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元含淚作謝。自此安心在監中,將息身子,眼巴巴的望著家人來搭救。正是:燒龜欲爛渾無計,移禍枯桑不可言。
話分兩頭。再說莫誰何攜了紫英、蓮房,歸到臨桂縣,隻說下弟回來,在揚州娶下一妻,買下一婢。三黨朋友,都不知其中緣故。自古私情勾當,比結發夫妻恩愛,分外親熱。到家數月,生下一子。第二年又生下一子。蓮房雖則討得些殘羹剩飯,不知是子宮寒冷,又不知是不生長的,並無男女胎氣。又可笑莫誰何,自得紫英之後,盡收拾起胡行亂走,隻在六尺地上,尋自家家裏雄雌。其年二十二歲,又當會試之期,十月中收拾起身赴京。紫英臨別時,含笑說道:"此番上京,定過揚州,再不要到瓊花觀中擔閣。"蓮房道:"瓊花觀中倒不妨擔閣,隻不要到董仲舒讀書台石蓮盆中洗手。"他兩個原是戲話,卻提醒了他二年前無賴事情,冷汗直流,默然無以為對。沉吟半晌,方說道:"此番若便道再過揚州,隻要問來元下落,其他兒女情事,我已灰心懶意了。不必過慮。"兩下分手,望京進發。一路饑餐渴飲,夜宿曉行,來到京城。三場已畢,一舉成名,登了黃甲。觀政三月,選了儀征縣知縣,領了官憑,即日赴任。經過揚州,便是鄰縣界內。先自私行,到舊時下處,三年光景,依稀差不得幾分。主人朱小橋看見,一把扯住說道:"莫相公,你一向在那裏?害得盛價,被程徽州家陷作強盜,好不苦哩。"從頭至尾,備細說出。莫誰何道:"莫高聲,我有道理。我前番一時趕不著會試,心上焦躁,暫時往別處散悶。不想一去三年,害了小價。我今得中進士,現選儀征知縣,待到任之後,再作理會。"朱小橋見說已是鄰近知縣,就磕頭跪下。莫誰何挽住,說:"舊日相處,休行此禮。"又說:"到任要緊,不得在此留連,你莫泄漏此事,也不要先對來元說知。倘日後小價出監,定來尋你,你悄地送到儀征來,自當重酬。"言罷,即下船到儀征上任去了。過了數日,差家人到廣西,迎接紫英、蓮房到衙。其年新巡按案臨,乃莫誰何的座主,兩個得意師生,極其相契。莫誰何將來元被陷,實情訴上,到秋後巡按行部揚州,江都縣解審。
巡按審到來元一起,反覆無據,即於文卷上批道:盜劫金寶,而委棄其包袱。道路之遺,來元拾之。此人棄我取,非楚得楚弓也。眾盜既無所獲,而獨以來元為奇貨,冤矣。仰江都縣覆審開豁。
文到江都縣,提出來元再審。其時程徽州已不在揚州開鋪,知縣開放來元,口裏道:"可恨失主不在,還該反坐他誣陷才是。"來元歸到下處,見了朱小橋作謝。隻道是天恩大赦,那知就裏緣由,朱小橋一一與他說知了。連夜起身,送到儀征縣,朱小橋在外歇宿。來元傳梆入衙,見了家主,跪下磕頭。將被陷受刑苦情,說了又哭,卻哭得個黃河水清,海底迸裂。莫誰何道:"雖則是家主拋棄,你也須認自家晦氣。"來元哭罷,方才拜見紫英夫人。聽了聲音,說道:"奶奶到也是揚州人,老爺幾時娶的?"莫誰何良心還在,滿麵通紅,隻說:"娶久了。"當日先與大酒大飯,吃個醉飽。又發出了三十兩銀子,差人送與朱小橋酬勞。莫誰何從此改邪歸正,功名上十分正氣,風月場盡都冷冷淡淡。一日與紫英說:"來元為我受了三年牢獄之災,甚為可憐。他今年長了還沒有妻子,蓮房雖一向伏侍我,卻喜不曾生育。我欲將伊配與來元,打發他兩人回去管家。
也得散誕過些快活日子,免得關在衙門裏,不能轉動。"此時蓮房假意不肯,其實本性活動,一馬一鞍,有何不可。紫英又落得做個人情,是夜即把兩人婚配,一般拜堂,一般坐床,一般吃同羅杯。雖不是金榜題名,也算是洞房花燭。成親之後,一般滿月,然後打發起身。歸到廣西,一般是雙回門,雖非衣錦還鄉,也算榮歸故裏。正是:不是一番寒徹骨,怎得梅花撲鼻香。
且說紫英在儀征縣住了一年,對丈夫道:"自從隨你做此勾當,勉強教做夫妻,終身見不得父母。我母親早死,今父親想還在堂。我想儀征縣到江都,不過百裏之遙,怎生使我見父親一麵也好。"言罷暗暗流淚,自羞自苦。莫誰何道:"奶奶莫性急,待我從容計較。"不一日,為公務來到揚州,就便至斯員外家來拜謁,傳進名貼。員外見寫著晚侍教生莫可頓首拜,隻道是鄰邦父母,出來迎接,那知道是通家女婿。莫誰何久坐不起,斯員外隻得具小飯款待。席間偶然問道:"老父母是具慶否?"大凡登科甲的,父母在便謂之具慶。若父在母喪,謂之嚴侍;母在父喪,謂之慈侍;父母雙亡,即謂之永感。莫誰何聽得此語,流下淚來道:"賦性不辰,兩親早背,至今徒懷風木之感。"斯員外道:"老父母早傷父母,學生老無男女,一般淒楚。"言罷,也不覺垂淚。這一席飯,吃得個不歡而罷。臨別時,莫誰何道:"從此別去,又不知何日相逢。倘不棄敝縣荒陋,晚生當掃門相待。"員外道:"寒家祖塋,在棲霞山下。每到春日祭掃,道經貴縣,今後當來進謁。"言罷即別。明年三月間,員外果來儀征答拜。莫誰何知道,報與紫英,說:"你父親今日來到,還是相見或不相見?"紫英道:"我念生身養育之恩,隻得老著麵皮去見他。"莫誰何聽罷,一麵分付整酒,一麵迎接斯員外到衙中飲宴。飲到中間,莫誰何道:"晚生有句不識進退之語相懇。"斯員外道:"有甚見教?"莫誰何道:"忝在通家之末,今而後當守子婿之禮,敝房要出來拜見。"斯員外道:"這怎敢?"說未了,隻見紫英出來,撲地就拜。斯員外老人家,眼不甚明,一時也跪下去。起來一看,大聲嚷道:"為何,為何?怎麼,怎麼?可怪花園中,遺下桃紅鞋子,說是莫舉人的,到此方見明白。"說罷,恨恨不絕。幾年不見,並非喜自天來,隻見怒從心起。已而歎道:"生長不長進,怨不得別人。"乃對莫誰何道:"當初我不肖之女,被壞廉恥,傷風化,沒脊骨,落地獄,真正強盜拐去的日子。我隻得托言不肖女死,瞞過胡通判家了。今後若泄漏此情,我羞你羞,從此死生無期,切勿相見。"言罷,拂衣而出。把一個無天無地的莫誰何,罵得口不嘖聲,含著羞慚,送斯員外出去。紫英回到臥房,也害了三個月說不出問不明的病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