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的情況可想而知,母親堅決不同意(更多是擔心我不成功和就此走向沉淪)。對我說: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你還小,要學本領,將來要當官,他們就再也不敢了(學而優則仕,濃鬱的官本位思想)。我聽著,忽然恍惚起來,想好的那些方式像是一些繚繞的雲霧,逐漸密集和龐大,淹沒了我的決心。
這裏麵肯定包含了恐懼和自私的成份(萬一不成功,自己被堂兄逮住,或者被刑拘、判刑,成為電影《少年犯》一類的孩子等等)。我看看母親,臉上青腫沒消,忍不住心疼。咬了咬牙,低頭走開了。但仇恨是一粒種子,總夢想著發芽,有幾次看到那個彪悍的堂兄,眼睛裏堆滿火焰,灰燼沿著鼻梁簌簌滑落。
攥緊的手掌擰出了汗水,我總是想著自己狼一樣撲上去,能把他打倒,騎在他的身上,像魯提轄暴打鎮關西那樣:一拳打出鼻血,再一拳打掉牙齒,再一拳讓他一命嗚呼(暴力的欲望是強大的,無所不在,蓬勃向上)!後來看到梁朝偉主演的電影《英雄本色》,特別喜歡林衝拖槍直奔陸謙的悲絕姿勢……但我還是妥協了——對暴力和恐懼的讓步,一個人不能保護自己的母親(天性、血緣和感恩),是一種更大的恥辱!
妥協並不意味著結束,但也絕對不是朋霍費爾所說的“惡常常在最短時間內就證明了它的愚蠢”。古舊的村莊一如既往,人們在田地中消耗時間,在忙碌和微末利益的爭執當中衝突和和解。村裏又重新分地,又像最初那次一樣,分給我們家的地比實際麵積少了好多不說,還都是沒有多少泥土的劣質田地。母親找了好幾次村長和主任,但都被搪塞回來。
母親罵父親無能,白長了個男人頭。哭著對我說:你看看,這就是無權無勢的結果!要是你爹再有一個兄弟,誰敢這樣?我低頭,又抬頭看看父親,父親坐在梧桐樹下,嘴裏的青煙似乎是母親濃鬱的哀愁。比我小五歲的弟弟還是一副不明世事的懵懂樣子,早上,兩兄弟在被窩裏照樣掐鬧,你哭我喊的。母親聽到了,進門一頓嗬斥,把弟弟拖出被窩,在屁股上拍了兩個極其響亮的巴掌。
母親說:我小時候,她受了委屈,沒處出氣,就打我,劈頭蓋臉,打得我吱哇亂叫,然後抱住我使勁嚎哭。這些我都忘記了,母親問我好幾次,我都搖搖頭。我確實沒什麼印象,那種疼痛是暫時的,她對我的那些愛完全可以消泯和抹煞。
抗爭的徒勞加劇了母親的疼痛和悲傷,間歇性的歡樂隻是瞬間。每次過春節,我和弟弟高興得手足舞蹈,大年二十九晚上,母親才拿出給我們做的新衣服,放在枕頭邊。我和弟弟都歡欣鼓舞,怎麼也睡不著,時不時伸出手掌,摸一下新衣服(密爾說:物質是最大的幸福原理。)而母親卻沒有一點兒笑容,臉總是黑著。大年三十那天,炒了雞蛋(十六歲以前,我和母親一樣,是堅定的素食主義者),給我和弟弟每人一塊,再倒在餡兒裏。一個人坐在桌子旁邊,擀麵皮兒,包餃子。我和弟弟拿著零散的鞭炮,點根柴火,東跑西顛地燃放。回到屋裏,母親還是不說話,臉依舊黑著,我覺得難過,但不知道說什麼好。
母親多次說道:我小時候,×××夥同他的老婆孩子,還有妹妹,很瘋狂地欺負過母親,幾次都把母親的頭發捋掉一大片,發根滲血(我聽到數次,每次都有一種憤怒,要是對方任何一個人在,我會毫不猶豫揮拳出擊,現在依舊是)。
仇恨不會像感恩那樣消失的快速,恩情隻是一個瞬間的感動。這些年,每次回到鄉村,看到那些欺負過母親的人,我說出來是恨還是輕蔑,總是抱有一種戒備。他們笑得再甜,我覺得都是虛假的(有時候他們可能是真誠的,但這種真誠已被曾經的仇恨遮蔽)。
但一個可疑的情況出現了:這些年來,我變得懦弱,憎恨和鄙夷暴力。竟然沒有一點報複之心。母親說:他們都盼著咱家過的不像樣兒,現在好了,他們下不氣(南太行鄉村方言,意同心有不甘)也沒辦法。由此,一個更可疑的情況是:作為恥辱和疼痛最深切的體驗者和受害者的母親,心仇恨也消淡了好多。
利益的糾結使得鄉村的衝突日複一日。這時候,鄰村兩家相惡的鄰居,其中一家人的孩子失蹤了,懷疑是另一家人幹的,但沒有相應的證據,鄉派出所問了情況,再無下文(十多年後,那孩子回來了,果真是被鄰居拐賣到山西陽泉一帶的)。另一個村裏也發生了一些情況,其中一件令人發指:一家人的弟兄四個,將一個60歲的鄰居騙到房間毆打致死,死者的兒女連案都沒敢報,就草草收殮埋葬了。還有一起:女婿是外來人,在煤礦下井被砸斷了腰,稍微能活動時,丈母娘將其叫到家中,麵條裏摻雜了老鼠藥,然後鎖上房門,夜裏,鄰居聽到這個人的極盡哀求的號喊,早上還聞到濃鬱的毒藥味兒。
在偏遠鄉村,在很大程度上,法律或者製度是製定給依靠和信賴它們的人的。而鄉村,至今似乎還沒有這個習慣(意識),報案隻是被欺淩者和傷害者的一種求助傳達(同地域人群的暴力行為是不以行政和法律的幹預和糾正為既定方向)。我們家一棵可以用來當房梁的大楊樹被村主任強行鋸掉,據為己有。母親隻能眼睜睜地看著,憤怒燒紅眼睛,但還是聽從了我勸說:不管遇到什麼事情,千萬別去人前(自保是弱者的唯一武器)。
夏天,滿山蒼翠。中午時分,×××紅腫著眼睛來到我家。她也被她的鄰居欺負了,那鄰居的孩子和我是同班同學,在馬路上遇到他娘,迎麵攔住,我狠狠說:你再欺負俺××絕對不饒你!這句話,包含了我的許多感恩和怨恨成份,×××對我母親好,我一定要對她好,她受欺負,就像我母親一樣。
我怨恨的是依仗人多勢眾欺負弱小,特別是使用暴力的人(暴力者之所以暴力,大致是因為他們唯一的資源就是暴力)。沒過多久,母親知道了,×××也知道了,兩個人異口同聲說我不應當說的。我覺得納悶,×××當麵還埋怨我說:你這不是給俺罪上加罪啊。
我糊塗了,母親說:你越是這樣,你××家越是受欺負(以暴製暴有時候有其必要和合理性,但沒有足夠的力量,得到的可能依舊是暴力受害者)。我無言以對,站在院子裏的椿樹下麵,看對麵的馬路上來來往往的車輛和人。更高處的山上長滿了鬆樹,青翠的葉子被陽光照耀得一片漆黑。
這一年的十二月,南太行下了一場大雪,淹沒了路徑和村莊,大地一片潔白,映得人眼睛發黑,村莊安靜到了虛無。我醒來,穿上新發的軍裝。母親在院子裏忙活,很多人來到,有親戚也有鄉鄰,其中還有幾個欺負過母親和我的人,我斜眼看了他們一眼,扭頭走進房門。
沒有什麼可以在短時間內消滅仇恨(仇恨有時候是一種動力也是壓力),再後來,我上車了,一路向西,把大雪留在身後,把父母和兄弟,我的親人們和仇人們都留了下來。車過黃河的時候,龐大的神話一般的河流是幹涸的,我向背後看了一眼,母親的臉晃了一下,還有時常坐在門檻上抽煙的父親、剛讀初中一年級的弟弟。再之後,是鄭州和洛陽、三門峽和西安、秦嶺像是一個衣飾華麗的婦女,過了李廣的隴西就是金城蘭州,越過祁連橫貫的河西走廊,到巴丹吉林沙漠,我安頓下來,卻發現,村莊和親人一下子遙不可及了。
到巴丹吉林兩個月,有一天晚上,同房間一個河南籍的人把我拉到走廊黑暗處,使勁反掰我左手掌(我的手指出奇細長,他掰起來似乎得心應手),我疼得呲牙咧嘴,勒令其鬆開,他不鬆,我氣急,右手成拳迅速揮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