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鳳姐一臥二十餘日,方氏細察他不是真病,再三譬喻,教他莫要如此。鳳奴被娘逼不過,隻得起身梳洗,尚兀妝做半睡半坐。方氏才將瞿百舌所言說與,苦勸勉強順從,休要累我。
鳳奴忿然作色道:"娘不見我與孫三郎所誓乎?言猶在耳,豈可變更。你自回去,莫要管我,我死生在此,決不相累。"方氏見話不投機,即時要歸。大娘子那裏肯放。張監生又為著春來,苦苦堅留。到另設一間房戶,安頓方氏住下,自己來陪伴鳳奴。他意中以為母子盤桓日久,自然教道妥當,必非前番光景。誰知照舊不容親近,空自混了一夜。衣服總都扯碎,到底好事難成。張監生大恨,明知為著情人,所以如此。次日即將鳳奴鎖禁空樓,分付使女輩日進三餐薄粥,夜間就在樓板上睡臥。方氏心中不忍,卻又敢怒而不敢言。無顏再住,連忙作辭歸去。張監生另送白銀三十兩,要了春來,渾身做起新衣,就頂了鳳奴這間房戶。分付家中上下,稱為新姐。這豈不是:打牆板兒翻上下,前人世界後人收。
張監生做出這個局麵,本意要教鳳奴知得,使他感動,生出悔心。奈何鳳奴一意牽係孫三,心如鐵石,毫無轉念。說話的,假如鳳奴既一心為著孫三,何不速尋個死路,到也留名後世。何必做這許多模樣,忍辱苟延?看官有所不知,他還是十六七歲的女子,與孫三情如膠漆,一時雖則分開,還指望鳳波定後,斷弦重續。不料得生出這瞿百舌,貪圖重利,強為張氏納聘。雖然勢不能違,私自心懷癡想,希意張監生求欲不遂,必有開籠放鸚鵡之事。那時主張自由,仍聯舊好,誰能間阻。
所以方氏述瞿百舌退還母家之說,倒有三分私喜。為此寧受折磨,不肯即死。有詩為憑:生死靡他已定盟,總教磨折不移情。
傍人不解其中意,隻道紅顏欲市名。
話分兩頭。且說孫三郎在家醫治傷口,怎奈日夜記掛鳳奴,朝愁暮怨,長歎短籲,精神日減,瘡口難合。捱到年餘,漸成骨立,愈加腐爛,自知不保。將家事料理,與兒子取了個名字,喚做漢儒,叮嚀妻子,好生撫養。劉氏啼啼哭哭,善言寬慰。
看看病勢日重,他向妻子說了幾句斷話,又教邀過方氏一見。
劉氏不敢逆他,即差個老嫗,喚乘轎子去接。方氏聞說孫三病已臨危,想起當日恩情,心中淒切,也顧不得羞恥,即便乘轎而來。彼此相見,這番慘傷,自不必說。孫三郎向懷中取出同心結,交與方氏道:"我今生再不能複見鳳姐矣,煩你為我多多致意。"言訖,瞑目而逝。可憐劉氏哭得個天昏地暗,一麵收拾衣衾棺木。
方氏索性送殮過了,方才歸家。思量女兒被張郎鎖禁空樓,絕無音耗,不知生死如何。須去看個下落,也放下了腸子。喚個小船,來到唐棲。張監生即教春來出來迎接,方氏舉目一看,遍體綺羅,光彩倍常,背後倒有兩個丫頭隨侍。問起女兒,卻原來依舊鎖禁樓上。方氏此時心如刀割,嗟歎不已。見過了張郎夫婦,即至樓上看鳳奴時,容顏憔悴,非複舊時形狀。母女抱頭而泣,方氏將同心結付還,說孫三病死之故,鳳奴不覺失聲大慟。方氏看了女兒這個景狀,分明似罪囚一般,終無了解。
私地埋怨春來說:"你今既得時,也須念舊日恩情,與他解冤釋結,如何坐視他受苦。"春來道:"我怎敢忘恩負義,不從中周全。怎奈相公必要他回心轉意,鳳姐執迷不允。每日我私自送些東西上樓,卻又不要,教我左難右難。這幾時我再三哀求,已有放歸的念頭,娘可趁此機會,與相公明白講論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