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感恩鬼三古傳題旨(2 / 3)

當時仰鄰瞻,因汪藻起停郵於此,人從喧鬧,暫歸家中。

待到去後,方才至寺,笑一聲道:"我家老座師,將到臨安矣。不知可有福分,招得我這好門生。"到了晚間,點燈觀書,須臾神思昏倦,便思起來散步。隻見一座院子,卻像閨閣一般,中有一少年女子,淡妝靚服,舉手對鄰瞻道:"妾與君子,忝辱比鄰。君攻書史,妾事女紅。但君子不曉得我閨房中針指,我卻曉得君子文案間翰墨。大抵禮別君臣,春秋辯夷重夏;經首二典,終八誥;毛詩遵四始,分六義。周易上無論八封中分出六十四卦,隻要題冒中,守定三個古字作眼,此是通場舉子不能想到,須切記之!妾生在淮南,長遊東越。錢塘一滴水,永斷歸帆;蕭寺十年秋,全無魚腹。雖龍眠居士,荒蕪南北山頭;奈西土文王,未掩羽毛殘骼。倘先君有再返之魂,自當結草,即賤妾有通靈之路,更勝銜環。言之痛心,不覺淚下。"方在淒慘之時,隻見一青衣人報道:"老爺老夫人,從蘭溪下來,將次船到桐廬。"鄰瞻回頭一看,不覺驚醒,卻是南柯一夢。思想夢中之意,分明是西郎下棺中女子顯靈,隻是其中意味,好生難解。詩雲:一坯方許安玄魄,三古先從夢裏傳。

始信積金輸積德,陰功端的可通天。

且說鄭無同領了汪藻起密語,未曾考試,先把一個省元,癟在荷包裏。到得臨安,帝鄉風土,十分富貴。兼且名山勝水,天下所無,酒樓妓館,隨地皆是。無同意氣洋洋,迷戀花酒。

今日遊湖,明日看潮,弄得形銷氣弱。家僮阻勸,反加打罵。

有幾個同筆硯的朋友,見他淫縱無度,亦苦口諫,也隻是不聽。

從來忠告善道,不可則止,自此再沒一個睬他,恣意放肆。及到臨場,以宿酒過度,兼冒早寒,霎時頭疼身熱,霍亂吐瀉,百病攢身,口發譫語。嚇得家人們,手忙腳亂,求神問卜,延醫服藥,眼見得不能入試了。挫過頭場,到二場三場,縱然身子健旺,也是無用。可惜汪座師二十年一點熱腸,不覺冰消瓦解。卻不知場中倒有程文易義中,連連下三個古字的人在那裏了。這方是:狀元癟在荷包裏,又被京師剪綹多。

卻說仰鄰瞻,得了西廊女鬼之夢,牢記於心。看看試期將近,也收拾書囊至臨安候試。到二月初九頭場,有"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一易題。仰鄰瞻悟到夢中所言,周易上無論八卦中分出六十四卦,隻要題冒中守定三個古字作眼,乃直揮道:陰數為一,偶也;陰性為坤,順也。以地道明坤義而首言元,以陽剛先陰順而繼言象。求其地類,而以行地之物當之,則北馬之盧。求其陰不兼陽,而以減乾之半應之,則朋得西南之得。古伏羲以所畫之奇偶,俾之文王;古文王以元亨利貞所係之詞為象者,俾之周公;古周公以所係詞斷吉凶者為爻,以足伏羲文王之義。固知乾非坤德不彰,而厚德載物,此所以為地勢也。

汪藻起閱到此卷,見連用三古字為冒,通場未見,而文勢亦開爽簡勁,定然是鄭無同無疑,隨批上上卷,放於前列。及至臨期拆號一看,乃富陽仰鄰瞻,並非是高安鄭無同。汪藻起以為奇怪,此時各經房分考官,及大提調內外監場官,眾目鹹在,一時改換不得。是科狀元,乃昆山衛涇,放榜之後,大宴瓊林。六街三市,急看新進士遊街。喧闐道路,挨擠不上。單單剩這個有關節無福分的鄭元同,獨在下處納悶,與別個下第不同。瓊林宴罷,各進士除了公參,還有私謁。仰鄰瞻會過諸同年之後,獨自來拜見座師。汪藻起因這三個古字,疑惑在心,便問道:"功名雖有定數,文義出自心胸。易義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隻言坤義可也,何必並及乾卦?"鄰瞻道:"無乾不成坤,亦非支語。"藻起又道:"然則從古到今,並無兩個伏羲、文王、周公,但言伏羲、文王、周公可矣,何必迭用三個古字?我隻要問這意思明白。"鄰瞻道:"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峰青,錢起之語,原出自夢中。這問門生三古字,正與相同。"因將富陽蕭寺夢中之事,述了一遍。藻起大是驚駭,方歎幽明異路,感通如此,無怪乎人間私語,天聞若雷也。方在聚話間,忽地人來報:高安下第秀才鄭無同要見。說聲未了,早已直走到廳上。一個是下第故人,一個是新中門生。鄉貫不同,炎涼各判。當時汪藻起,隻該三言兩語而散,不合停留聚話,惹出一場大是非來:方知語是針和絲,從頭釣出是非來。

此時汪藻起隻因事體怪異,既歎仰鄰瞻得此奇夢,又怪鄭無同這等命窮,到手功名,卻被人平白取去。說便如此,也隻該在自己心上轉個念頭罷了,又不合附著鄭無同耳上說如此如此。若是鄭無同是有意思的人,隻合付之於命。他本性本來躁急,又遇著失意時,眼紅心熱,一聞此言,愈加肝經火旺,憤氣真胸,說道:"如此說來,老座師中了個夢鰍門生了。想必當初,乃尊乃堂夢中感交,得了胎元。夢年夢月夢日夢時生下,即交夢運。生平又讀得好夢書,做得好夢文章,夢策論。如今中得好夢進士,他年直做到夢尚書,夢知製誥。日後夢致仕歸田,少不得黃梁一夢,夢中遊過了十八重地獄,這方是夢鰍結果。"仰鄰瞻聽得他胡言亂道,又好笑,又好惱。欲待抵對他幾句,又礙著座主麵皮,想一想隻是我得時人該讓失時人,佯作一笑而別。其時汪藻起也怪鄭無同出言狂妄,無奈自己關防不密,歎一聲道:"惡人做不得,好人更做不得。"把個鄭無同冷淡了出去。鄭無同一發大恨道:"世情如此惡薄,有了得意門生,就怠慢下第故人。氣惱不過,偏要與這夢鰍歪廝纏,弄他個不利市。"打聽得仰鄰瞻釋褐之後,即告假歸家,無同也就趕到富陽。

鄰瞻衣錦還鄉,見過父母,就到報恩寺,備起祭禮,至西廊下伊小姐柩前祭奠過了。與聽虛和尚商量,即於寺前,築定墳塋安葬,以報其德。選下吉日良辰,請堪輿先生定方向,開金井,將小姐棺木,抬到墳前。鄰瞻身主葬事,暫服素衣,執紼引道。聽虛邀請眾僧,誦經度亡。鄭無同察聽著了,買起紙錢祭品,吃個半醉,嘻笑而來。恰好柩方入土,無同設下祭禮,焚起紙錢,又不禮拜,隻哭一聲:"伊小姐!你何不扶持我鄭無同,三個古字,中了進士,情願替你題請欽賜諭葬?戴三年粗麻重孝。怎如今日這般冷淡,可惜你尋錯了人也!"說罷,又嗬嗬大笑。眾人認他是癡,卻又衣冠濟濟;認他是不癡,卻又言語不倫,正不知甚麼緣故。隻有仰鄰瞻心裏明白,曉得故意來尋鬧,走過一邊,不去睬他。鄭無同見沒人招待,便問道:"吊客遠來,如何不見陪賓的相接?今日何人主喪,何人為孝人,何人為義夫?"此時真正是仇人相見,分外眼睜。連仰鄰瞻沒了主意,聽虛隻得上前問訊道:"尊相麵善,可是向日與汪座主,在小房同飲酒的鄭相公麼?"鄭無同道:"然也。若沒汪座主,怎中得仰夢鰍?"聽虛道:"尊相出言略少次序。"鄭無同道:"次序次序,我就與你比個拳勢!"言未了,擎拳望仰鄰瞻麵上打去。聽虛向前攔住,說:"尊相此是何意?"鄭無同道:"我偏怪他主喪不掛孝。"聽虛道:"仰爺原無掛孝之理。"鄭無同道:"無有掛孝之理,便不該主喪。"聽虛道:"若如此,反覺尊相欠通了。這伊小姐的屍棺,十年暴露,無人收葬。仰爺在小房讀書,問知其故,發願若得成名,即便塋葬。此不過是陰功善事,原不該著孝服。在先文王澤及枯骨,遇死屍就埋,那裏掛得許多孝!"鄭無同聽了這話,怒氣愈加,便罵道:"賊禿!誰要你攀今吊古,弄嘴掉舌,偏護夢鰍進士。"劈麵一個巴掌,打得這和尚耳鳴眼暗。聽虛也怒從心起,說:"你是外方下第秀才,卻到這裏撒潑放肆,亂打平人!"隨手一把,就揪住鄭無同巾發,放出少林幫襯,攥著大拳,當心便捶。仰鄰瞻恐弄出事來,隻得橫身解勸拆開,帶著笑對鄭無同道:"主喪的固不成禮,送葬的也覺多事,大家認一不是何如?"無同本要來尋惱仰鄰瞻,不期反受了這場侮慢,自覺乏趣,整一整衣冠,大罵道:"賊禿有了大幫手,敢欺負我下第舉子,難道輕輕放過你不成?若不弄你發配到遠惡軍州,我也不姓做鄭。"一頭說,搖搖擺擺,大踏步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