紅,鼻孔裏塞著兩個紙團。失神的眼光望著我。他似乎想起來,可是動了一下身子,又倒下去了。他痛苦地呻吟了一聲。
“你不要怕,我不是來害你的,”我做著手勢,溫和地安慰他。
他疑惑地望著我。
外麵響起了腳步聲,是穿皮鞋的腳。我知道來的是楊家小孩。
果然是他。手裏拿著一些東西,還有藥瓶和熱水瓶。
“你又來了!你在做偵探嗎?”他看見我,馬上變了臉色,不客氣地問道。
這可把我窘了一下。我沒有想到他會拿這種話問我。我紅著臉結結巴巴地回答他:“你不要誤會我的意思。我同情你們,想來看看我能不能給你幫忙。我並沒有壞心思。”
他看了我一眼,他的眼光馬上變溫和了。可是他並不講話。他走到床鋪前,放下藥瓶和別的東西。我去給他幫忙,先把熱水瓶拿在我的手裏。他放好東西在枕邊,又把熱水瓶接過去。他對我微微一笑說:“謝謝你。我去泡開水。”他又彎下身子,拿起了臉盆。
“我跟你一塊兒去,你一個人拿不了,你把熱水瓶給我罷,”我感動地說。
“不,我拿得了,”他不肯把手裏的東西交給我。他用眼光指著鋪上的病人:“請你陪陪他。”他一手提著空臉盆,一手拿著熱水瓶,走出去了。
我走到病人的枕邊。他睜著眼睛望我。他的眼光遲鈍,無力,而且裏麵含著深的痛苦。我覺得這對眼睛像一盞油幹了的燈,它的微光漸漸在減弱,好像馬上就要熄了。
“不要緊,你好好地養息罷,”我俯下身子安慰他說。
他又睜大眼睛看我,好像沒有聽懂我的話似的。他的臉在顫動,他的身子在發抖。我不知道應該怎樣照料他,便慌慌張張地問他:“你痛嗎?”
“謝謝你,”他吃力地說。聲音低,但是我聽得很清楚。我吃了一驚。他不是一個啞巴!那麼為什麼他從前總是不講話呢?
外麵響起了腳步聲。
“他是個好孩子,”他接著說,“請你多照應他。”以後的話,他沒有力氣說出來。
那個小孩拿著熱水瓶,捧著臉盆進來了。
我接過臉盆,蹲下去,把盆子放在病人枕頭邊的地上,把臉帕放到盛了半盆水的盆子裏絞著。
“等我來,”小孩放好熱水瓶,伸過手來拿臉帕。
我默默地站起來,讓開了。我立在旁邊看著小孩替病人洗了臉,揩了身,換了衣服,連鼻孔也洗幹淨了,換上了兩團新的藥棉;過後他又給病人吃藥。我注意地望著那兩隻小手的動作,它們表現了多大的忍耐和關切。這不是一個十三四歲小孩的事情,可是他做得非常仔細、周到,好像他受過這一類的訓練似的。
病人不講話,甚至不曾發過一聲呻吟。他睜大兩隻失神的眼睛望著小孩,順從地聽憑小孩的擺布。在他那臃腫的臉上慢慢地現出了像哭泣一樣的微笑,他的眼光是一個慈愛的父親的眼光。等到小孩做完那一切事情以後,他忽然伸出他的幹瘦的手,把小孩的左手緊緊地抓住。“我對不住你,”他低聲說,“你對我太好了……”淚水從他的眼裏迸了出來。
“我們都不好,讓你一個人受苦,”小孩抽咽地說了一句,聲音就啞了,許久吐不出一個字。他坐在床鋪邊上。
“這是我自作自受,”病人一個字一個字痛苦地說,聲音抖得很厲害。
“你不要講了,你看你成了這個樣子;我們都過得好,”小孩哭著說。
“這樣我也就心安了,”病人歎了一口氣說。
“可是你……你做什麼一定要躲起來?做什麼一定要叫你自己受罪?”小孩哭得更傷心了。他把頭埋在病人的膀子上。
病人愛憐地撫摩著小孩的頭:“你不要難過。我這點苦算不得什麼!”
“不,不,我們要送你到醫院去!”小孩悲痛地搖著頭說。
“去醫院也沒有用,醫院醫不好我的病,”病人微微搖搖頭,斷念似地答道。小孩沒有作聲。“我現在好多了,你回家去罷。不要叫家裏人耽心。”病人說一句話,要喘息幾次,聲音更弱,在傍晚灰黃的光線下,他的臉色顯得更加難看,隻有一對眼睛有點生氣,它們愛憐地望著小孩的微微顫動的身子。
“那麼你跟我回家去罷,在家裏總比在這兒好些,”小孩忽然抬起頭哀求地說。
“我哪兒還有家?我有什麼權利打擾你們?那是你們的家,”病人搖著頭,酸苦地說。
“爹!”孩子抑製不住自己的感情,哭著叫起來。“為什麼你不該回去?難道我們家不是你的家?難道我不是你的兒子?這又不是丟臉事情!我做什麼還不敢認我自己的父親!”孩子又把頭埋下去,這一次他俯在父親的胸前嗚嗚地哭起來。
“寒兒,我知道你心腸好。不過你母親他們不會原諒我的。而且我也改不了我的脾氣。我把你們害夠了。我不忍心再--”他兩隻手抱著兒子的頭,嗚咽了許久。我在旁邊連聲息也不敢吐。我覺得我沒有權利知道那一家人的秘密,我更沒有權利旁觀這父親和兒子的痛苦。可是現在要偷偷地退出大仙祠去,也太晚了。
父親忽然歎一口氣,提高聲音說:“你回去罷。我寧肯死也不到你們家去。”
父親有氣無聲地哭起來。孩子不抬頭,卻哭得更傷心了。我看不清楚父親臉上的表情,隻看見他兩隻手壓在兒子的後腦勺上。後來連那兩隻手也看不見了。
我走過去,俯下身子,輕輕地拍著孩子的肩頭。我拍了三次,孩子才抬起頭來,轉過臉看我。我同情地說:“你讓他休息一會兒。”
孩子慢慢地站起來。父親輕輕地噓一口氣。沒有別的聲音。
“他累了,精神支持不住。不要跟他多講話,不要叫他傷心、難過,”我又說。
“黎先生,你說該怎麼辦?他一定不肯回家,又不肯進醫院。在這兒住下去,怎麼行!”孩子說。
“我看隻要你母親跟你哥哥來接他,他一定肯回去,”我說。
停了好一會兒,孩子才用痛苦的聲音回答我:“他們決不會來的。你不曉得他們的脾氣。要是他肯進醫院,就好辦了。不過我不曉得住醫院要花多少錢。”他的聲音低到隻有我一個人聽得見。
“那明天就送他進醫院罷;就是三等病房也比這兒好得多。你手頭沒有錢,我可以設法,”我誠懇地說。我的聲音稍微大一點,但是我想病人已經睡著了,這些時候我就沒有聽見他的聲息。
“不,不能夠讓你出錢!”孩子搖頭拒絕道。
“你不要這樣固執。病人的身體要緊,別的以後再講。等他身體好了,我們還可以找個事情給他做。你想他肯做事嗎?”我對他解釋道。
“那麼就照你的意思辦罷,”小孩感激地說。
“我們明天上午九點鍾以前在這兒見麵,一塊兒送他進醫院去,就這樣決定罷。你明天要上學嗎?”
“我上午缺兩堂課不要緊。我明天一定在這兒等你。黎先生,你先回去罷。我還要點燃蠟燭在這兒陪我父親。”
病人輕輕地咳一聲嗽,過後又沒有聲息了。小孩劃了五根火柴,才把蠟燭點燃。
“好,我去了。有事情,你到姚家來找我。”
我聽見他的應聲才邁步走出小門,進到黑暗的天井裏去。
二十一
我回到姚家,經過大門的時候,李老漢站起來招呼我。
“你們三老爺在大仙祠生病,我跟他小少爺講好明天送他進醫院去,”我對他說。我告訴他這個消息,因為我知道除了那個小孩,就隻有他關心楊老三。
李老漢睜大眼睛張大嘴,答不出話來。
“你不用瞞我了,你們三老爺還來找過你,我看見的。你放心,我不會告訴別人,”我安慰他說。我又添上一句:“我告訴你,我想你會抽空去看他。”
“多謝黎先生,”李老漢感激地說。他又焦急地問:“三老爺病不要緊罷?”
“不要緊,養養就會好的。不過他住在大仙祠總不是辦法。你是個明白人,你怎麼不勸他回家去住?看樣子他家裏還過得去。”
李老漢痛苦地歎了一口氣,然後說:“黎先生,我曉得你心地厚道。我不敢瞞你,不過說起來,話太長,我心頭也過不得,改一天向你報告罷。”他把臉掉向門外街中。
“好。我進去找老文來替你看門。你到大仙祠去看看罷。”
“是,是,”他接連說。我跨過內門,走到階下,他忽然在後麵喚我。我回過頭去。他帶著為難的口氣懇求我:“三老爺的事情,請黎先生不要跟老文講。”
“我知道,你放心罷,”我溫和地對他點一下頭。
我進了二門,走下天井。門房裏四扇門全開著,方桌上燃著一盞清油燈。老文坐在門檻上,寂寞地抽著葉子煙。一支短短的煙管捏在他的左手裏,煙頭一閃一閃地亮著。他的和善的老臉隱約地在我的眼前現了一下,又跟著煙頭的火光消失了。
我向著他走去。他站起來,走下台階迎著我。
“黎先生回來了,”他帶笑招呼我。
我們就站在天井裏談話。我簡單地告訴他,李老漢要出去替我辦點事情,問他可以不可以替李老漢看看門。
“我們去,我們去,”他爽快地答道。
“老爺、太太都在家嗎?”我順便問他一句。
“老爺跟太太看影戲去了。”
“虎少爺回來沒有?”
“他一到外婆家,不到十一二點鍾是不肯回來的。從前還是太太打發人去接他,現在老爺又依他的話,不準太太派人去接,”他憤慨地說。在陰暗中我覺得他的眼光老是在我的臉上盤旋,仿佛在說:你想個辦法罷。你為什麼不講一句話?
“我講話也沒有用。今早晨,我還勸過他。他始終覺得虎少爺好,”我說,我好像在替自己辯解似的。
“是,是,老爺就是這樣的脾氣。我們想,隻要虎少爺大了能夠改好,就好了,”老文接著說。
我不再講話。老文銜著煙管,慢慢地走出二門去了。
月亮衝出了雲層,把天井漸漸地照亮起來,整個公館非常靜。不知道從什麼地方送過來一陣笛聲。月亮又被一片灰白的大雲掩蓋了。我覺得一團黑影罩上我的身來。我的心被一種莫名的憂慮抓住了。我在天井裏走了一會兒。笛聲停止了。月亮還在雲堆裏鑽來鑽去。趙青雲從內院走出來,並不進門房,卻一直往二門外去了。
我走進了憩園。我進了我的房間。笛聲又起來了。這是從隔壁來的。笛聲停後,從圍牆的那一麵又送過來一陣年輕女人的笑聲。
我在房裏坐不住,便走出憩園,甚至出了公館。老文坐在太師椅上,可是我沒有心情跟他講話。
在斜對麵那所公館的門前圍聚了一群人。兩個瞎子和一個瞎眼女人坐在板凳上拉著胡琴唱戲。這個戲也是我熟習的:《唐明皇驚夢》。
過了十幾分鍾的光景,唐明皇的“好夢”被宮人驚醒了。瞎子閉上嘴,胡琴也不再發聲。一個老媽子模樣的女人從門內出來付了錢。瞎子站起來說過道謝的話,用竹竿點著路,走進了街心。走在前麵的是那個唱楊貴妃一角的年輕人,他似乎還有一隻眼睛看得見亮光,他不用竹竿也可以在淡淡的月光下走路。他領頭,一路上拉著胡琴,全是哀訴般的調子。他後麵是那個唱安祿山一角的老瞎子,他一隻手搭在年輕同伴的肩頭,另一隻手拿著竹竿,胡琴挾在腋下。我認得他的臉,我叫得出他的名字。十五年前,我常常有機會聽他唱戲。現在他唱配角了。再後便是那個唱唐明皇一角的瞎眼婦人。她的嗓子還是那麼好。十五年前我聽過她唱《南陽關》和《薦諸葛》。現在她應該是四十光景的中年女人了。她的左手搭在年老同伴的肩上,右手拿著竹竿。我記得十五年前便有人告訴我,她是那個年老同伴的妻子,短胖的身材,扁圓的臉,這些並沒有大的改變。隻是人老得多了。
胡琴的哀訴的調子漸漸遠去。三個隨時都會倒下似的衰弱的背影終於淡盡了。我忽然想起了我的小說裏的老車夫和瞎眼女人。眼前這對貧窮的夫婦不就是那兩個人的影子麼?我能夠給他們安排一個什麼樣的結局呢?難道我還能夠給他們帶來幸福麼?
我被這樣的思想苦惱著。我不想回到那個清靜的園子裏去。我站在街心。淡盡了的影子若隱若現地在我的眼前晃來晃去。我忽然想起去追他們。我邁著快步子走了。
我又走過大仙祠的門前。我聽見瞎子在附近唱戲的聲音。可是我的腳像被一種力量吸引住了似的,在那兩扇褪了色的黑漆大門前停下來。我躊躇了一會兒,正要伸手去推門。門忽然開了。楊家小孩從裏麵走出來。
他看見我,略有一點驚訝,過後便親切地招呼我:“黎先生。”
“你現在才回去?”我溫和地問道。
“是的,”他答道。
“他現在好些了?”我又問。“睡了罷?”
“謝謝你,稍微好一點兒,李老漢兒在那兒。”
“那麼,你回去休息罷,今天你也夠累了。”
“是,我明早晨九點鍾以前在這兒等你。黎先生,你有事情,來晏點兒也不要緊。”
“不,我沒有事,我不會來晏的。”
我們就在這門前分別了。我等到他的影子看不見了,又去推大仙祠的門。我輕輕地推,門慢慢地開了一扇,並沒有發出聲響。
我走下天井,後麵有燭光。我聽見李老漢的帶哭的聲音:“三老爺,你不能夠這樣做啊……”
我沒有權利偷聽他們談話,我更沒有權利打岔他們。我遲疑了兩三分鍾,便靜靜地退了出來。我聽見“三老爺”的一句話:“我再沒有臉害我的兒子。”
我回到公館裏。二門內還是非常靜。門房裏油燈上結了一個大燈花。我看不見人影。月亮已經驅散了雲片,像一個大電燈泡似地掛在藍空。
我埋著頭在天井裏走了一會兒,忽然聽見一個熟習的聲音喚“黎先生”。我知道這是姚太太。我答應著,一麵抬起頭來。
她穿一件青灰色薄呢旗袍,外麵罩著白色短外套,臉上仍舊露出她那好心的微笑。老李拉著空車上大廳去了。
“姚太太看電影回來了,誦詩呢?”
“他路上碰到一個朋友,找他談什麼事情,等一會兒就回來。黎先生回來多久了?我們本來想約黎先生出去看電影,在花廳裏找黎先生,才知道黎先生沒有吃飯就出去了。黎先生在外麵吃過飯了?”
“我有點事情,在外麵吃過了。今天的片子還好罷?”
“就是《苦海冤魂》,好是好,隻是太慘一點,看了叫人心裏很難過,”她略略皺一下眉頭。她的笑容消失了。
“啊,我看過的,是一個醫生跟一個女孩子的故事。結果兩個人都冤枉上了絞刑台。兩個主角都演得很好。”
她停了一下,帶著思索的樣子說:“我奇怪人對人為什麼要這樣殘酷。一個好心腸的醫生跟一個失業的女戲子,他們並沒有害過什麼人,為什麼旁人一定要把他們送上絞刑台?為什麼人對人不能夠更好一點,一定要互相仇恨呢?”
她仰起頭看天空,臉上帶了一種哀愁的表情,這在銀白的月光下,使她的臉顯得更純潔了。她第一次對我吐露她的心裏的秘密。她的生活的另一麵終於顯露出來了。趙家的仇視,小虎的輕蔑,丈夫的不了解。這應該是多麼深的心的寂寞啊……
同情使我痛苦。其實我對她有的不止是同情,我無法說明我對她的感情。我可以說,縱使我在現社會中是一個卑不足道的人,我的生命不值一文錢,但是在這時候隻要能夠給她帶來幸福,我什麼也不顧惜。
可是怎麼能夠讓她明白我這種感情呢?我不能對她說我愛她,因為這也許不是愛。我並沒有別的心思。我隻想給她帶來幸福,讓她的臉上永遠現出燦爛的微笑。
“這是舊道德觀念害人。不過電影故事全是虛構的,我知道人間還有很多溫暖,”我用這樣的話來安慰她,話雖然簡單,可是我把整個心都放在這裏麵,我加重語氣地說,為了使她相信我的話,為了驅散她的哀愁。
她埋下眼光看我一眼,微微點了點頭,低聲說:“我明白,不過我覺得自己的生活太舒服了。我不說幫助人,就是給誦詩管家,也沒有一點成績。有時候想起來,也很難過。”
“小虎的事情我也知道,”我終於吐出小虎的名字來。“誦詩太疏忽了,我也勸過他。為這件事情姚太太你也苦夠了。不過我想誦詩以後會明白的。你也該寬心一點。”
她輕輕地歎了一口氣,停了一下,才低聲說:“我也不明白為什麼趙家要這樣恨我?為什麼為了我的緣故就把好好的小虎教成這個樣子?我願意好好地做趙家的女兒,做小虎的母親,他們卻不給我一個機會,他們把我當作仇人。外麵人不明白的,一定會說我做後娘的不對。”
我的喉嚨仿佛被什麼東西堵塞住了,我望著她那緊鎖的雙眉,講不出話來。她的眼光停留在二門外照壁上,似乎沒有注意到我在看她。
“趙家為什麼這樣恨我?我想來想去,總想不出原因來,”她接著說;“或許因為我到姚家來誦詩對我很好,據說是比對小虎的媽媽還好,隻有這件事情是他們不高興的。不過這又不是我的錯。我從沒有在誦詩麵前講過別人一句壞話。我到姚家來也不過二十歲,我在娘家,是隨便慣了的。我母親耽心我不會管家,不會管教孩子。我自己也很害怕。我一天提心吊膽,在這麼大一個公館裏頭學著做主婦,做妻子,做母親。我自己什麼也不懂,也沒有人教我。我願意把他前頭太太的母親當作自己的母親,前頭太太的兒子當作自己的兒子,可是我做不好。我不知道應該怎麼辦才好。誦詩也不給我幫忙。我現在漸漸膽小起來了。”她說著又埋下頭去。
“姚太太,你倒不必灰心。連我這樣的人也並不看輕自己,何況你呢?”我誠心地安慰她。
“我?黎先生,你在跟我開玩笑罷?”她抬起頭含笑地對我說。“我哪兒比得上你?”
“不是這樣。你也許不知道你昨晚上那幾句話使我明白多少事情,要是我以後能夠活得積極一點,有意義一點,那也是你的力量。你給別人添了溫暖。為什麼你自己不能夠活得更積極些?”
我覺得她的明亮的眼睛一直在望我,眼光非常柔和,而且我仿佛看見了淚珠,可是我沒有把話說完,老姚就回來了。
“你們都在這兒!為什麼不進花廳去坐?”他高興地嚷道。
“我們談著話在等你,”她回答了一句,態度很自然地笑了笑。“我們已經站了好久了,黎先生恐怕累了罷。”
“是的,你們也該休息了,明天見罷,”我接著說。
我們一塊兒走上石階。他們從大廳走進內院,我便走入憩園。
二十二
早晨七點半鍾的光景,我走出姚家大門,李老漢站在門簷下用憂愁的眼光看我,招呼了一聲“黎先生”。他好像要對我講話,可是我匆匆地點一下頭,就走到街心去了。
不久我到了大仙祠。門大開著。我想,一定是楊家小孩先來了。我急急走到後麵去。
後麵靜靜地沒有人。我不但看不見病人的影子,並且連被褥、臉盆、熱水瓶等等都沒有了。幹草零亂地堆在地上。草上有一張紙條,是用一塊瓦片壓住的,紙條上寫著:忘記我,把我當成已死的人罷。你們永遠找不到我。讓我安安靜靜地過完這一輩子。
寒兒
父字。
從這鉛筆寫的潦草的字跡,我看出一個人的心靈。我不知道這個人的“墮落”的故事,可是這短短的幾句話使我明白一個慈愛父親的願望。我拿著紙條在思索。小孩的腳步聲逼近了。我等著他。
“怎麼,黎先生你一個人?”小孩驚愕地說;“我父親呢?”
“我剛才來,你看這張字條罷,”我低聲說,我把字條遞給他,一麵掉開頭,不敢看他的臉。
“黎先生,黎先生,他到哪兒去了?我們到哪兒去找他?你說我們應該怎麼辦?”他兩隻手抓住我的左邊膀子瘋狂地搖撼著,絕望地叫道。
我用力咬嘴唇,壓住我的激動,故意做出冷靜的態度說:“我看隻有依他的話把他忘記。我們不會找到他了。”
“不能,不能!我們都過得好,不能夠讓他一個人去受罪!”他搖著頭迸出哭聲說。
“可是你到哪兒去找他?這樣大的地方!”
他突然撲倒在幹草上傷心地哭起來。
我的眼睛是幹的。我仰起頭,兩手交叉地放在胸前,我想問天:我怎樣才能夠減輕這個孩子的痛苦?可是天青著臉,不給我一個回答。它也不會告訴我他的父親的去處。我隻知道一個事實:他的父親拿走了被褥和別的東西,決不會去尋死。因此,我讓這個孩子哭著,不說一句安慰的話,事實上我也沒有可以安慰他的話了。
後來孩子的哭聲停止了,他站起來,哀求地對我說:“黎先生,你知道得多,你說他會不會出什麼事情?請你老實告訴我。我不害怕,請你對我說真話。”
我想了一會兒,我還是躲避著他的眼光,我溫和地回答他:“不要緊,不會有什麼事情。我們去問李老漢兒,說不定他知道得多一點。”
“是,是,我記起來了,昨晚上我走的時候,他還在這兒跟我父親講話,”孩子省悟般地說。
“那麼我們一路到姚家去罷,你快把眼淚揩幹,”我輕輕地在他的肩頭拍了一下。
我們走過前堂的時候,供桌上還放著玻璃瓶,但是那枝幹枯了的茶花卻不見了。
二十三
李老漢站在大門口,臉朝著我們來的方向,仿佛在等候我們似的。
楊家小孩跑到他麵前,焦急地抓住他的左膀問道:“李老漢兒,你曉得我父親到哪兒去了?”
“小少爺,我不曉得,”李老漢憂鬱地搖著頭答道。
“你一定曉得,他昨晚上跟你講過好些話。你快告訴我,我要去找他,”小孩固執地懇求道。
“小少爺,我實在不曉得,”李老漢的聲音戰抖得厲害。他埋下頭,似乎不願意讓楊家小孩多看他一眼。
“那麼我走過後,他還跟你講些什麼話?李老漢兒,他們都說你有良心,你不會騙我一個小娃兒。我要找到他,黎先生給我幫忙,我們先醫好他的病,以後我會去求我母親,求我哥哥,接他回家。這對他隻有好處。你為什麼不讓我去找他?”小孩聲音不高,不過他很激動,隻見他在眨眼睛。後來哭聲把他的咽喉堵塞了,他說不出話來。他放開李老漢的膀子,伸手揩了揩眼睛。
我心裏很難過,便走近一步,對李老漢低聲說:“李老漢兒,你就對他說了罷。”
李老漢抬起頭來,伸起右手在他的光禿的頭頂上摩了幾下。我聽見他長歎一聲,接著他痛苦地答道:“三老爺的確沒有講過他要到哪兒去。昨晚上他跟我講了好些話。他說過他要搬開大仙祠,搬到一個小少爺找不到的地方去。我勸他不要拚命苦他自己。他說他什麼都看穿了,就隻舍不得小少爺。不過為了小少爺好,他應當躲起來,不要再跟小少爺見麵。他要叫小少爺慢慢忘記他,像太太跟大少爺那樣,當作他已經死了。我說:‘三老爺,你不能這樣做,你會傷小少爺的心。’他說:‘長痛不如短痛。不然以後叫他傷心的時候太長了。’我也不大懂三老爺這個道理,我還以為是他老人家病了隨便講話。後來我就回來了。這全是真話。我哪兒敢騙小少爺?”他的眼圈紅了,眼淚不住地滾下臉頰來。
小孩跑進門內,坐在太師椅上蒙住臉低聲哭起來。李老漢轉過身子,睜大眼睛,驚愕、悲痛、憐惜地望著他,不知道應該怎樣做才好。
我走到小孩麵前,輕輕地拉他的手,說:“我們到裏麵去坐坐。不要哭了,哭是沒有用的。”
他掙紮著,不肯把手拿下來。我又說了一遍。
“你把他給我找回來!你還我爹!”他賭氣地哭著說,這次他拿下了手。我第一次聽見這個早熟的孩子說出完全小孩氣的話。
“好,我一定給你找回來,我一定把他還給你,”我也用哄小孩的話去安慰他。
他終於順從地閉了嘴站起來。
二十四
在我的房間裏,我讓他坐在沙發上,我用了許多話安慰他。他不再哭了。他隻是唯唯應著。有時他那對哭腫了的眼睛呆呆地望著我,有時他望著門。
“我到外頭去走一會兒,”他忽然站起來說。
“好,”我隻說了一個字,並沒有跟著他出去。我覺得疲倦,坐在軟軟的沙發上,不想再動一下。
我還以為他會再進房來。可是過了半點多鍾,卻聽不見他的聲息。後來我走到門外去看,園子裏也沒有他的影子。他已經走了,應該走遠了。
我沒有從這個孩子的口中探聽出他的父親的故事,我感到寂寞,我覺得心裏不痛快。可是我不想上街,我也不想睡覺。為了排遣寂寞,我把我的全副精神放在我的小說裏麵。
這一天我寫得很多。我被自己編造的故事感動了。老車夫在茶館門口挨了打,帶著一身傷痕去找瞎眼女人。他跌倒在她的門前。
……
“你怎麼啦?”女人吃了一驚,她摸索著,關心地問道。她抓到他那隻伸過來的手。
“我絆了跤,”車夫勉強笑著回答。
“啊喲,你絆倒哪兒?痛不痛?”她彎下身去。
“沒有傷,我一點兒也不痛!”車夫一麵揩臉上的血跡,一麵發出笑聲。可是淚水已經順著臉頰流下來了。
……
這兩個人仿佛就在我的眼前講話。他們在生活,在受苦。他們又拿他們的痛苦來煎熬我的心。正在我快受不了的時候,老文忽然氣咻咻地跑進房來報告:“有預行了。”據他說這是本年裏的第二次預行警報。我看表,知道已經是三點十分,我料想敵機不會飛到市空來,但是我也趁這個機會放下了筆。
我問老文,老爺、太太走了沒有。他回答說,他們吃過午飯就陪姑太太出去買東西,現在大約在北門外“繩溪花園”吃茶,聽竹琴。他又告訴我,虎少爺上午到學校去了還沒有回來。我又問他公館裏的底下人是不是全要出城去躲警報。他說,放了“空襲”以後,公館裏上上下下的人都走,隻有李老漢留下來看家。李老漢一定不肯跑警報,也沒有人能夠說服他。
我還同老文談了一些閑話,別了許久的空襲警報聲突然響起來了。
“黎先生,你快走罷,”老文慌張地說。
“你先走,我等一下就走,”我答道。我覺得累,不想在太陽下麵跑許多路。
老文走了。園子漸漸地落入靜寂裏。這是一種使人瞌睡的靜寂。我在沙發上迷迷糊糊地睡了一會兒。我睜開眼睛,還是聽不見人聲。
我站起來。我的疲倦消失了。我便走出下花廳,在門前站了一會兒,注意到園裏的綠色更濃了。我又沿著石欄杆走出了園子。
我走到大門口,李老漢安靜地坐在太師椅上。街上隻有寥寥幾個穿製服的人。
“黎先生,你不走嗎?”李老漢恭敬地問道。
“我想等著放‘緊急’再走,”我說著便在太師椅對麵板凳上坐下來。
“放‘緊急’再走,怕跑不到多遠;還是早走的好,”他關心地勸我。
“走不遠,也不要緊。到城牆邊兒,總來得及,”我毫不在乎地說。
他不作聲了。但是我繼續往下說:“李老漢兒,請你對我講真話。你們三老爺究竟為什麼要走?為什麼不肯讓我們送他進醫院?他為什麼不肯回家去?”我這次采用了單刀直入的辦法。
他怔了一下。我兩眼望著他,懇切地說下去:“我願意幫忙他,我也願意幫忙你們小少爺。你為什麼還不肯對我講真話?”
“黎先生,我不是不講真話。我今天上午講的沒有一句假話。”他的聲音顫得厲害,他低下頭,不看我。我知道他快要哭了。
“但是他為什麼會弄到這樣?為什麼要苦苦地糟蹋他自己?”我逼著問道,我不給他一點思索的時間。
“唉”他長長地歎了一口氣;“黎先生,你不曉得,人走錯了一步,一輩子就算完了。他要回頭,真是不容易。我們三老爺就是這樣。他的事情我一說你就明白。他花光了家產,自己覺得對不起一家人,後來失悔得不得了,又不好意思用兒子的錢,就藏起來,隱姓埋名,不肯讓家裏人曉得,卻偏偏給小少爺找到了。小少爺常常送錢給他,送飲食給他,折花給他,小少爺在我們公館裏頭折的花就是給三老爺送去的,三老爺頂喜歡公館裏頭的茶花。”
我知道李老漢講的不全是真話,他至少隱瞞了一些事情。但是我並不放鬆他,我接著又問一句:“你們三太太跟大少爺怎麼不管他呢?”
李老漢把頭埋得更深一點。我以為他不會回答我了。我默默地坐在他的對麵,我的眼光掉向著街心。幾個提包袱、抱小孩的行人從門前走過。我聽見一個男人的粗聲說:“快走!敵機來啦!”其實這時候還沒有發緊急警報。
李老漢抬起頭來,淚水還順著他的臉頰滾,白胡須上麵粘著的口水在發亮。
“這件事我也不大明白。大少爺自來就跟三老爺不大對。賣公館那一年,大少爺畢業回省來剛進銀行做事。三老爺在外頭討姨太太租小公館已經有好幾年,三太太拿他也沒有辦法。大少爺回來常常幫三太太跟三老爺吵。不曉得怎樣三老爺就搬出來了。大少爺也不去找他,隻有小少爺還記得他父親,到處去找他,後來才在街上碰到。三老爺住在大仙祠。小少爺就一直跟到大仙祠,三老爺沒有辦法,才跟小少爺講了真話……”
我不敢看李老漢臉上的表情。我隻是注意地聽他講話。忽然警報解除了。他也閉了嘴。他這段話給我引起了新的疑問。我還想追問他,可是他站起來,默默地走到大門外去了。
“那個做丈夫、做父親的人一定是被他的妻子和兒子趕出家裏來的。”--這一個思想忽然在我的腦子裏亮了一下。
李老漢已經泄露了夠多的秘密了,我也應該讓他安靜一會兒。
二十五
十二天慢慢地過去了。日子的確過得很慢,並且很單調。我上半天寫小說,下半天逛街。小說寫得不順利,寫得慢,有時我還得撕毀整頁稿紙來重寫。那兩個不幸的人的遭遇抓緊了我的心。我失掉了冷靜,我更難駕馭我的筆了。
朋友姚國棟至少隔一天要來看我一次,同我上天下地亂談一陣。他還是那麼高興,對什麼都有把握,對什麼都不在乎,雖然他整天不歇口地發牢騷。同時他誇他的太太,誇他的兒子,誇他的家庭幸福。
姚太太一個星期沒有到下花廳來了。她在害病。不過聽朋友的口氣,她好像是在“害喜”,所以朋友並不為太太的病發愁,他反而顯得高興似的。但是,沒有她的麵影,我的房間也失去了從前的亮光,有時我還感到更大的寂寞。
逛街的時候,我老是擺脫不掉這樣一個思想:有一天我會碰到楊家小孩和他的父親。我不單是希望知道那一家的秘密,我還想盡我的微力給他們幫一點忙。但是省城是這麼大,街上行人是這麼多,我到哪裏去尋找那個父親的影子?不說父親,就是那個小孩,我這些日子裏也沒有見過一麵。我知道從李老漢的口中我可以打聽到小孩的地址。但是我每次經過大門,看見他那衰老、愁煩的麵顏,我覺得我沒有權利再拿楊家的事情去折磨他。
有一天我從外麵回來,他用失神的眼光望我,我忽然覺得我了解他的意思,他好像在問:“你找到他嗎?”我搖搖頭用失望的眼光回答:“沒有,連影子也沒有。”第二天他又用同樣的眼光詢問,我也用同樣的眼光回答。第三天又是一樣的情形。這樣繼續了好些天。有一次我差一點生氣了,我想對他說:你明明知道我不會找到他,為什麼老是來問我?
但是星期六來了。離我看見小孩父親挨打的日子剛好三個禮拜。
這天我起床後就覺得頭昏,仿佛有一塊重東西壓在我的頭上,我什麼事都不能做,也不想做。一個人躺在床上,我又覺得寂寞。我隻希望老姚來找我談天,我可以安靜地靠在沙發上聽他吹牛。可是這一天我偏偏看不見老姚的影子。老文送午飯來的時候,他告訴我老爺出門赴什麼人的宴會去了。我又問起太太的病,他說,太太的病好多了,聽周大娘講太太有了小寶寶。他又說,萬家外老太太同舅太太一早就來了。我沒有問到虎少爺,可是老文也告訴我:虎少爺昨天去趙家玩,晚上沒有回來,太太叫老李拉車去接,趙家外老太太卻把老李罵了一頓,說是她要留虎少爺住半個月,省得在家裏受後娘的氣。老李回來,沒有敢把這些話報告太太,怕惹太太慪氣。不用說,老文接著又發了一頓牢騷。關於趙家同虎少爺的事,他的見解跟我的相差不遠。我也說了幾句責備趙家的話,後來他收了碗碟走了。
我坐在沙發上迷迷糊糊地睡了一覺。我醒來的時候,我仿佛聽見有人在園子裏輕聲咳嗽。我站起來,走到門前。
我疑心我的眼睛花了。怎麼,楊家小孩會站在山茶樹下!我揉了一下眼睛。他明明站在那裏,穿一身灰色學生服,光著頭,在看樹身上的什麼東西。
我走下石階。小孩似乎沒有看見我。我一直走到他的背後。他連動也不動一下。
“你在看什麼?”我溫和地問道。
他吃了一驚,連忙回過頭來。他的臉瘦多了,也顯得更長,鼻子更向左偏,牙齒更露。
“我看爹的字,”他輕輕答道。他又把眼光移到樹身上去。在那裏我看見三個拇指大的字:楊夢癡。刻痕很深,筆劃卻已歪斜了。我再細看,下麵還有六個刻痕較淺的小字--庚戌四月初七。那一定是刻樹的日期,離現在也有三十二年了。那時他父親不過是一個十幾歲的少年。
“你得到他的消息嗎?”我低聲問他。
“沒有,”他搖搖頭答道。“我到處找,都找不到他。”
“我也沒有,”我又說。我的眼光停留在刻字上。我心裏想著:這是一條長遠的路啊。我覺得難過起來了。
停了片刻,他忽然轉過臉來,哀求地對我說:“黎先生,我們還有什麼辦法找到他嗎?他究竟躲在哪兒?”
我默默地搖搖頭。
“黎先生,他是不是還活著?我是不是還可以再看見他?”他又問道。他拚命眨他的眼睛,眼圈已經變紅了。
我望著他那張沒有血色的瘦臉,同情使我的心發痛,我痛苦地勸他:“你就忘了他罷。你還老是記住他有什麼用?你看你自己現在瘦得多了。你不會找到他的。”
“我不能,我不能!我忘不了他。我一定要找到他,”他帶著哭聲說。
“你在哪兒去找他呢?地方這麼大,人這麼多,你又是個小孩子。”
“那麼你給我幫忙,我們兩個人一定找得到他。”
我憐憫地搖搖頭:“不說兩個人,就是二十個人也找不到他。你還是聽他的話,好好地讀書罷。”
“黎先生,我想到他一個人在受罪,我哪兒還有心腸讀書?我找不到他,不能夠救他,就是讀好書又有什麼用?活下去又有什麼意思?”
我抓住他一隻膀子,帶點責備的口氣說:“你不能說這種話。你年紀小,家裏有母親。況且人活著,並不是--”
“媽有哥哥孝順她,爹隻有一個人,他們都不管他在外頭死活……”他噘著嘴打斷了我的話,眼淚流到嘴邊了,他也不揩一下。
“你們都是一家人,為什麼你媽跟你哥哥對你爹不好呢?你應該好好勸他們,他們一定會聽你的話。”
他搖搖頭:“我講話也沒有用。哥哥恨死了爹,媽也不喜歡爹。哥哥把爹趕出來了,就不準人再提起爹……”
我終於知道那個秘密了。這真相也是我早已料到的。可是現在從兒子的口中,聽到那個父親的不幸的遭遇,我仿佛受到一個意外的打擊。我無法說明我這時的心情。我忽然想躲開他,不再看他那憔悴的麵容;我忽然想拉著他的手瘋狂地跑出去,到處尋找他的父親;我忽然又想讓他坐在我的房裏,詳細地敘說他的家庭的故事。
我自己不能夠決定我應該怎麼做。我同那個小孩在山茶樹下站了這許久,我不覺得疲倦,也忘記了頭昏。我似乎在等待什麼。
果然一個聲音,一個甜甜的女音在後麵響起來了。它不讓我有猶豫的時間。
“小弟弟,你不要難過,你把你爹的事情跟我們說了罷。黎先生同我都願意給你幫忙。”
我們一齊回過頭去。姚太太站在假山前麵,病後的麵顏顯得憔悴,她正用柔和的眼光看小孩。
“你們的話我也聽見幾句,我不是故意來偷聽的。”她淒涼地一笑。“我不曉得小弟弟會有這樣的痛苦。”她走過去,拿起小孩的一隻手,母親似地用愛憐的聲音說:“我們到黎先生房裏去坐坐。”
小孩含糊地答應一聲,就順從地跟著姚太太走了。他們兩人走在前頭,像姐弟似的。我跟在後麵,一麵走,一麵望著她那穿淺藍洋布旗袍的苗條的背影。
二十六
“小時候爹頂愛我。我記得從我三歲起,就是爹帶我睡覺。媽喜歡哥哥。哥哥自小就不聽爹的話。爹一天不在家,到晚上才回來,回來就要跟媽吵嘴,有時候吵得很凶,媽哭了,第二天早晨爹跟媽講幾句好話,媽又高興了。過兩天他們又吵起嘴來。我頂怕聽他們吵嘴,哥哥有時還幫媽講幾句話。我躲在床上,就是在大熱天,也用鋪蓋蒙著頭,不敢做聲,也睡不著覺。後來爹上床來,拉開我的鋪蓋,看見我還睜開眼睛,他問我是不是他們吵嘴吵得我不能睡覺,我說不出話,我隻點點頭。他望著我,他說他以後不再跟媽吵嘴了,我看見他流眼淚水,我也哭了,我不敢大聲哭,隻是輕輕地哭。他拿好多話勸我,我後來就睡著了。”
小孩這樣地開始講他的故事。他坐在靠床那張沙發上,姚太太坐另一張沙發,我坐在床沿上。我們的眼睛都望著他,他的眼睛卻望著玻璃窗。他自然不是在看窗外的景物,他的視線給淡青色窗帷遮住了。他一雙紅紅的眼睛好像罩上了一層薄霧,淚水滿了,卻沒有滴下來。我想,那麼他是在回顧他的童年罷。
他們以後還是常常吵嘴,爹還是整天不在家,媽有時候也打打麻將。輸了錢更容易跟爹吵嘴。有一回我已經睡了,媽拉我起來,要我同哥哥兩個給爹磕頭。媽說:‘你們兩個還不快給你們爹磕頭,求他給你們留下幾個錢活命,免得將來做叫化子丟他的臉!快跪呀,快跪呀!’哥哥先跪下去,我也隻得跟著他跪下。我看見爹紅著臉,拚命抓頭發,結結巴巴地跟媽說:‘你這何必呢,你這何必呢!’這一天爹沒有辦法了,他急得滿屋子打轉。媽隻是催我們:‘快磕頭呀,快磕頭呀!’哥哥真的磕頭,我嚇得哭起來。爹接連頓腳抓頭發,結結巴巴,說了好幾個‘你’字。媽指著他說:‘你今天怎麼不講話了!你也會不好意思嗎?他們都是你的兒子,你拿出你做父親的架子,教訓他們呀!你跟他們說,你花的是你自己掙的錢,不是他們爺爺留給他們的錢!’爹說:‘你看寒兒都給你嚇哭了。你還緊吵什麼!給別人聽見大家都丟臉!’媽更生氣了。她說話聲音更大,她說:‘往天你吵得,怎麼今天也害怕吵了!你做得,我就說不得!你怕哪個不曉得你在外頭嫖啊,賭啊!哪個不笑我在家裏守活寡……’爹連忙蒙住耳朵說:‘你不要再說了,我給你下跪好不好?’媽搶著說:‘我給你跪,我給你跪!’就撲通一聲跪下來。爹站住沒有動。媽哭起來,拉著爹的衣服哭哭啼啼地說:‘你可憐我們母子三個罷。你這樣還不如爽爽快快殺死我們好,免得我們受活罪。’爹一句話也不說,就甩開媽的手轉身跑出去了。媽在後麵喊他,他也不回轉來。媽哭,哥哥哭,我也哭。媽望著我們說:‘你們要好好讀書,不然我們大家都要餓死了。’我講不出一句話。我聽見哥哥說:‘媽,你放心,我長大了,一定要給你報仇!’這天晚上媽就讓我一個人睡,媽還以為爹會回來,媽沒有睡好,我也沒有睡好。我睜起眼睛緊望清油燈,等著爹回來。雞叫了好幾回,我還看不見爹的影子。
爹一連兩晚上都沒有回來,媽著急了,打發人出去找爹,又叫哥哥去找,到處都找不到。媽牌也不打了,整天坐在家裏哭,埋怨她自己不該跟爹吵嘴。第三天早晨爹回來了,媽又有說有笑的,跟爹倒茶弄點心。爹也是有說有笑的。後來我看見媽交了一對金圈子給爹,爹很高興。下午爹陪著媽,帶著我跟哥哥出去看戲。
這件事我記得清清楚楚。我做夢也做過幾回。爹跟媽有二三十天沒有吵嘴。我們也過得很高興。爹每晚上回來得很早,並且天天給我帶點心回來。有一晚上我在床上偷偷跟爹說:‘爹,你以後不要再跟媽吵嘴罷,你看你們不吵嘴,大家都過好日子。’他對我賭咒說,他以後決不再吵嘴了。
可是過了不多久,他又跟媽大吵一回,就像是為著金圈子的事情。吵的時候,媽總要哭一場,可是過兩天媽跟爹又好起來了。差不多每過一兩個月媽就要交給爹一樣值錢的東西。爹拿到東西就要帶著媽跟我們出去看戲上館子。再過一兩個月他們又為著那樣東西吵起嘴來。年年都是這樣。
他們都說我懂事早。的確我那個時候什麼都明白。我曉得錢比什麼都有用,我曉得人跟人不能夠講真話,我曉得各人都隻顧自己。有時候他們吵得凶了,驚動了旁人,大家來看笑話,卻沒有人同情我們。
後來他們吵得更凶了。一回比一回凶。吵過後媽總是哭,爹總是在外頭睡覺。連我跟哥哥都看得出來他們越吵感情越壞。我們始終不明白,媽為什麼吵過哭過以後,又高興把東西拿給爹,讓他帶出去。不但東西,還有錢。媽常常對我們說,錢快給爹花光了。可是媽還是拿錢給爹用。媽還跟我們講過,她拿給爹的是外婆留給她的錢,爹現在拿去做生意。爺爺留下的錢早就給爹花光了。
爹拿到東西,拿到錢,在家裏才有說有笑,也多跟媽講幾句話。拿不到錢他一天板起臉,什麼話也不說。其實他白天就從來不在家,十天裏頭大約隻有一兩天看得見他的影子。
有一天爹帶我出去買東西,買好東西,他不送我回家,卻把我帶到一個獨院兒裏頭去。那兒有個很漂亮的女人,我記得她有張瓜子臉,紅粉擦得很多。她喊爹做‘三老爺’,喊我做‘小少爺’;爹喊她做‘老五’,爹叫我喊她‘阿姨’。我們在那兒坐了好久。她跟爹很親熱,他們談了好多話,他們聲音不大,我沒有留心去聽,並且我不大懂阿姨的話。她給我幾本圖畫書看,又拿了好些糖、好些點心給我。我一個人坐在矮凳子上看書。我們吃過晚飯才回家。一路上爹還囑咐我回家不要在媽麵前講‘阿姨’的事。爹又問我,覺得‘阿姨’怎樣。我說阿姨,好看。爹很高興。我們回到家裏,媽看見爹高興,隨便問了兩三句話,就不管我了。倒是哥哥不相信我的話,他把我拉到花園裏頭逼著問我,究竟爹帶我到過什麼地方。我不肯說真話。他氣起來罵了我幾句也就算了。這天爹對我特別好,上了床,他還給我講故事。他誇我是個好孩子,還說要好好教我讀書。這時候我已經進小學了。
第二年媽就曉得了‘阿姨’的事情。媽有天早晨收拾爹的衣服,在口袋裏頭找到一張‘阿姨’的照像同一封旁人寫給爹的信。爹剛剛起來,媽就問爹,爹答得不對,媽才曉得從前交給爹的東西,並不是拿去押款做生意,全是給‘阿姨’用了。兩個人大吵起來。這一回吵得真凶,爹把方桌上擺好的點心跟碗筷全丟在地下。媽披頭散發大哭大鬧。我從來沒有見過他們這種凶相。後來媽鬧著要尋死,哥哥才去請了大伯伯、二伯伯來;大伯娘、二伯娘也來了。大伯娘、二伯娘勸住媽;大伯伯、二伯伯把爹罵了一頓,事情才沒有鬧大。爹還向媽陪過禮,答應以後取消小公館。他這一天沒有出門,到晚上媽的氣才消了。
這天晚上還是我跟爹一起睡。外麵在下大雨。我睡不著,爹也睡不著。屋裏電燈很亮,我們家已經裝了電燈了,我看見爹眼裏有眼淚水,我對他說:‘爹,你不要再跟媽吵嘴罷。我害怕。你們總是吵來吵去,叫我跟哥哥怎麼辦?’我說著說著就哭了。我又說:‘你從前賭過咒不再跟媽吵嘴。你是大人,你不應該騙我。’他拉住我的手,輕輕地說:‘我對不起你,我不配做你父親。我以後不再跟你媽吵嘴了。’我說:‘我不信你的話!過兩天你又會吵的,會吵得連我們都沒有臉見人。’爹隻是歎了一口氣。
我還以為他們以後再也不吵嘴了。可是過不到一個月,我又看見爹跟媽的臉色不對了。不過以後他們也就沒有大吵過。碰到媽一開口,爹就跑出去了,有時幾天不回來。他一回家,媽逼著問他,他隨便說兩三句話就走進書房去了。媽拿他也沒有辦法。
大伯伯一死,公館裏頭人人吵著要徹底分家,要賣公館。媽也讚成。就是爹一個人反對,他說這是照爺爺親筆畫的圖樣修成的,並且爺爺在遺囑上也說過不準賣公館,要拿它來做祠堂。旁人都笑爹。他的話沒有人肯聽。二伯伯同四爸都說,爹不配說這種話。
他們那天開會商量的情形,我還記得很清楚。那個時候日本人已經在上海打仗了。在堂屋裏頭,二伯伯同四爸跟爹大吵。二伯伯拍桌子大罵,四爸也指著爹大罵。爹紅著臉結結巴巴地說話。我躲在門外看他們。爹說:‘你們要賣就賣罷。我絕不簽字。我對不起爹的事情做得太多了。我是個不肖子弟。我丟過爹的臉。我賣光了爹留給我的田。可是我不願意賣這個公館。’爹一定不肯簽字。二伯伯同四爸兩個也沒有辦法。可是我們這一房沒有人簽字,公館就賣不成。媽出來勸爹,爹還是不肯答應。我看見四爸在媽耳朵邊講了幾句話,媽出去把哥哥找來了。哥哥畢業回省來不到兩個月,還沒有考進郵政局做事。他走進來也不跟爹講話,就走到桌子跟前,拿起筆把字簽了。爹瞪了他一眼。他就大聲說:‘字是我簽的,房子是我讚成賣的。三房的事情我可以作主。我不怕哪個反對!’二伯伯連忙把紙收起來,他高興得不得了。還有四爸,還有大伯伯的大哥,他們都很高興,一個一個走開了。爹氣得隻是翻白眼,過了好一會兒,他才自言自語說了一句:‘他不是我的兒子。’堂屋裏頭隻剩下他一個人,我走到他麵前,拉住他一隻手。我說:‘爹,我是你的兒子。’他埋下頭看了我好一陣。他說:‘我曉得。唉,這是我自作自受……我們到花園裏頭去看看,他們就要賣掉公館了。’
“爹牽著我的手走進花園,那個時候花園的樣子跟現在完全一樣。我還記得快到八月節了,桂花開得很好,一進門就聞到桂花香。我跟著爹在壩子裏走了一陣。爹忽然對我說:‘寒兒,你多看兩眼,再過些日子,花園就不是我們的了。’我聽見他這樣說,我心裏也很難過。我問過他:‘爹,我們住得好好的,為什麼二伯伯他們一定要賣掉公館?為什麼他們大家都反對你,不聽你的話?’爹埋下頭,看了我一陣,才說:‘都是為錢啊,都是為錢啊!’我又問爹:‘那麼我們以後就不能夠再進來了?’爹回答說:‘自然。所以我叫你多看兩眼。’我又問他:‘公館賣不掉,我們就可以不搬家嗎?’爹說:‘你真是小孩子,哪兒有賣不掉的公館?’他拉我到茶花那兒去。這一陣不是開花的時候,爹要我去看他刻在樹上的字。就是我剛才看的那幾個字。我們從前有兩棵茶花,後來公館賣給你們姚家,”(他的眼光已經掉回來停留在姚太太的臉上了)一棵白的死了。現在隻有一棵紅茶花了。爹指著那幾個字對我說:‘它的年紀比你還大。’我問他:‘比哥哥呢?’他說:‘比你哥哥還大。’他歎了一口氣,又說:‘看今天那種神氣,你哥哥比我派頭還大。現在我管不住他,他倒要來管我了。’我也說:‘哥哥今天對你不好,連我也氣他。’他轉過身拍拍我的頭,看了我一陣,過後他搖搖頭說:‘我倒不氣他。他有理,我實在不配做他父親。’我大聲說:‘爹,他是你的兒子。他不該跟旁人一起欺負你!’爹說:‘這是我的報應。我對不起你媽,對不起你們。’我連忙說:‘那麼你不要再到“阿姨”那兒去。你天天在家陪著媽,媽就會高興的。我就去跟媽說!’他連忙蒙住我的嘴,說:‘你不要去跟媽講阿姨的事。現在已經來不及了。你看這幾個字,我當初刻的時候,我比你現在大不了多少。我想不到今天我們兩個會站在這兒看它。過兩天這個公館、這個花園就要換主人,連我刻的幾個字也保不住。寒兒,記住爹的話,你不要學我,你不要學你這個不爭氣的父親。’我說:‘爹,我不恨你。’他不講話,隻是望著我。他流下眼淚水來。他歎一口氣,把一隻手按著我的肩頭,他說:‘隻要你將來長大了不恨我不罵我,我死了也高興。’他說得我哭起來。他等我哭夠了,便拿他的手帕給我揩幹眼睛。他說:‘不要哭了。你聞聞看,桂花多香,就要過中秋了。我剛接親的時候,跟你媽常常在花園裏頭看月亮。那個時候還沒有花台,隻有一個池塘,後來你哥哥出世的時候,你爺爺說家裏小孩多了,怕跌到池塘裏去,才把池塘填了。那個時候我跟你媽感情很好,哪兒曉得會有今天這個結果?’他又把我引到金魚缸那兒去。缸子裏水很髒,有浮萍,有蝦子,有蟲。爹拿手按住缸子,我也扶著缸子。爹說:‘我小時候愛在這個缸子裏喂金魚,每天放了學,就跑到這兒來,不到他們來喊我吃飯,我就不肯走。那個時候缸裏水真幹淨,連缸底的泥沙也看得清清楚楚。我弄到了兩尾“朝天眼”,你爺爺也喜歡它們。他常常到這兒來。有好幾回他跟我一起站在缸子前頭,就跟我們今天一樣。那幾回是我跟我父親,今天是我跟我兒子。現在想起來我仿佛做了一場大夢。’我們又走回到桂花樹底下。爹仰起頭看桂花。雀子在樹上打架,掉了好些花下來。爹躬著腰撿花。我也蹲下去撿,爹撿了一手心的花。過後爹去打開上花廳的門,我們在裏頭坐了一陣,又在下花廳坐了一陣。爹說:‘過幾天這都是別人的了。’我問爹,這個花園是不是爺爺修的。爹說是。他又說:‘我想起來,你爺爺臨死前不多久,有一天我在花園裏頭碰到他,他跟我講了好些話,他忽然說:“我看我也活不到好久了。我死了,不曉得這個花園、這些東西,還保得住多久?我就不放心你們。我到現在才明白,不留德行,留財產給子孫,是靠不住的。這許多年我真糊塗!”你爺爺的確說過這樣的話。我今天才懂得他的意思。可是已經遲了。’
姚太太用手帕蒙住眼睛輕輕地哭起來。我在這個小孩敘述的時候常常掉過眼光去看她,好久我就注意到她的眼裏泛起了晶瑩的淚光。等到她哭出聲來,小孩便住了嘴,驚惶地看她,親切地喚了一聲:“姚太太。”我同情地望著她,心裏很激動,卻講不出一句話來。下花廳裏靜了幾分鍾。小孩的眼淚一滴一滴地在臉上滾著。姚太太的哭聲已經停止了。這兩個人的遭遇混在一塊兒來打擊我的心。人間會有這麼多的苦惱!超過我的筆下所能寫出來的千百倍!我能夠做些什麼?我不甘心就這樣靜靜地望著他們。我恨起自己來。這沉默使我痛苦。我要大聲講話。
小孩忽然站起來。他用手擦去臉上的淚痕。難道他要走開嗎?難道他不肯吐露他的故事的最重要的部分嗎?他剛剛走動一步,姚太太抬起臉說話了:“小弟弟,你不要走,請你講下去。”
“我講,我講!”小孩躊躇一下,突然爆發似地說,他又在沙發上坐下了。
“剛才我心頭真有點難過,”她不好意思地說,一麵用手帕輕輕地揩她的眼睛。“你爺爺那兩句話真有意思。可是我奇怪你這小小年紀,怎麼會記得清楚那許多事情?過了好些年你也應該忘記了。”
“爹的事情隻要我曉得,我就不會忘記。我夜晚睡不著覺,就會想起那些事,我還會背熟那些話。”
“你晚上常常睡不著嗎?”我問他。
“我想起爹的事就會睡不著。越睡不著就越想,越想我越覺得我們對不住爹……”
“你怎麼說你對不住你父親?明明是他不對。誰也看得出來是他毀了你們一家人的幸福,”我忍不住插嘴說。
“不過我們後來對他也太凶了,”小孩答道;“他已經後悔了,我們也應該寬待他。”
“是,小弟弟說得對。寬恕第一。何況是對待自家人,”姚太太感動地附和道。
“不過寬恕也應當有限度,而且對待某一些頑固的人,寬恕就等於縱容了,”我接口說,我暗指著趙家的事情。
她看了我一眼,也不說什麼,卻掉轉頭對小孩說:“小弟弟,你往下講罷。”她又加上一句:“你講下去心頭不太難過罷,你不要勉強啊。”
“不,不,”小孩用力搖著頭說;“我說完了,心頭倒痛快些。爹的事我從沒有對旁人講過。家裏頭人總當我是個小孩子。他們難得跟我講句正經話。其實論年紀我也不小了。我不再是光吃飯不懂事的小孩子了。”
“那麼請你講下去,讓我們多知道一點你爹的事情。等我先給你倒杯茶來,”她說著就站起來。
“我自己來倒,”小孩連忙說,他也站起來。可是姚太太已經把茶倒好了。小孩感激地接過茶杯,捧著喝了幾大口。
我默默地站起來,走到門口,又走到寫字台前。我把藤椅挪到離小孩四五步遠的光景,我就坐在他的對麵。我用同情的眼光看這個早熟的孩子。在他這個年紀,對痛苦和不幸不應該有這樣好的記性,也不該有這樣好的悟性。就是叫我來講,我也不能把他的父親半生的故事說得更清楚。不幸的遭遇已經在這個孩子的精神上留下那麼大的影響了。
二十七
小孩繼續講他的父親的故事:
公館一個多月還沒有賣掉。‘下麵’仗打得厲害,日本飛機到處轟炸,我們這裏雖然安全,但是謠言很多。二伯伯他們著急起來,怕賣不掉房子。二伯伯第一個搬出去,表示決心要賣掉公館。接著四爸也搬走了,大哥也搬走了。媽跟哥哥也另外租了房子要搬出去,爹不答應。爹跟他們吵了一回嘴。後來我們還是搬走了。爹說要留下來守公館,他一個人沒有搬。
搬出來以後,我每天下了課,就到老公館去看爹。我去過十多回,隻看見爹一麵。我想爹一定常常到‘阿姨’那兒去。媽問起來,我總說我每回都碰到爹,媽也不起疑心。
後來公館賣給你們姚家,各房都分到錢,大家高高興興。我們這一房分到的錢,哥哥收起來了。爹氣得不得了。他不肯搬回家,他說要搬到東門外廟裏去住個把月。媽勸他回家住,他也不肯答應,後來哥哥跟他吵起來,他更不肯回家。其實我們新搬的家裏頭一直給他留得有一間書房。我們新家是一個獨院兒,房子幹幹淨淨,跟老公館一樣整齊、舒服。我也勸過爹回家來住,說是家裏總比外頭好。可是爹一定不肯回家。哥哥說他並不是住在廟裏頭養身體,他一定是跟姨太太一起住在小公館裏頭享福。哥哥還說那個姨太太原來是一個下江妓女。
過了兩個月,爹還沒有搬回來。他到家裏來過四五回,都是坐了半點多鍾就走了。最後一回,碰到哥哥,哥哥跟他吵起來。哥哥問他究竟什麼時候搬回家,他說不出。哥哥罵了他一頓,他也不多講話,就溜走了。等我跑出去追他,已經追不到了。以後他就不回來了。過了一個多月,元宵節那天,我聽見哥哥說,爹就要搬回來了。媽問他怎麼曉得。他才對我們說,爹那個妓女逃走了,爹的值錢東西給她偷得幹幹淨淨,爹在外頭沒有錢,一定會回家來。我聽見哥哥這樣講,心裏不高興。我覺得哥哥不應該對爹不尊敬。他究竟是我們的爹,他也沒有虧待我們。
我不相信哥哥的話。可是聽他說起來,他明明知道爹住在哪兒,並且他也在街上見過那個下江‘阿姨’。我在別處打聽不到爹的消息,我隻好拉著哥哥問,哥哥不肯說。我問多了,他就發脾氣。不過我們吃晚飯的時候,哥哥時常講起爹,我也聽到一點兒。我曉得爹在到處找‘阿姨’,都沒有結果。可是我不曉得爹住的地方,我沒有法子去找他。
後來有一天爹回來了。我記得那天是陰曆二月底。他就像害過一場大病一樣,背駝得多,臉黃得多,眼睛落進去,一嘴短胡子,走路沒有氣力,說話唉聲歎氣。他回家的時候,我剛剛從學堂裏回來,哥哥還沒有回家。他站在堂屋裏頭,不敢進媽的房間。我去喊媽,媽走到房門口,就站在那兒,說了一句:‘我曉得你要回來的。’爹埋著頭,身子一搖一擺,就像要跌下去一樣。媽動也不動一下。我跑過去,拉住爹的手,把他拖到椅子上坐下。我問他:‘爹,你餓不餓?’他搖頭說:‘不餓。’我看見媽轉身走了。等一下羅嫂就端了洗臉水來,後來又倒茶拿點心。爹不講話,埋著頭把茶跟點心都吃光了。我才看見他臉上有了一點血色。我心裏很難過,我剛喊一聲‘爹’,眼淚水就出來了。我說:‘爹,你就在家裏住下罷,你不要再出去找“阿姨”了。你看,你瘦成了這樣!’他拉住我的手,說不出一句話,隻顧流眼淚水。
後來媽出來了。她喊我問爹累不累,要不要到屋裏去躺一會兒。爹起初不肯,後來我看見爹實在很累,就把他拉進屋去了。過一會兒我再到媽屋裏去,我看見爹睡在床上,媽坐在床麵前藤椅上。他們好像講過話了,媽垂著頭在流眼淚水。我連忙溜出去。我想這一回他們大概和好了。
我們等著哥哥回來吃飯。這天他回來晏一點。我高高興興把爹回家的消息告訴他。哪曉得他聽了就板起臉說:‘我早就說他會回來的。他不回來在哪兒吃飯?’我有點生氣,就回答一句:‘這是他的家,他為什麼不回來?’哥哥也不再講話了。吃飯的時候,哥哥看見爹,做出要理不理的樣子。爹想跟哥哥講話,哥哥總是板起臉不做聲。媽倒還跟爹講過幾句話。哥哥吃完一碗飯,喊羅嫂添飯,剛巧羅嫂不在,他忽然發起脾氣來,拍著桌子罵了兩句,就黑起一張臉走開了。
我們都給他嚇了一跳。媽說:‘不曉得他今天碰到什麼事情,怎麼無緣無故地大發脾氣。’爹埋著頭在吃飯,聽見媽的話,抬起頭來說:‘恐怕是因為我回來的緣故罷。’媽就埋下頭不再講話了。爹吃了一碗飯,放下碗。媽問他:‘你怎麼隻吃一碗飯?不再添一點兒?’爹小聲說:‘我飽了。’他站起來。媽也不吃了,我也不吃了。這天晚上爹很少講話。他睡得早。他還是跟我睡在那張大床上。我睡得不好,做怪夢,半夜醒轉來,聽見爹在哭。我輕輕喊他,才曉得他是在夢裏哭醒的。我問他做了什麼夢,他不肯說。
爹就在我們新家住下來。頭四天他整天不出街,也不多說話,看見哥哥他總是埋著頭不做聲。哥哥也不跟他講話。到第五天他吃過早飯就出去了,到吃晚飯時候才回來。媽問他整天到哪兒去了。他隻說是去看朋友。第六天又是這樣。第七天他回來,我們正在吃晚飯,媽問他在外頭有什麼事情,為什麼這樣晏才回家來。他還是簡簡單單說在外頭看朋友。哥哥這天又發脾氣,罵起來:‘總是扯謊!什麼看朋友!哪個不曉得你是去找你那個老五!從前請你回家,你總是推三推四,又說是到城外廟裏頭養病!你全是扯謊!全是為了你那個老五!我以為你真的不要家了,你真的不要看見我們了。哪曉得天有眼睛,你那個寶貝丟了你跟人家跑了。你的東西都給她偷光了。現在剩下你一個光人跑回家來。這是你不要的家!這是幾個你素來討厭的人!可是人家丟了你,現在還是我們來收留你,讓你舒舒服服住在家裏。你還不肯安分,還要到外頭去跑。我問你,你存的什麼心!是不是還想在媽這兒騙點兒錢,另外去討個小老婆,租個小公館?我勸你不要胡思亂想。我決不容你再欺負媽!’
爹坐在牆邊一把椅子上,雙手蒙住臉。媽忍不住了,一邊流眼淚水,一邊插嘴說:‘和,’(我哥哥小名叫和)‘你不要再說了。讓爹先吃點飯罷。’哥哥卻回答說:‘媽,你讓我說完。這些年來我有好多話悶在心頭,不說完就不痛快。你也太老實了。你就不怕他再像從前那樣欺負你!’媽哭著說:‘和,他是你的爹啊!’我忍不住跑到爹麵前拉他的手,接連喊了幾聲‘爹’。他把手放下來。臉色很難看。
我聽見哥哥說:‘爹?做爹的應該有爹的樣子。他什麼時候把我當成他兒子看待過?’爹站起來,甩開我的手,慢慢兒走到門口去。媽大聲在後麵喊:‘夢癡,你到哪兒去?你不吃飯?’爹回過頭來說:‘我覺得我還是走開好,我住在這兒對你們並沒有一點兒好處。’媽又問:‘那麼你到哪兒去?’爹說:‘我也不曉得。不過省城寬得很,我總可以找個地方住。’媽哭著跑到他身邊去,求他:‘你就不要走罷。從前的事都不提了。’哥哥仍舊坐在飯桌上,他打岔說:‘媽,你不要多說話。難道你還不曉得他的脾氣!他要走,就讓他走罷!’媽哭著說:‘不能,他光身一個人,你喊他走到哪兒去?’媽又轉過來對爹說:‘夢癡,這個家也是你的家,你好好地來支持它罷。在外頭哪兒有在家裏好!’哥哥氣衝衝地回到他屋裏去了。我實在忍不住,我跑過去拉住爹的手,我一邊哭,一邊說:‘爹,你要走,你帶我走罷。’
爹就這樣住下來。他每天總要出一趟街。不過總是在哥哥不在家的時候。有時也向媽、向我要一點兒零用錢。我的錢還是向哥哥要的。他叫我不要跟哥哥講。哥哥以為爹每天在家看書,對他也客氣一點,不再跟他吵嘴了。他跟我住一間屋。他常常關在屋裏不是看書就是睡覺。等我放學回來,他也陪我溫習功課。媽對他也還好。這一個月爹臉色稍微好看一點,精神也好了些。有一天媽對我們說,爹大概會從此改好了。
有個星期天,我跟哥哥都在家,吃過午飯,媽要我們陪爹去看影戲,哥哥答應了。我們剛走出門,就看見有人拿封信來問楊三老爺是不是住在這兒。爹接過信來看。我聽見他跟送信人說:‘曉得了,’他就把信揣起來。我們進了影戲院,我專心看影戲,影戲快完的時候,我發覺爹不在了,我還以為他去小便,也不注意。等到影戲完了,他還沒有回來。我們到處找他,都找不到。我說:‘爹說不定先回家去了。’哥哥冷笑一聲,說:‘你這個傻子!他把我們家就當成監牢,出來了,哪兒會這麼著急跑回去!’果然我們到了家,家裏並沒有爹的影子。媽問起爹到哪兒去了。哥哥就把爹收信的事說了。吃晚飯的時候,媽還給爹留了菜。爹這天晚上就沒有回來。媽跟哥哥都不高興。第二天上午他回來了。就隻有媽一個人在家。他不等我放學回來,又走了。媽也沒有告訴我他跟媽講了些什麼話。我後來才曉得他向媽要了一點錢。這天晚上他又沒有回家。第二天他也沒有回來。第三天他也沒有回來。媽很著急,要哥哥去打聽,哥哥不高興,總說不要緊。到第五天爹來了一封信,說是有事情到了嘉定,就生起病來,想回家身上又沒有錢,要媽給他彙路費去。媽得到信,馬上就彙了一百塊錢去。那天剛巧先生請假,我下午在家,媽喊我到郵政局去彙錢,我還在媽信上給爹寫了幾個字,要爹早些回來。晚上哥哥回家聽說媽給爹彙了錢去,他不高興,把媽抱怨了一頓,說了爹許多壞話,後來媽也跟著哥哥講爹不對。
錢彙去了,爹一直沒有回信。他不回來。我們也沒有得到他一點消息。媽跟哥哥提起他就生氣。哥哥的氣更大。媽有時還耽心爹的病沒有好,還說要寫信給他。有一天媽要哥哥寫信。哥哥不肯寫,反而把媽抱怨一頓。媽以後也就不再提寫信的話。我們一連三個多月沒有得到爹的消息,後來我們都不講他了。有一天正下大雨,我放暑假在家溫習功課,爹忽然回來了。他一身都泡脹了,還是坐車子回來的,他連車錢也開不出來。人比從前更瘦,一件綢衫又髒又爛,身上有一股怪氣味。他站在街沿上,靠著柱頭,不敢進堂屋來。
媽喊人給了車錢,站在堂屋門口,板起臉對爹說:‘你居然也肯回家來!我還以為你就死在外州縣了。’爹埋著頭,不敢看媽。媽又說:‘也好,讓你回來看看,我們沒有你,也過得很好,也沒有給你們楊家祖先丟過臉。’
爹把頭埋得更低,他頭發上的水隻是往下滴,雨也飄到臉上來,他都不管。我看不過才去跟媽說,爹一身都是水,是不是讓他進屋來洗個臉換一件衣服。媽聽見我這樣說,她臉色才變過來。她連忙喊人給爹打水洗澡,又找出衣服給爹換,又招呼爹進堂屋去。爹什麼都不說,就跟啞巴一樣。他洗了澡,換過衣服,又吃過點心。他聽媽的話在我床上睡了半天。
哥哥回來,聽說爹回家,馬上擺出不高興的樣子。我聽見媽在囑咐他,要他看見爹的時候,對爹客氣點。哥哥含含糊糊地答應著。吃晚飯時候,他看見爹,皺起眉頭喊了一聲,馬上就把臉掉開了。爹好像有話要跟他講,也沒有辦法講出來。爹吃了一碗飯,羅嫂又給爹添了半碗來,爹伸手去接碗,他的手抖得很厲害,沒有接好碗,連碗帶飯一起掉在地上,打爛了。爹怕得很,連忙彎起腰去撿。媽在旁邊說:‘不要撿它了。讓羅嫂再給你添碗飯罷。’爹戰戰兢兢地說:‘不必,不必,這也是一樣。’不曉得究竟為了什麼緣故,哥哥忽然拍桌子在一邊大罵起來。他罵到:‘你不想吃就給我走開,我沒有多少東西給你糟蹋,’爹就不聲不響地走了。哥哥指著媽說:‘媽,這都是你姑息的結果。我們家又不是旅館,哪兒能由他高興來就來,高興去就去!’媽說:‘橫豎他已經回來了,讓他養息幾天罷!’哥哥氣得更厲害,隻是搖著頭說:‘不行,不行,他把我們害到這樣,我不能讓他過一天舒服日子!我一定要找個事情給他做。’第三天早晨他就喊爹跟他一起出去,爹一句話也不講,就埋著頭跟他走了。媽還在後麵說,爹跟哥哥一路走,看起來,爹就像是哥哥的底下人。我聽到這句話,真想哭一場。
下午哥哥先回來,後來爹也回來了。爹看見哥哥就埋下頭。吃飯的時候哥哥問他話,他隻是回答:‘嗯,嗯。’他放下碗就躲到屋裏去了。媽問哥哥爹做的什麼事。哥哥總說是辦事員。我回屋去問爹,爹不肯說。
過了四五天,下午四點鍾光景,爹忽然氣咻咻地跑回家來。隻有我一個人在家,媽出去買東西去了。我問爹怎麼今天回來得這樣早。爹一邊喘氣,一邊說:‘我不幹了!這種氣我實在受不了。明說是辦事員,其實不過是個聽差。吃苦我並不怕,我就丟不下這個臉。’他滿頭是汗,隻見汗珠往下滴,衣服也打濕了。我喊羅嫂給他打水洗臉。他剛剛洗好臉,坐在堂屋裏吃茶。哥哥就回來了。我看見哥哥臉色不好看,曉得他要發脾氣,我便拿別的話打岔他。他不理我,卻跑到爹麵前去。爹看見他就站起來,好像想躲開他的樣子。他卻攔住爹,板起臉問:‘我給你介紹的事情,你為什麼做了幾天就不幹了?’爹埋著頭小聲回答:‘我幹不下來。有別的事情我還是可以幹。’哥哥冷笑說:‘幹不下來?那麼你要幹什麼事情?是不是要當銀行經理?你有本事你自己找事去,我不能讓你在家吃閑飯。’爹說:‘我並不是想吃閑飯,不過叫我去當聽差,我實在丟不下楊家的臉。薪水又隻有那一點兒。’哥哥冷笑說:‘你還怕丟楊家的臉?楊家的臉早給你丟光了!哪個不曉得你大名鼎鼎的楊三爺!你算算你花了多少錢!你自己名下的錢,爺爺留給我們的錢,還有媽的錢都給你花光了!’他說到這兒媽回來了,他還是罵下去:‘你倒值得,你闊過,耍過,嫖過,賭過!你花錢跟倒水一樣。你哪兒會管到我們在家裏受罪,我們給人家看不起!’爹帶著可憐的樣子小聲說:‘你何必再提那些事情。過去的事已經過去了,我就是後悔也來不及了。’哥哥接著說:‘後悔?你要是曉得後悔,也不會厚起臉皮回家了。從前請你回家,你不肯回來。現在我們用不著你了。你給我走!我沒有你這樣的父親,我不承認你這樣的父親!’爹臉色大變,渾身抖得厲害,眼睛睜得大大的,要講話又講不出來。媽在旁邊連忙喊住哥哥不要再往下說。我也說:‘哥哥,他是我們的爹啊!’哥哥回過頭看我,他流著眼淚水說:‘他不配做我的爹,他從我生下來就沒有好好管過我。我是媽一個人養大的。他沒有盡過爹的責任。這不是他的家。我不是他的兒子。’他又轉過臉朝著媽:‘媽,你說他哪點配作我的爹?’媽沒有講話,隻是望著爹,媽也哭了。爹隻是動他的頭,躲開媽的眼光。哥哥從口袋裏摸出一封信交給媽,說:‘媽,你看這封信。好多話我真不好意思講出來。’媽看了信,對著爹隻說了個‘你’字,就把信遞給爹,說:‘你看,這是你公司一個同事寫來的。’爹戰戰兢兢地看完信,一臉通紅,嘴裏結結巴巴地說:‘這不是真的,我敢賭咒!有一大半不是真的。他們冤枉我。’媽說:‘那麼至少有一小半是真的了。我也聽夠你的謊話了,我不敢再相信你。你走罷。’媽對著爹揮了一下手,就轉身進屋去了。媽像是累得很,走得很慢,一麵用手帕子揩眼睛。爹在後麵著急地喊媽,還說:‘我沒有做過那些事,至少有一半是他們誣賴我的。’媽並不聽他。哥哥揩了眼淚水,說:‘你不必強辯了。他是我的好朋友,無緣無故不會造謠害你。我現在沒有工夫跟你多說。你自己早點打定主意罷。’爹還分辯說:‘這是冤枉。你那個朋友跟我有仇,他舞弊,有把柄落在我手裏頭,他拿錢賄賂我,我不要,他恨透了我……’哥哥不等他說完,就說:‘我不要聽你這些謊話。你不要錢,哪個鬼相信!你要是曉得愛臉,我們也不會受那許多年的罪了。’哥哥說了,也走進媽屋裏去了。堂屋裏隻有爹跟我兩個人。我跑到爹麵前,拉起他的手說:‘爹,你不要慪他的氣,他過一陣就會失悔的。我們到屋裏歇一會兒罷。’爹喊了我一聲‘寒兒’,眼淚水就流出來了。過了半天他才說:‘我失悔也來不及了。你記住,不要學我啊。’
吃晚飯的時候,天下起雨來。爹在飯桌上說了一句話,哥哥又跟爹吵起來。爹說了兩三句話。哥哥忽然使勁把飯碗朝地下一甩,氣衝衝地走進屋去。我們都放下碗不敢講一句話。爹忽然站起來說:‘我走就是了。’哥哥聽見這句話,又從房裏跳出來,指著爹說:‘那你馬上就給我走!我看到你就生氣!’爹一聲不響就跑出堂屋,跑下天井,淋著雨朝外頭走了。媽站起來喊爹。哥哥攔住她說:‘不要喊他,他等一會兒就會回來的。’我不管他們,一個人冒著雨趕出去。我滿頭滿身都濕透了。在大門口我看見爹彎著背在街上走,離我不過十幾步遠。我一邊跑,一邊大聲喊。我的聲音給雨水遮蓋了。我滿嘴都是雨水。我就要追上他了,忽然腳一滑,我‘一撲扒’絆倒在街上。我一臉一身都是泥水。頭又昏,全身又痛。我爬起來,又跑。跑到街口,雨小了一點,我離開爹隻有三四步了,我大聲喊他,他回過頭,看見是我,反而使勁朝前麵跑。我也拚命追。他一下子就絆倒了,半天爬不起來。我連忙跑過去攙他。他臉給石頭割破了,流出血來。他慢慢兒站起,一邊喘氣,一邊問我:‘你跑來做什麼?’我說:‘爹,你跟我回家去。’他搖搖頭歎口氣說:‘我沒有家。我什麼都沒有。我就隻有我一個人。’我說:‘爹,你不能這樣說。我是你的兒子,哥哥也是你的兒子。沒有你,哪兒還有我們!’爹說:‘我沒有臉做你們的父親。你放我走罷。不管死活都是我自己情願。你回去對哥哥說,要他放心,我決不會再給你們丟臉。’我拉住他膀子說:‘我不放你走,我要你跟我回去。’我使勁拖他膀子,他跟著退了兩步。他再求我放他走。我不肯。他就把我使勁一推,我仰天跌下去,這一下把我絆昏了。我半天爬不起來。雨大得不得了。我衣服都泡脹了。我慢慢兒站起來,站在十字路口,我看不見爹的影子,四處都是雨,全是灰白的顏色。我覺得頭重腳輕,渾身痛得要命。我一點兒氣力都沒有了。我咬緊牙齒走了幾步,我自己也弄不清楚,我覺得我好像又絆了一跤,有人把我拉起來。我聽見哥哥在喊我。我放心了,他半抱半攙地把我弄回家去。我記得那時候天還沒有黑盡。
我回到家裏,他們給我打水洗澡換衣服,又給我煮薑糖水。媽照料我睡覺。她跟哥哥都沒有問起爹,我也沒有力氣講話。這天晚上我發燒得厲害。一晚就做怪夢。第二天上午請了醫生來看病。我越吃藥,病越厲害,後來換了醫生,才曉得藥吃錯了。我病了兩個多月,才好起來。羅嫂告訴我,我病得厲害的時候,媽守在我床麵前,我常常大聲喊:‘爹,你跟我回家去!’媽在旁邊揩眼淚水。媽當天就要哥哥出去找爹回來。哥哥真的出去了。他並沒有找回爹。不過後來我的病好一點,媽跟哥哥在吃飯的時候又在講爹的壞話。這也是羅嫂告訴我的。
我的病好起來了。媽跟哥哥待我都很好!就是不讓我講爹的事。我從他們那兒得不到一點爹的消息。也許他們真的不曉得。他們好像把爹忘記得幹幹淨淨了。我在街上走路,也看不到爹的影子。我去找李老漢兒,找別人打聽,也得不到一點結果。二伯伯、四爸、大哥他們,在公館賣掉以後就沒有到我們家裏來過。他們從來不問爹的事。
在第二年中秋節那天,我們家裏沒有客人,這一年來媽很少去親戚家打牌應酬,也少有客人來。跟我們家常常來往的就隻有舅母同表姐。那天我們母子三個在家過節。媽跟哥哥都很高興。隻有我想起爹一個人在外頭不曉得怎樣過日子,心裏有點兒難過。吃過午飯不久,我們聽見有人在門口問楊家,羅嫂去帶了一個人進來。這個人穿一身幹淨的黃製服,剪著光頭。他說是來給楊三老爺送信。哥哥問他是什麼人寫的信。他說是王家二姨太太寫的。哥哥把信拆開了,又問送信人折子在哪兒。送信人聽說哥哥是楊三老爺的兒子,便摸出一個紅麵子的銀行存折,遞給哥哥說:‘這是三萬元的存折,請楊三老爺寫個收據。’我看見哥哥把存折拿在手裏翻了兩下,他一邊使勁地咬他的嘴唇,後來就把折子遞還給送信人,說:‘我父親出門去了,一兩個月裏頭不會回來。這筆款子數目太大,我們不敢收。請你拿回去,替我們跟你們二姨太太講一聲。’送信人再三請哥哥收下,哥哥一定不肯收。他隻好收起存折走了。他臨走時還問起楊三老爺到哪兒去了,哥哥說,‘他到貴陽、桂林一帶去了。’哥哥扯了一個大謊!媽等送信人走了,才從房裏出來,問哥哥什麼人給爹送錢來。哥哥說:‘你說還有哪個,還不就是他那個寶貝老五!她現在嫁給闊人做小老婆,她提起從前的事情,說是出於不得已,萬分對不起爹,請爹原諒她。她又說現在她的境遇好一點,存了三萬塊錢送給爹,算是賠償爹那回的損失……’媽聽到這兒就忍不住打岔說:‘哪個希罕她那幾個錢!你退得好!退得好!’我一直站在旁邊,沒有插嘴的資格。不過我卻想起那個下江‘阿姨’紅紅的瓜子臉,我覺得她還是個好人。她到現在還沒有忘記爹。我又想,倘使她知道爹在哪兒,那是多麼好,她一定不會讓爹流落在外頭。
以後我一直沒有得到爹的消息。到去年九月有個星期六下午媽帶我出去看影戲,沒有哥哥在。我們看完影戲出來,媽站在門口,我去喊車子。等我把車子喊來,我看見媽臉色很難看,好像她見了鬼一樣。我問她是不是身體不舒服。她說不是。她問我看見什麼人沒有。我說沒有看見。媽也不說什麼。我們坐上車子,我覺得媽時常回過頭看後麵。我不曉得媽在看什麼。回到家裏,我問媽是不是碰到了什麼熟人。哥哥還沒有回來,家裏隻有我們兩個。媽變了臉色,小聲跟我說:‘我好像看見你爹。’我高興地問她:‘你真的看見爹嗎?’她說:一定是他,相貌很像,就是瘦一點,衣服穿得不好。他從影戲院門口,跟著我們車子跑了好幾條街。我說:‘那麼你做什麼不喊他一聲,要他回家呢?’媽歎了一口氣,後來就流下眼淚水來了。我不敢再講話。過了好一陣,媽才小聲說了一句:‘我想起來又有點兒恨他。’我正要說話,哥哥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