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謝你,我好多了。”她說著邊攏平整頭發。“說起來,以前都是小白陪著我。”
“也是這樣?”
“你是說像剛才那樣嗎?”
“其實也沒什麼。”
“是在我十歲時的夏天,日子我都記得非常清楚,正好是5月4日,我媽媽結婚的日子,那天過後,我就莫名其妙的有了爸爸。薔薇花開得很好,繁盛極了,變魔術似的全都開到了極致。我心情也糟糕到了極點。按理說,他們結婚應該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了,這是水到渠成的事情,或者說是沒有任何阻礙的事情。我的叔叔,花了七年的時間尋找我的媽媽,期間沒有結婚不說,連戀愛都沒有,終於在我六歲的時候,找到了。然後又是四年,我們一起住了四年,想起來如果真的水到渠成,這水流得也應該是曲曲折折的。小白就說,我應該感到高興。有了爸爸,算是有了完整的家,叔叔也終於得到他最想要的,不管是為他還是為我,我都該高興。但是我像是活生生吞下了一隻老鼠,還是那種剛出生沒有長毛的幼崽,它從胃鑽到我的心髒,有氣無力的抓撓,惡心又沒辦法吐出來,就是這樣的感覺。他們讓我去小白家住幾天,因為有個新婚蜜月。‘我被拋棄了’,這種強烈的感覺就是那隻沒長毛的老鼠把我心髒吃掉一個洞來。”
“小白帶我去抓螢火蟲,在河上遊的一片蘆葦叢裏。我有一個專門用來飼養螢火蟲的玻璃盒子,在裏麵放一些水和草葉,盒蓋上有細小的縫隙用來流通空氣。我們是在白天找類似螢火蟲的蟲子養起來,在它們還沒有出沒的時候,打算養到能夠發光的時候就把它們放掉。”
“你們能確定養的是螢火蟲?”
“不能。不是不能,是根本就不是,它們在盒子中倒是活下來了,但是直到它們死也沒有發出一點點的光。”
“那你們養的到底是什麼?”
“不清楚,總之不是螢火蟲。在那之後,我們就養現成的,在蘆葦叢裏抓。當然,我們所養過的東西不是你能想象的,蝴蝶,蟋蟀,蚱蜢,甚至蟑螂。那天小白會有那樣的提議,是因為,我和她都會在抓螢火蟲的時候忘乎所以。在夏日煩悶的夜裏,尤其是星星和月亮都被烏雲遮擋的時候,那種徹底的黑,你可以想象一下盲人,是完全無希望的,從這樣的黑暗中,你那麼輕易的看到了螢火蟲,先是一隻,接著是兩隻三隻,然後是一群。這是多麼讓人驚喜的事情,這微弱而盛大的驚喜從孩童的時候就籠罩著我們。你能夠理解嗎?我們是相依為命相濡以沫的,在那種時候。”
“我似乎能夠想象到。”
“可是那天出現了差錯,我也不知道是哪裏出了問題,總之,沒有辦法看見螢火蟲,找了好久都沒有找到,它像是走丟了一般。我想到自己的種種,沮喪得哭了起來,在寂靜的黑夜中,隻有緩緩的流水聲和風吹動蘆葦的莎莎聲,空氣還是一如往常的悶熱,隻有鑽出蘆葦叢才能得到河麵飄過來的清涼的風。但是我不肯離去,坐在蘆葦叢傷心的哭,哭聲混在自然的聲音中極其讓人討厭,於是我哭得更厲害了。小白不知所措,勸說我是完全聽不見的,隻顧自己哭了,她又擁抱我,給我順背,我還是無法停止,像是有顆螺絲鬆了,機器便不聽指揮。她突然間捧著我的臉,我被她吻住了,而一瞬間,我停止了哭泣,睜大眼睛看著她。我完全看不清她,隻是一個微弱的影子陪在我的身邊,因此我又抽泣起來,因為太傷心好幾次緩不過氣。”
“最先她是隔著衣服給我順背,之後她把手放進我的衣服裏撫摸我。她說‘緣深,你身上怎麼全是骨頭?像是沒吃飯長大似的,你平時是不是光喝水了呀!’‘你有很多肉嗎?讓我摸摸。’說著我就把手伸進她的衣服裏,忘記悲傷和哭泣了。”緣深吸了吸鼻子,抬起眼睛,原本要滴落的眼淚又回到眼睛裏。“我們一直這樣相互安慰。我以為想到這些我會很難過,可是現在我覺得很幸福,覺得她又在我身邊了。也不知道到底是為什麼。”
“你有沒有想過你和小白之間到底是怎樣的感情?”
“有些類似戀人對不對?”
“我不是很能理解你們的行為以及彼此的依賴和牽掛。像是小白在最後要求我好好照顧你的時候,雖然說是她在對我請求,我也是完全可以拒絕的,可是那時候她所表現出來的就是任何人都無法拒絕的氣場,像是在交接一份重大而神聖的責任。”
“對於這點我也和小白認真討論過,並沒有得到結論。因為我們是不能徹底了解彼此,甚至連自己都沒辦法了解透徹。我們是怎樣的人,我們是否是同性戀並且愛著對方,我們都有討論過。很奇怪吧,那時候我們隻有十二歲,以為是因為太小了,所以才找不到答案。我認為自己是愛小白的,可是我又愛我的叔叔,我們都還不能理解同性戀是怎樣的狀態,但始終認為男女之愛才是屬於我的愛情,而我和小白多半是心心相惜相依為命,可同時我們又都希望對方能夠變成異性,從而使這樣的相依為命延續下去。現在我依然不能明白,小白的死和叔叔的死所給我帶來的痛是同樣的巨大,我仍然不能直麵這些,唯一的辦法就是把它們全部掩蓋起來,不去想,或者是想象他們就在某個地方,隻要我願意,我和他們之間是搭輛車就能到達的距離。”
他心底有一處被震動了,可究竟是什麼他又說不清楚,隻是側過頭久久的注視著她,恍然間感到她變得晶瑩剔透,又輕盈狡黠,任何一點風吹草動她都會離開似的。這樣的感覺隨著日益強烈,終於在某一個時刻,他接到了一通電話,然後一切像是衝了一個涼水澡,全部清晰起來。這將是在最後他得到的答案。
彼此沉默良久他道,“還有雙性戀的可能。”
“雙性戀?”緣深忽然困惑起來。“不,這不可能。我能肯定自己既不是同性戀也不是雙性戀,雖然我承認我愛小白,但這不一樣。我隻愛小白,也隻愛叔叔。我們不要再說這個,再怎麼糾纏都是弄不明白的。”
“那你接著說你的身世,你剛剛並沒有說完。”
“對不起,能先給我根煙嗎?”
他把煙遞給她,並給她打燃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