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我在後再攛聳幾句,領回家去罷。"方氏得了這個消息,到次日要與張監生講話。正遇本圖公正裏甲,與張監生議丈量田地。方氏走到堂中,向各人前道上萬福,開言道:"列位尊官在座,我有不知進退的話,要與張相公說知,討個方便。多承張相公不棄我女鳳奴,聘來為妾。
或是我兒到了你家,有甚皂絲麻線,落在你眼裏,這便合應受打受罵受辱,便是斫頭也該。然也須捉奸捉雙,方才心服。若未入門時,先有些風聲,你便不該娶了。或是誤於不知,娶後方曉得平昔有甚不正氣,到家卻沒其過失,這叫做入門清淨,要留便留。若不相容,就該退還娘家,何故無端鎖禁樓中,如罪囚一般,此是何意?磨折已久,如今奄奄有病。萬一有些山高水低,我必然也有話說。常言死人身邊自有活鬼,你莫恃自家豪富,把人命當做兒戲。"眾人聽了此話,齊道:"大娘言之有理。張相公你若用他,便放出來,與他個偏房體麵。若不用他,就交還他去,但憑改嫁,省得後邊有言。"張監生心裏已有肯放去的念頭,又見方氏伶牙俐齒,是個長舌婦人,恐怕真個弄出些事來,反為不美。遂把人情賣在眾人麵上,便教開了樓門,喚出鳳奴,交還方氏領去。方氏即就來船,載歸王江涇。
過了月餘,方氏對鳳奴道:"兒,你今年紀尚小,去後日子正長。孫三郎若在,終身之事可畢。他今去世,已是絕望。
我在此尚可相依,人世無常,倘若有甚不測,瞿門宗族,豈能容你。那時無投無奔,如之奈何。況春花秋月,何忍空過,趁此改圖,猶不失少年夫婦。"鳳奴聞言大怒,說道:"娘,你好沒誌氣!前既是你壞我之身,隻謂隨他是一馬一鞍,所以雖死無悔。今孫三郎既死,難道又改嫁他人。既要改嫁,何不即就張郎。我雖不指望豎節婦牌坊,實不願做此苟且之事,學你下半截樣子。"言罷,放聲長號。倒使方氏老大沒趣,走出房門。鳳奴解下結勝同心帶,自縊梁間。及至方氏進來看見解救時,已不知氣斷幾時了。痛哭一場,買棺盛殮。欲待葬在瞿濱吾墓旁,嗣子不容。欲待另尋墳地,嗣子又不容久停在家。方氏無可奈何,隻得將去火化。盡已焚過,單剩胸前一塊未消,結成三四寸長一個男子。麵貌衣摺,渾似孫三形像,認他是石,卻又打不碎。認他是金,卻又燒不烊。分明是:楊會之捏塑神工,張僧繇畫描仙體。
那化人的火工,以為希奇,悄地藏過,不使方氏得知。這也不在話下。自古道:不願同年同月同日同時生,但願同年同月同日同時死。可煞作怪,孫三郎先死多時,恰好也在那日燒化。他家積祖富足,豈無墳塋,也把來火化。原來孫三郎自從死後,無一日不在家中出現,嚇得孤孀子母,並及家人伴當,無一人不怕。隻得求簽問卜,都說棺木作耗,發脫了出去,自然安靜。劉氏算計要去安葬,孫三郎夜托一夢,說自己割壞人道,得罪祖宗,陰靈不容上墳,可將我火化便了。劉氏得了這夢,心中奇怪,也還半信半疑。不道連宵所夢相同,所以也將來焚化。胸前一般也有一塊燒不過的,卻是鳳奴形狀。送喪人等,無不駭然。劉氏將來收好,藏在家中。那送喪之人,三三兩兩,傳說開去。焚化鳳奴的火工聞知,袖著孫三小像,到來比看。劉氏一見,大是驚詫。孫三兒子漢儒,年紀雖幼小,孝出本心,勸娘破費錢鈔,買了此像。做起一個小龕子,並坐於中,擺列香燭供奉。但見:孫三郎年未三十,遍體風情。手中扇點著香羅,卻是凋腔度曲,但是髭須脫落,渾如戴餛飩帽的中官。瞿鳳奴不及兩旬,通身嬌媚。同心結係在當胸,半成遮奶藏鬮,隻見繡帶垂肩,分明欲去懸梁的妃子。
一時傳遍了城內城外,南來的是唐棲鎮上男女,北來的是平望村中老幼。填徒塞巷,挨擠不開。個個稱奇,人人說怪。
正當萬目昭彰之際,忽然狂風一陣,卷入門來。隻見兩個形像,霎時化成血水,這方是同心結的下稍,真正萬古希罕的新聞。
嘉靖年初,孫漢儒學業將就,做一小傳以記。後來有人作幾句偈語懺悔,偈雲:是男莫邪淫,是女莫壞身。
欺人猶自可,天理原分明。
不信魔登伽,能攝阿難精。
地獄久已閉,金磐敲一聲。
豁然紅日起,萬方光華生。
同心一帶結,男女牽幽魂。
一為自宮漢,一為投繯人。
輪回總能轉,何處認前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