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裏鬆音蔣子山,暮煙收盡梵宮寬。
夜深更向紫薇宿,坐久始知凡骨寒。
一派石泉流沆瀣,數廷霜竹顫琅玕。
大鵬洵有摶風便,還許鷦鷯附羽翰。
此詩乃郟正夫教兒子就學於王荊公,把這詩引見,並勉兒子奮誌讀書的意思。然讀書不過為著功名兩字,卻不知讀書是盡其在我,功名自有天命。假如人根器淺薄,稟性又懶惰,動不動想到某年上登科,某年上發甲,滿口胡柴,不知分量。此等妄人,自不必說起。還有一等天生好資性,又好才學,準準的十年窗下,鐵硯磨穿。若問到一舉登科,盡付與東流之水,此是為何?大抵發達之人,一來是祖宗陰德,二來要自己功夫。
有德者天必有報,有學者天又惜其若心,報以今生富貴。總之有個定數,一毫勉強不得。寫得出手,才見學問,到得已身,才是功名。決不可畫餅充饑,徒成話柄。正是:富貴未來休妄覬,功名到手始為真。
鷦鷯欲奮圖南翮,徒被時人笑破唇。
話說宋孝宗淳熙年間,有一書生,姓仰名鄰瞻。父親仰望,是富陽縣中戶人家,媽媽曹氏,兩口兒生平好善。在今人說好善,不過是造佛齋僧。但不知佛生於西天竺,那要人旃檀當塑?
若是雲遊僧道,龍蛇渾雜,還有飲酒貪淫,劫財害命,勝於強盜十倍者,一般結夥遊方。難道齋了這樣和尚,便叫做行善?
所以會修行者,救人饑寒,解人仇怨,隱諱人過失。遇窮人死不能殮者,舍棺木,或見荒郊野水,死骸暴露,收撈埋葬。又次一等,修建橋梁,補葺道路,這都是現在好事。仰家兩口老頭,行了三十年善事,家計日漸貧寒。隻這一個讀書兒子,早暮攻收,年到三四十歲,依然一領青衿。賴有結發妻子姚氏,績麻織布,克盡女功。然除了讀書的吃死飯,一家之中,出氣多進氣少。單靠著書包翻身,博一日甘來苦盡。那知時運不到,日窮一日。雖不懊悔幾十年空行方便,然到得事體艱難,未免生出許多聒噪。
仰鄰瞻從此厭苦家中冗雜,寄居報恩寺中讀書。古來佛在西天懈慢國之極邊極際,國名安樂,本與中國不通。漢明帝時,西僧二人,以白馬駝經四十二章來進。明帝緘於蘭台石室,自此廣興佛法。至於梁武帝,尤極尊崇,遍處都是招提蘭若。梁武帝姓蕭,所以凡有佛有僧之處,皆名蕭寺。仰鄰瞻本是善門子弟,見此清淨法門,朝鍾暮鼓,誦經念佛,分明離卻火坑,來到清涼世界,深喜其幽寂。又與主僧聽虛和尚,甚說得來,因此也絕戒勞膻,隨僧茶飯。隻多了幾莖頭發,卻便是一個不剃頭的大知客。
自早春到寺,倏忽便是六月。一日正當赤日當空,流火鑠金之際,仰鄰瞻自覺得聖賢對麵,徹骨清涼。偶閑空些,便縱筆題-下古風一篇,題曰六月吟,古風雲:曦輪豬野柘杉鬆,火焚泰華雲如峰。
天地爐中赤煙起,江湖煦沫烹魚龍。
猙獰渴獸唇焦斷,峻翮無聲落睛漢。
饑民逃生不逃熱,血迸背皮流若汗。
玉宇清宮徹羅綺,渴嚼冰壺森貝齒。
炎風隔斷珍珠簾,池口金龍吐寒水。
象床珍簟凝流波,瓊樓待月微酣歌。
王孫晝夜縱娛樂,不知苦熱還如何。
吟罷,恰當月逢三五,分外清光。夜氣既升,炎威稍減,忽然牆外有女人聲音,說道:"熱猶自可,隻過世的人不見天日,真好苦也!"隨又吟道:淮右東甌路渺茫,遊魂依舊各他方。
此中十載身前梓,何處三生夢裏香。
腋氣欲除荒草破,麥舟將去夜台涼。
莫言伴讀無磷火,泣斷啼鵑刻漏長。
鄰瞻聽了大驚道:"這語言詩句,分明是鬼,真好奇怪!"話聲未了,聽虛和尚叩門送茶,說:"官人今日熱否?"鄰瞻道:"熱自不消說起,還有一樁奇事。"和尚道:"有何奇事?"鄰瞻道:"適來玩月就涼,忽聽得牆外有一女人聲音,說熱猶自可,隻過世的人,不見天日,真好苦也。說罷又吟詩八句,這可不是個怪事!"因將鬼詩,念與他聽,和尚道:"此乃西廊下棺中鬼魂所作也。此鬼時有聲響,然不作祟禍人,官人休得驚慌。"鄰瞻道:"這棺中還是何人?"和尚道:"先年淮安進士伊爾耕,往溫州赴任,路經富陽,何期小姐暴死舟中,權將此棺寄於本寺西廊之下。及伊爾耕曆官東甌,全家疫病而死,致此女十年無人收葬。每到風清月白之夜,或吟詩,或怨歎,淒慘異常。但不曾有成篇詩句,想必見官人是才子,故此特地出頭。今細詳詩中之意,卻是求人埋葬,官人是善門子弟,何不發此心意,以慰旅魂?"鄰瞻道:"此願亦易。我若得寸進,便當營一窆,以妥其靈。隻是我這功名心願,何時嚐得?"和尚道:"人有善念,天必從之。賢喬梓積德累仁,前程自然遠大,但在遲速之間耳,何悉此願不遂。"兩人茶罷,各自就寢。詩雲:梵鍾聲斷野煙空,旅魄哀吟嘯暮風。
肯惜佳城藏玉骨,不教重泣月明中。
是年正當貢舉,那知貢舉官乃龍圖閣學士汪藻起。這汪藻起昔年未發跡時,與瑞州高安人鄭無同在國學相好,兩人結為八拜之交,約定日後有個好處,同享富貴。何期雙雙同進試場,起登科,無同落第。雖則故人情重,終須位隔雲泥,各人幹各人的事。藻起頗有文名,得授館職,一日對鄭無同道:"以兄之才,必非小就。我雖叨在宦途,要舉薦你廣遊大人門下,不過順風吹火,不為難事。但良材濁用,甚是可惜。兄但放心入山讀書,一應盤費,俱在於我。且待賓興之日,或我執掌文衡,或在文場提調,或內簾總裁,凡可用力之處,便來相約,自有話說。"鄭無同道:"一貴一賤,交情乃見。吾兄垂念故人,足征高誼,但願此日兄弟,他年轉為師生,這便弟的僥幸了。
"自此鄭無同歸高安讀書,汪藻起在仕途作宦,曆官至龍圖學士。
那時南北請和,藻起充使臣往賀金主千秋,還朝便道歸家,召知貢舉。藻起要踐那二十年朋情宿約,密遣人約鄭無同至富陽報恩寺相會。原來藻起當初也曾寓在報恩寺看書,有願後日登科,或有幸典選文衡,當於寺中建立文昌帝君寶閣,今日果遂其願,於貢舉命下之前,先到報恩寺來,開疏建閣。鄭無同得了消息,即從高安來候見藻起。可知宋朝關防尚寬,一個應舉秀才,與大座師兩相賓主,全無回避。鄭無同星夜趕至報恩寺,見了汪藻起,藻起留住小飲。聽虛和尚原是舊日相知,亦得預坐。酒罷,藻起令聽虛暫避,攜了無同之手,各處觀看。
自殿上走到西郎,正是伊小姐停喪之處,四顧一看,並無耳目,藻起低聲對無同道:"二十年陳話,不覺始遂初心。可將程文易義冒中,迭用三個古字,以此為眼,切勿差誤!"無同領諾作謝,隨即相別,都各起身。藻起開船,望上江驛起發。無同另將小船。前後而行。既此同學弟兄,一個官到主文,一個尚為科舉應試,真正學無前後,達者為先。後人曾有詩說汪藻起鄭無同故事,詩雲:二十年前比弟兄,一般燈火一般紅。
憑將明遠樓頭月,照彼麻衣侍至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