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隻是陪著大哥他們說了不過兩盞茶的話,南歌卻感覺很深沉重如同灌了鉛水。那些骨節縫都似有針尖刺過一樣又麻又痛。
南歌躺在榻上,正由青碧用熟練的手法按摩,稍減痛楚後有些昏昏欲睡,卻聽外邊有小宮女在跟青菊回話。
“菊姐姐,平西王府來人了,說是來接王妃回府。”
“什麼平西王府?”青菊一愣,似乎有些返不過神來。
“哎呀,就是平西王呂家那個平西王府唄,菊姐姐今日怎麼糊塗了……”
“哼,我還當皇上又新封了一位平西王呢,沒想到那頭驢竟然還當著……幾次三番害得小姐差點送了命……還敢來……命侍衛把人哄走!”青菊氣咻咻的聲音。
可以想想小丫頭此時的模樣,肯定是掐著腰瞪著眼。
“菊姐姐,來的是王府老夫人,長公主的婆婆啊,我們可不敢哄……”
小宮女的聲音越發低了下去,可那聲‘長公主的婆婆’,淩歌卻聽得分明,一下子便從睡意中清醒了過來。
“青碧,你去將老夫人請過來吧。”南歌歎息了一聲。
知道此時自己還掛著平西王妃的名分,而老夫人又是長輩,斷沒有拒之門外的理。
“小姐,你可不許心軟聽那老太太哄,咱們在這裏要多舒服就多舒服要多自由就多自由,你可別忘了那平西王禁足我們出院子的事。那時候不但青菊沒飯吃,就是小姐也常常餓肚子,還要受那莫玉蓮母女的欺壓……”青菊顯然對平西王府心有餘悸,一邊侍候南歌重新起床梳洗,一邊嘀咕著,小嘴嘟著,滿臉盡是不高興。
“好了好了,我知道你是做管家做上了癮,舍不得這七星小築的舒服日子。”
南歌不想提那些過去的事情,打斷青菊的嘮叨,拿起一支羊脂白玉簪子道:“還是不要戴其他的首飾,就這樣好了。衣服拿那件銀泥雲錦好了。”
那羊脂白玉簪子,是價值千金的回紇貢品,而這身雲錦,看著樸素無華,卻非是尋常人家可以穿得起的,就算是京城中達官顯貴家的闊太太,也未必有這麼一件兩件。
南歌知道那老夫人往日裏雖然未明言表示厭棄自己貧寒出身,那臉色上卻也多多帶出一些那樣的意思來。
故而衣飾上雖力求簡樸,卻不能像見哥哥與蕭恨水那般,隻穿家常衣衫戴一支薔薇花就敢出來見客。加之長公主的身份在那裏,想了想,細瘦的腕子上又套上兩隻成色上等的翡翠鐲子。
著裝完畢,南歌剛要起身往樓下迎接老夫人,卻被青碧擋住路。
青碧福了福身,“殿下且慢,依照規矩,長公主殿下如今不應出門迎接下臣臣婦。何況如今長公主身體尚未複原,實在不能下樓吹了涼風。”
“是啊小姐,您如今可是護國長公主,身份可是比那什麼王妃一品誥命夫人還要尊貴,可不能自降了身份。”青菊一聽,原本陰著的一張小臉頓時笑開了一朵花。
哼,如今可是我們家大公子做了當朝皇上,看你小小平西王府還敢欺負人不!
南歌正猶豫著是否出門相迎,卻聽遠遠的傳來一個婦人的尖酸的嗓音。
“哪裏有做媳婦的讓婆婆去拜見的道理……就是說破天去也是失禮……”
“莫芳!休得無禮!如今南歌已貴為護國長公主殿下,老身身為臣婦,理應拜見。”
竟然是莫芳!
原來那莫芳因著青娥產子的事得以留在了王府,又因為在雷奔麵前替老夫人遮掩了真相,重獲老夫人好感。簽於府中的確需要莫芳這麼一個能幹的人,老夫人既往不咎,竟然重新起用莫芳管理王府內宅事務。
此番隨老夫人來七星小築,便有些耀武揚威的意思。心想,你燕南歌就算是護國長公主又怎麼樣,隻要你回到平西王府內宅,我莫芳一樣有一百種方法讓你啞巴吃黃連。
眼見七星小築內花團錦簇,亭台樓閣,小橋流水,幽雅閑適,占地麵積比平西王府還要大。莫芳心中盤算著若是將這園子也收到自己手下管理,一年光那些花木上就能得不少銀子的好處。
算計之下,也知道為今之計,就是挽回那護國長公主的心,讓這燕南歌重新搬回平西王府,聽老夫人嗬斥,也不以為意。
笑嘻嘻道:“奴婢是鄉下人出身,說的是鄉下的理。不知道天家的兒媳婦與鄉下是不一樣的……”
南歌聽著這聲音心裏就感覺別扭,想要起身時,就見老夫人身穿一品誥命服飾在門前便俯身叩拜道:“臣婦叩見護國長公主殿下千歲千千歲!”
“啊呀!這怎麼使得,青碧,快些將老夫人摻起來!”
南歌尚不習慣自己的長公主身份,平日裏也是讓青菊青碧等人免除跪拜,如今見這老夫人突然拜倒在自己麵前,不由給嚇了一跳。
“南歌給老夫人請安!”南歌以晚輩禮對老夫人福了一福,卻不肯再稱兒媳婆婆之類的字眼。
老夫人此番來也是聽夏晴朗那碎嘴說,南歌的身體已經一日日好起來了,這幾日已經可以下地行走。想著自己那寶貝兒子自從鳳鳴山上回來後,便日日借酒買醉,整日裏不見有清醒的時候,因此一聽說南歌的身體好起來了,而且還是因為自家兒子親自送去的朱果的功勞,思量再三,便決定屈尊降貴親自來七星小築接南歌回去。
見南歌一身白衣,身子骨纖弱,臉上白的沒有一點血色,心中已是不喜。若不是慮著南歌如今護國長公主的身份,呂家如今不但休不得這個媳婦,還要仰仗這個媳婦的身份,依老夫人當初的心事,隻怕早將這翹家媳婦給休出家門去了。
老夫人故意裝著沒聽出南歌話裏的疏離,上前一把捉住南歌的一雙手,目子中竟瞬間擠出眼淚來,嘴唇哆嗦著道:“我的兒!怎麼瘦成這般樣子?隻從聽說那需要朱果救命的人是你,我這心啊,就日日七上八下不得安穩,好不容易從晴朗那裏知道你身體好轉的消息,就趕緊讓人套馬車趕了來。”
“勞老夫人掛心了!”南歌不知道老夫人此時完全是演戲,見老人家滿麵疼惜,望著自己眼中竟熱淚滾滾,自個先就心軟了下來。
親自將老夫人扶在座椅上坐定,又施了一禮道:“謝老夫人肯將那麼珍貴的靈藥給南歌救命!”
“啊喲,我的兒,說得這是什麼話。不要說一枚朱果,隻要可以救你的命,就是要老身一命換一命老身都是樂意。唉,也該你是個有福氣的。當年你公爹傷疾複發都沒舍得吃那朱果,偏要留給嘯天。嘯天呢,自己被人毆打成重傷,卻依然不肯吃,留下朱果來,竟還拚了性命不要往鳳鳴山上給你送。如今這孩子,這孩子……”
老夫人說著說著,眼中淚水滾滾而下,喉頭哽咽地說不出話來。
“他……他……如今怎樣?”
一聽呂嘯天當日竟然是帶著內傷殺到鳳鳴山上為自己送藥,南歌心中禁不住亦關心起呂嘯天如今的狀況來。
“嘯天如今內傷未愈,外傷又不肯讓晴朗醫治,隻知道窩在書房裏灌酒,天天醉得不醒人事……如此下去,萬一有個長短可讓老身怎麼活,怎麼去向九泉之下的老王爺交待……老身今天來,也是求公主可以回府勸他一勸……”老夫人一邊掏了手帕擦淚,一邊用哀懇的語氣求告。
南歌本是個外表剛強而內心柔軟的人,一聽之下果然心急,剛要答應跟老夫人回府去看看,卻見一邊的青菊直個對自己眨眼睛搖腦袋地暗示。
不由緩了緩語氣道:“南歌如今身子也是不好,大夫說不能見了涼風。請見諒不能跟隨你回王府去。”
“不能見涼風?歌兒,我呂家可就嘯天這麼一條命根子,你可不能見死不救啊,就算嘯天往日裏性子不好得罪了你,您年歲比他長,懂得道理也多,就大人大量不要再跟他置氣了……妾身……妾身……求公主殿下了……公主殿下若不答應,妾身今日就不起來了!”說著話,老夫人竟自椅子上滑了下來,雙膝一軟,跪在南歌麵前。
南歌頓時慌了,想要答應吧,心中實在是不願意再回平西王府,不答應吧,這老太太竟然來了跪求這一招。
“老夫人,您先起來,就算是我去勸,他也不一定聽我的啊。”南歌實在無法,隻好緩和了口氣。
老夫人一聽,立刻臉上有了喜色,連聲道:“他一定會聽你的,一定會,這些天雖然醉的不省人事,但整日裏嘴裏念叨的人卻還是媳婦你。嘯天是個重情重義的孩子,就是因為對公主用情太深,才成了今天這麼一副樣子。”
啐!還重情重義?說得比唱得都好聽,忘了幾次將小姐打得吐血了?
青菊在一邊聽著,氣得臉上一陣白一陣黑,若不是因為對方是個身分尊貴的老王妃,她真是恨不得上去給她兩巴掌。明明花言巧語來哄騙小姐回王府,偏偏還作出一副讓人厭憎的可憐嘴臉來。
“是啊是啊,王爺冒死為王妃送朱果的事如今京城之中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人人讚揚王爺愛妻之心日月可鑒,可王爺如今因為王妃不肯回府,不顧傷病在身天天飲酒作踐自己,都瘦得不成人樣子了。老夫人整日為了王爺以淚洗麵,前些日子更是病倒在床榻。如今病體未愈便來親自請王妃回府,若王妃還是執意不肯回府中侍奉婆婆,勸誡丈夫,難免不被天下人指責為忘恩負義的鐵石心腸。”一邊的莫芳眼見燕南歌即將被老夫人說動心,在一邊急忙添油加醋。
青菊正生氣老夫人顛倒黑白,又聽莫芳如此說,頓時氣得全身發抖,見莫芳一副刁婦嘴臉,不由一巴掌扇在莫芳臉上,喝道:“公主麵前哪有你這刁奴說話的地方?”
“啊喲!你這小蹄子,你敢打我!”
莫芳何曾吃過這樣的虧?一怒之下也忘了這是誰的地盤,而青菊也早就不是從前那個身分卑微的丫環,立時潑婦樣上前去抓撓青菊的臉,卻被小有伸手的青菊一閃身躲了開。
一邊的青碧也早就看莫芳不順眼,手腕一抖一扭,便將莫芳扭翻在地,低聲嗬斥道:“你這刁婦!竟敢對當朝五品菊尚宮無禮!”
什麼?眼前這個動手打了自己的臭丫頭現今竟然是五品尚宮?
莫芳驚嚇之餘,又痛手臂被扭脫了臼,不由眼淚汪汪地趴在地上道:“民婦所言句句屬實,不敢有誇大欺瞞公主的地方,請公主饒命啊!”
“罷了罷了,本宮也沒有要怪罪你的意思。日近午時,想來老夫人尚未進膳,不若就在南歌這裏將就一下如何?”南歌知道青菊一心隻想維護自己,加之從前在莫芳母女手中吃過不少苦頭,打莫芳一巴掌也是泄私憤。
老夫人一聽南歌既沒有說回王府去,也沒有說不回王府去,便以為有了轉換的餘地。逐笑著點頭道:“因嘯天與公主的事情妾身這幾日都沒能好好吃頓飯,公主有請,妾身恭敬不如從命。”
南歌示意青碧等人準備。
誰知青碧見皇上與蕭侯爺來就擅自準備了豐盛的酒菜,如今皇上與侯爺突然離去,尚未來得及吩咐廚下,聽南歌一說,心下不由微微一笑。
青碧走近西側輕輕拍了拍手,瞬間西側間的拉門便被人從裏麵拉開了來。水晶簾子兩邊用玉鉤鉤起,隻見眼前驀地出現了一個寬敞的大廳。宮人內侍侍立兩旁,數十名紅男綠女的樂師手持簫笛笙笳,跪守在鍾磬琴瑟旁屏息而待。
這一幕,不但老夫人與莫芳看傻了眼,就是南歌這個主人也呆了一呆。
往日裏隻在東側自己的寢室內活動,感覺那個房間已經夠寬夠大,如今再看這待客的一間,其寬敞程度就是有數百人同時進膳都不見得會擁擠。
且那兩邊的排場,隻怕隻有帝王才能享有的待遇吧。南歌很懷疑青碧是不是把老哥的宮廷禦用樂師班子給弄到了七星小築來。
南歌身為長公主殿下,又是此間主人,自然應該坐在座南朝北的中央位置,而老夫人隻需賜個上首的位置即可。可南歌做不來那狐假虎威的事,依然堅持將老夫人讓在左側上首,自己跪坐於右側偏下的位子。
各自的案幾上早已不知何時便置好了各色竟肴佳膳,果品糕點,琥珀酒盅,象牙鑲銀筷子擺放的整整齊齊。
青碧麵向南歌合手曲了曲膝,恭聲道:“請公主老夫人進膳。”
隻聽鍾罄響處,笙笛齊發,絲竹管弦縈縈而徊,不絕於縷,宮人依次傳來熱菜。
南歌心中雖然有些不習慣這排場講究,可在老夫人麵前,眼見此一幕已經將那對主仆鎮得臉上再無先前的假裝卑下,浮起對自己公主身份的真正敬畏,唇邊不由微微一展,笑著客氣道:“老夫人慢用,南歌招待不周,隻有這些粗茶淡飯,還請老夫人莫要嫌棄。”
粗茶淡飯?招待不周?天哪!隻怕王母娘娘的瑤池宴也不過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