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一到伊吾,古超卓聞訊就遣人來請,盛情難卻,兩人風塵未洗,匆匆淨了麵,就隻有前去赴會。朝廷已建北庭都護的編製。都護府中,已很委任了幾個官員,都是從長安來的。韓鍔俱都不識,隻是見到杜方檸見到他們後,她雖已易做男裝,還是有意與自己保持疏遠些,想來這些人都是她的舊識了——就是不認識,彼此肯定也是知道的。
他看著杜方檸的神色,就猜知那北庭都護府中的諸官多半就是出自‘仆射堂’門下。他們與杜方檸間保持著一種很冷淡的客氣——倒也是,杜方檸雖在塞外用事,卻原非朝廷委派,大家也都知道她是個女子,且根脈不同,實不好太過親熱的。
可古超卓對韓鍔卻大是熱情,想來知道他雖與方檸交好,實際卻非東宮一派。自己仆射堂縱算拉攏不來這個人,起碼也要保持住一份交情在。
有了這些心底的算盤在,場麵一時頗為微妙。入座後,斟起酒來,隻聽古超卓道:“承韓兄奠定基業,兄弟這次北庭都護府的籌建卻也還算順利。這數月以來,也一直沒有羌戎人搔擾。隻是十數日前,伊吾城北,據探馬來報,忽現羌戎左賢王遊騎,這卻不知是什麼原因了。兄弟印象中以為羌戎王所劃分的勢力,這西北一帶,該是右賢王的勢力所罩呀。”
韓鍔還沒有開口——他一見古超卓,就知他在猜測自己突然出行數月又突然而回的目的。他走之前雖與古超卓麵談過,卻沒有告訴他自己此行的打算。古超卓心中隻以為韓鍔是見邊塞之事日益規整,朝中又有舊識來,不便再與杜方檸再在一起,加上也深知他的野性兒,才突然這麼掛冠而去的。但為安民心,他一直沒有對外透露韓鍔已走,更沒有上報朝廷,不想以朝中爭鬥幹擾韓鍔之離去,這也算他做為一個朋友的一點心意——卻聽杜方檸已悠悠接口道:“那是因為,左賢王現在已不受羌戎王控製,而且左賢王之位已經易人,是前王之弟圖肅。”
滿座一驚,大家都知道羌戎王烏畢汗雄才大略,所謀也大,怎麼左賢王會已脫其控製?
古超卓也吃了一驚,沉吟道:“杜副使這消息卻是從哪兒來,有何根據?這事很大,卻不知左賢王為何易人?又為何脫出的羌戎王控製?”
杜方檸遊目一顧,掃過滿座之人臉上,淡淡道:“我這次隨韓宣撫使驥尾,秘而不宣,直奔漠北,就是為羌戎王正招集眾部齊集青青湖以平左右賢王之爭。韓宣撫使心懷大略,不欲先招揚為人所知。他圖謀刺殺羌戎王,以解邊塞燃眉之急——如烏必汗一死,羌戎必內亂。而羌戎之亂,本除烏畢汗外無人可以壓服住。所以隻要烏畢汗一死,羌戎便無足慮。我們剛從青草湖回來。所以,這消息算是我親身打探來的。”
她一言即出,已是滿座皆驚,連古超卓也是大驚。人人盯向韓鍔與杜方檸,隻見韓鍔木然無語,似是不願自矜其功一般,也不知他們這一次冒險刺殺是何結果,便人人盯向杜方檸的朱唇之上。
杜方檸淡然一笑:“我隨韓宣撫使這一行的結果就是:烏畢汗伏誅,羌戎已經內亂,不可收拾;左右賢王已公開反目,青草湖上,屍橫遍野;其餘二十餘部族,倉惶無主。因左賢王圖肅勢盛,且為人生性剽悍難治,我們已與右賢王密會,訂得密約,彼此不犯,且暗助他對抗左賢王圖魯。各位大人,邊塞雖苦,諸位卻自此可以小安了。”
烏畢汗已死?羌戎王伏誅?——滿座官員都驚得合不攏嘴巴來。古超卓卻猛地望了韓鍔一眼——長庚一出,當真無比之利!有此一劍,天下又誰敢爭鋒?
韓鍔卻依舊默默地木然無語。古超卓忽端起一杯酒,站起身,敬向韓鍔道:“韓兄,在下無話可說!你舍身赴險,親曆萬難,卻不知成全了天下多少人的性命,更不知遭遇了多少磨難。來來來,我古超卓敬你一杯!”說完,他一仰脖,一杯酒就已喝下。韓鍔見狀,也自忙忙站起,端起一杯酒。他本不善言詞,但有古超卓這一句,也就夠了,起碼可以免卻些許他為陷羌戎之民於水深火熱中的自責。他也仰脖一飲而下。
古超卓哈哈大笑,又衝杜方檸勸酒道:“杜副使果然巾幗……”說到這兒,他想起朝廷體製與漢人規範——杜方檸女扮男裝,這一層卻不好點破,一笑住口,又仰盡了一杯。
他們彼此雖派別不同,心存睚眥,但古超卓為人坦蕩,說來也還至誠。杜方檸微微一笑,側目看了韓鍔一眼。她雖一向好強,卻也無跟韓鍔爭功之念。心中忽生感慨,如果,鍔他是自己名正言順的夫君,自己千裏從夫,以謀功業,麵對這眾人仰慕,那種坦蕩感覺,該會是多好?
這幾乎還是她有生以來頭一次起了點‘出嫁從夫’的念頭,可是……她心中微微一歎,喝下了這一杯酒,把那一點點苦澀也埋在了酒杯裏。
這件大事一經宣布,滿座皆歡。強敵已去,大家一時也忘卻了自彼此間的恩怨爾汝,不由一時開懷起來。那是壓在心頭生命之上的重厄一旦解脫後的輕鬆。杜方檸笑向韓鍔道:“韓宣撫使,咱們這就傳命叫宣撫司的衙門,並托古兄的北庭都護府衙門聯名發榜,宣告下這個消息吧,叫十五城中的百姓也開心一下。”
她笑意淺淺,大是溫柔。韓鍔也覺心中一蕩,點了點頭,臉上綻開一絲笑意。杜方檸知此時正是揚威立名之機,當即吩咐手下去辦理。不一時,伊吾王來賀,樸厄緋的使者卻也在伊吾城中,也來相賀,加上十五城中不少城都有使者在伊吾,也都來道賀。
此外官商縉紳,人人來賀,一時滿城喧騰,城中街上更有百姓開了酒甕,載歌載舞。——白骨之上滿歡顏,韓鍔與古超卓走到門口,杜方檸也跟了上來。古超卓知機退開,兩人看著滿城歡慶的氣氛,隻覺自己輕生搏命而求得的一擊,卻也不虛了。
兩人心意相通,相視一笑,隻是,大庭廣眾中,縱再心意相通,韓鍔卻無法輕輕一牽杜方檸的手。此時雖快樂滿胸,卻更覺手心空空的一點缺撼是那麼的明顯,那麼的無奈。
韓鍔不愛熱鬧虛文,可酒筵之後,發來的貼子好多,接下來的怕就是宴請不斷。杜方檸一力操持著,似乎滿心快樂。韓鍔也情知,這一番熱鬧在漢家朝廷對十五城中人的政治策略中也是不可免的,無奈他就是無心與會——這裏麵似乎還有一層別的原因,因為他的快樂並非杜方檸的快樂:他們的快樂是不一樣的。他不願感受到這一點,回去接待了一回道賀的人後,不及洗浴,他就對杜方檸道:“我想到連城騎那邊看一看。”
杜方檸一愕,眉間升起一抹輕愁,但轉瞬不見。她跟韓鍔的性子是太不同了,沉吟了下,也不好攔他,點點頭,然後展顏一笑:“去去也好,我們走得時間也長了,我剛回來一時也不方便問,不過,以我所料,咱們不在的這段時間,隻怕古超卓一定沒少花力氣想把連城騎收歸他的麾下。”
說著,她一揚頭:“不過,你一回,嘿嘿,我不信他的工夫就不白費。”韓鍔怔怔地望著她,心中也知她說的多半是真的,但……他不想去想這些,也不想敗壞方檸難得的興致,扯淡笑道:“你就當我有這麼大的本事?”
杜方檸飛快地掃了他一眼,已感覺到他剛才一怔的心思,卻也不願提起,也岔話笑道:“我們韓宣撫使百戰功成,在軍中聲望,有如神靈,那隻怕可不是吹的了。”兩人雖還笑著,卻也覺得,那彼此間同心協力,所想所思俱無間隔的時光已一去不可返了。
韓鍔放馬出了城門。
才一出城,擺脫開喧囂,他的心境就開闊起來。長了這麼大,他還是不習慣別人對他當麵的誇讚,哪怕那還算是由衷的。他的心已飛了起來,因為,可以見到……小計了!
他唇角微微一咧,自己也不覺得的就咧開了一抹笑意。心想:那臭小子,不知可又長高了些沒有?自己留書而別,被他罵死了沒有?還有,他肯定擔心自己,這麼多天,不知身子擔心得瘦了沒有……
他在心頭亂猜著,不知不覺,就馳騁了一夜。早上天明時,他已到了石板井地界,遠遠可以看到連城騎的帳蓬了。他一抬眼,隻見晨光熙微中,遠遠的路旁,似乎倚馬而待的有一個人。其實還看不清身形,可他第一個念頭就是:小計。
他也不知猜得是不是,卻打定主意要跟小計開個玩笑,一翻身就下了馬,把斑騅岔在路邊讓它伏下,自己卻大大地兜了個圈子,從後邊繞上。
他躡手躡腳,晨光還不太明,近到百步之內時,才發現,那路邊的人果是小計。——他是在等自己嗎?韓鍔微微一笑,悄悄從他身後靠近。隻見餘小計騎在馬上還欠起身子手搭眼眶上向前眺望。他保持這個姿式,半站在馬蹬上,想來不會舒服,卻半天都沒動。好久他才頹然坐到鞍上,嘴裏嘟囔道:“剛才好象還看見有馬,怎麼不見了?難道我的眼花了?”
他說著似乎就大是喪氣,悶頭悶腦的坐在鞍上不吭氣,嘴裏嚼著個草根兒,恨恨的,好半晌才自語道:“鍔哥哪裏這麼快就會來的,城裏不知有多少絆腳的事呢……”說著,他的口氣懨懨的,韓鍔還是頭一次在他的話裏聽到些哀愁,心裏隱隱一陣心疼。他把手放在草根的雪上弄得冰涼,然後輕身竄起,在小計脖梗後就輕輕一貼。
餘小計大驚回身,喝道:“誰?”
韓鍔在他回頭時早轉入了他馬腹之下,餘小計看不到他,以為搞錯了。韓鍔輕輕一翻身,又在餘小計後頸上摸了一下。餘小計身子打了個機靈,叫道:“鍔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