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鍔仍不現身,卻也覺小計身子竟靈便了好多,轉側之間,大是迅捷,自己幾乎有幾次就避他不過,看來這小子功夫沒有放下,反而精進了。餘小計相當自信,轉了幾次身沒看到人後,就以為是雪花飄到脖子裏了,不信有人能欺近自己身側自己還不覺,喃喃道:“真的是見鬼了!什麼雪,老往人脖子裏飄。”他又正身坐在馬上,韓鍔一騰身,也就在他身後坐了,看著他嘴裏呼出的白氣,隻覺心頭一片溫暖,伸頭在他耳邊低聲道:“是見鬼了,一個漠北歸來的冤鬼來找你了。”
他有意弄得聲音慘慘的,有如鬼啼。才吐氣時,餘小計就已大叫回頭,韓鍔也沒想到他反應這麼快,反吃了一驚,隻聽餘小計抖聲道:“鍔哥,你別嚇我,你真的變成鬼了?”
韓鍔這下再也躲他不開,腰一下就被餘小計摟住了。餘小計的眼近不足寸地直直地盯到他的臉上,他的眼中剛才還滿是驚恐懼怕,想來這些日子沒少為韓鍔擔心,一張臉兒已全是一個已曆風霜的少年人的模樣了,隻有那大大的眼睛,尖尖的下頦還顯出點稚氣。
下頦下麵,韓鍔才發現他的喉結已全長出了,一聳一聳的,有點硬紮紮的青澀。隻是人瘦了好些,臉也蒼白。他這才後悔跟小計開玩笑,沒待他開聲安慰,餘小計已一巴掌打到他脖子上,怒道:“還有熱氣——滾下去!盡會騙我!”韓鍔一腳被他踹下馬來,卻開心起來,心道:媽媽的,這世上,也就你個小鬼敢打我!
餘小計板著臉,一聲不吭,鬆了鬆韁繩就要走。韓鍔也看不出他要往哪兒去,想來真的惱了,隻有貼身跟上。但才躍上馬就被他踢下來,不由大冤道:“我一回來就馬上飛奔來看你,怎麼著,還生氣呀?一見麵就生氣,以前你可不這樣……小計!”
餘小計看他一眼,怒道:“誰讓你裝鬼騙我?你不知道,這三個多月,我多少次半夜夢見你渾身是血變成鬼了……”他聲音一頓,韓鍔怔了怔——確是自己不好,這小家夥是真的生氣了。卻見餘小計一踢馬腹,放騎奔跑起來。韓鍔猛地心裏一空——好久了,有好久了?從長安城外那慘白的冬以後,那墳前的一哭成啞之後,自己一直要強,一直不再去相信什麼,好久沒再有過這麼被拋下的感覺了。
自己當初拋下小計時他是不是也是這樣的空茫難受?他一直看小計象個孩子,這時不由苦笑的想,自己某些心底深處又何嚐不是個孩子?
餘小計已奔出十丈開外,這時一回臉,看見韓鍔木呆呆的樣,展顏一笑道:“算了,不跟你嘔氣!真真是不禁騙,一騙就上當,虧你還算我哥呢。”韓鍔隻覺好久沒看到這麼燦爛的笑意了,心情大開,低嘯一聲,踏歌步有如飛躍,直躍坐到那馬的鞍後。小計一抖韁,並不回營,載著他就向他們平日玩慣的黃茅障奔去。
兩個人在枯草上舒舒服服地躺下,眼看著天上的光景:雲彩因為太陽出來了時時的變幻,隻覺心裏一片安然愜意。餘小計拔了一根草根,辟了一半給韓鍔,韓鍔一嚼:小計這小子果然門道精——是甜的。那草根裏還有青草的氣息,好半晌,小計道:“鍔哥,你真的刺殺掉了羌戎王了?”
韓鍔一時也不知道怎麼跟他解釋。不過,如果沒有大敵當前,以烏畢汗那等身手,陳果子隨便也殺不了他的——也就算自己殺的吧——既然陳果子永遠不想人知道,也不想對他自己個兒承認,他是違心地殺的烏必汗。
韓鍔點了點頭。餘小計一下坐起,滿眼熱情地看向韓鍔道:“鍔哥,我就知道你準行的!這樣的事,別人不行,你準行。”
他的誇讚卻讓韓鍔聽來極為舒服。他懶懶地伸了下腰,伸手刮了下小計的鼻子,笑道:“才還說天天夢到我渾身是血變了鬼呢,這會兒又來騙我?——你就沒想過我可能事敗身死,魂遊不返?”
餘小計沉默了下來,鼻中悶哼了一聲,又自躺下,悶悶道:“想過。”
韓鍔一愣,見他悶悶的,側過身子看著他,繼續調笑道:“那鍔哥要是死了你打算怎麼樣?有沒有打算以後多生個孩子,讓他跟你鍔哥的姓,也算全了咱們兄弟之義,繼續我們韓姓一脈血脈?”
他本以為餘小計一定大笑。沒想餘小計卻沒說話,半晌才道:“我沒那麼想過。我隻想,一定要好好練工夫,無論是誰殺了你,等我功夫練好後,一定要給你報仇!”
他的話裏有一股凜凜的血氣,韓鍔也開不下去玩笑了,仰躺在地,隻覺得心魂都安生了——他這時才明白為什麼自己麵臨絕境時一點都不怕,因為,他知道,有一個人會記得自己的名字,他也必將為自己招魂。他輕輕攥住了小計的手,小計的手卻在他手心握成了一個拳頭。
至晚,餘小計與韓鍔才回的營。連城騎中也都傳遍了韓鍔劍斬天驕的事,滿營興奮。連一向老實樸拙的高勇一張黑臉上見到韓鍔時也全是笑。韓鍔隻道:“大家別高興,左右賢王已脫控縛,以後散兵遊騎必多,咱們還有的仗好打,隻怕更難纏些。”他為軍中之帥,加之生性淡定,輕易不見喜怒,有他在上麵繃著,連城騎中的歡樂也隻是壓著聲的歡樂。
眾將見到韓鍔都極高興,都是生死袍澤,韓鍔在軍中於是也便可以一暢心神。餘小計卻背地裏埋怨韓鍔道:“鍔哥,你也不要太繃著了。刺殺羌戎王的事兒,就算你不愛熱鬧,也不能攔著不讓大夥兒熱鬧,大夥兒不就難得一高興嗎?”
韓鍔笑笑,倒聽了他的話。深宵與眾將士齊開夜宴,卻還是先把守衛之事派好了。眾人你敬一碗,我敬一碗,竟吃得韓鍔大醉。不過這酒也是韓鍔吃得最暢快的一次,小計的量好象比他還大,給他擋了不少酒,卻反沒醉。韓鍔最後的意識就是自己被小計扶到帳中,耳中聽他笑道:“比豬還沉!”本來想反擊他一句的,沒想頭一昏,竟自睡著了。
半夜酒渴要水,水卻就在床邊。一覺醒來,已是日上三竿。韓鍔每在軍中,本有早帳的習慣,心下一驚:這回可遲了。卻見小計已笑嘻嘻正在自己帳裏。他看見韓鍔臉上的神色,一撇嘴笑道:“韓帥,您就別懊惱了。雖然主帥大醉,滿營將士可還是勤於職守的,沒哪個敢真個睡到太陽照到屁股才起來。一清早,高將軍就已升過早帳了,您繼續高臥吧。”
韓鍔聽他調笑自己原是慣了的,也不理他。隻聽餘小計一笑,拖長聲音道:“——從此君王不早朝啊……”
韓鍔撲哧一笑,笑問到他臉上道:“什麼不早朝?我跟誰不早朝?我估計昨兒倒是有個小豬兒在我這帳裏挺屍的,要水時我就知道。”餘小計哪裏會讓他?嗤聲笑道:“我哪知道跟誰不早朝?——還不知跟哪個高門大姓的一路上纏了三個月,辛苦辛苦,累得回到軍中都升不起早朝了。”
韓鍔恨恨地看了一眼他的紅嘴白牙,知道再鬥下嘴去自己還是照舊必輸無疑,老老實實不開口裝悶才是最好的對付他之道。卻見那東邊的太陽已紅通通的掛在帳門口,心裏也覺開心起來。
可接下來的日子就不是很開心了。高勇與他細訴他不在時這數月以來的軍中之事——古超卓果曾數度前來,露出了收編連城騎之意。朝政之爭,延伸入軍中,本最為韓鍔所不樂見。他也曾問過高勇關於漠上玫的事,高勇一愕,說隻是一股馬匪,與連城騎倒無衝突,隻是小計遊騎時曾碰到他們,部隊無險,小計卻跑散了,不過後來也平安回來了。
韓鍔不由略略發了一回悶,心裏隱有疑惑:小計怎麼沒提這回事?以他一向愛說話的性子。但小計不愛說的事,他也一向尊重的不問。接下來,就是庫讚前來,帶來不少伊吾城中的消息。杜方檸與古超卓表麵上很客氣,但內爭似乎正烈,種種煩難雜亂,一一說不過來。韓鍔悶悶地聽著,不想卷入其間,倒一直就呆在連城騎不曾回去。
他這回在連城騎中,卻頗自在。軍務高勇料理得極為妥當,韓鍔也不需收回重管,連每日的早帳也交給高勇了。他與小計倒得了不少空暇,督導些小計的功夫,玩玩鬧鬧,日子也就過了下去。半月後又有王橫海將軍來信,說道已知韓鍔劍斬天驕,道賀了數句,又說左右賢王明年開春後隻怕一失控製,對邊塞侵擾反而更甚。雖已非大患,但猶有可慮。他們彼此籌劃,書信來往,韓鍔從此隻理事軍中,並不參與庶務了。
這日聽得杜方檸已以宣撫司衙門印信征召了塞外二十餘城的使者,要入朝進貢。她這事風風光光,好大的聲勢。又準備了諸般寶貨,當真珍異齊集。
消息是小計帶來的,當時兩人正放馬慢走,韓鍔一時勒住了馬,半晌歎了口氣,問:“內中有沒有女人?”
小計看了他一眼:“有”。
他悶悶地抬頭:“聽說有十五城裏絕色的樂伎。另外,還有抓來的許多羌戎人的小孩子也都被貶斥為奴,進獻了給朝廷去——聽說皇上最喜歡的就是文成武功,賞些異族戰俘與各大臣為奴了。”
他說起這事時滿心裏的不對勁。韓鍔的臉上也一片陰暗,半晌才道:“當真是……萬國歸心有女臣呀。”
他口氣裏也不知是讚是諷。餘小計一呆,卻見韓鍔一抖韁,放馬奔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