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越南同誌談話,拖了幾分鍾。”周恩來說著便朝樓裏走。
奇怪的是,當你握住周恩來的手,聽到他的聲音時,心理就會發生一種微妙的變化。焦躁會變得平靜,不安會變成坦然。陶鑄像獲得休息一般,鬆了一口氣,隨周恩來進了樓。
“胡主席近來好吧?”陶鑄關心地問。
“很好。”周恩來笑著說,“你們是好朋友麼。”
在客廳裏坐下,陶鑄皺眉道:“聽說文化革命已經開始涉及國外,特別是東南亞。”“宣傳毛澤東思想,不能強加於人。”周恩來揭開茶杯蓋,吸吮,他很注意第一口茶。他向許多人介紹經驗:“茶水就是第一杯揭蓋的時候最香;香氣四溢,不能浪費。”
“越南黨內的事情,有些也複雜。”陶鑄感慨。
“所以我們做什麼事情,一定要有全局觀念。”周恩來放下茶杯,意味深長地說:“事情複雜,我們的頭腦就不能簡單。”
陶鑄像學生一樣細細品味這話。他剛到中央,便深深感覺到事情的複雜。而他的脾性,在複雜麵前有時總是過於簡單。就比如對胡誌明的那件事……
專機在機場徐徐降落,轟鳴著滑行到候機樓前。
陶鑄率地方黨政軍負責人朝飛機走去。
艙門打開,胡誌明主席將身體探出招手,邊招手邊走出艙門,臉上掛著微笑走下舷梯。那個年代,這張剛毅而又慈祥的麵孔,幾乎每一個中國人都熟悉,誰都知道“胡伯伯”。然而,沒有幾個人知道,胡伯伯的性格中,同時又帶著幾分孩子般的天真和孩子般的認真。那性格顯露出來的時候,會使你驚訝,想笑,又因為感動而更覺他親近可愛。
不是嗎?你看他從鑽出艙門那一刻起,一瞥眼光,一次招手,邁步走下第一階梯都是那麼認真得體,有條不紊。他很注意自己代表英雄的越南人民。“胡誌明”成了一切反美戰士心目中的英雄,就連資本主義國家的普通人民也將這個名字作為英雄的象征。
他與陶鑄熱烈擁抱。他習慣法國式的禮節,擁抱、親頰,接受鮮花。
可是,那些攝影師直到這時才氣喘籲籲地跑來,滿頭大汗,又急又不安:少拍了一組“曆史性鏡頭”。
“機器太沉,扛、扛著跑,跑不快。”攝影師氣喘籲籲,“晚,就晚了……”
陶鑄沒有發火。那年代攝影是大事,機器一個人扛不走,又大又笨又重,拍不上也是常事,在北京,在莫斯科都一樣發生過。
“胡主席,上去,你再上去。”陶鑄對胡誌明笑著遞眼色。他們太熟了,胡誌明每年都要到廣東來幾次,無論休假、路過或是開會,每次陶鑄都要盡地主之誼,早已是同誌加兄弟。陶鑄所以敢對這位一國元首用開玩笑似的口氣說:“你再演一次,叫他們拍個影。我們重新迎接你。”
胡誌明撫著胡須笑,並且頻頻點頭,交還鮮花,便噔噔噔地順梯子回到飛機裏。
艙門又打開了,胡誌明仍是先探出身招手,春風滿麵,熱情洋溢,而後鑽出艙門,一邊招手一邊認真走下第一級台階……
陶鑄笑得很開心。
胡誌明也笑得很開心。據說他後來在莫斯科又遇到了攝影師遲到的事,便認真建議:
“那我重新降落一次。”
胡誌明結束休假回國,以個人名義再三邀請陶鑄一家去越南做客。於是,經中央批準,陶鑄帶著妻子曾誌,女兒陶斯亮,來到了河內。
例行的參觀、訪問、遊覽之外,當然也要到幾位主要領導人家中作客。因為越南黨政軍負責人及其子女,都有去廣東休假的嗜好。並且去了之後,都享受著住“小島”的待遇。
胡誌明請陶鑄一家到自己家做客。胡誌明組織一群小孩子歡迎客人,就在公園裏唱歌跳舞;唱完了跳完了,就在一片胡伯伯的熱烈叫喊聲中給孩子們分發糖塊;並且不忘抱抱這個,親親那個,情景十分感人。
胡誌明喜愛孩子,他出國喜歡接受孩子們的歡迎,在國內也總是組織孩子們迎接客人。
陶鑄一家在越南,無論去哪裏參觀,歡迎他們的都是又唱又跳的孩子們。
胡誌明住所極為簡樸,是個孤孤單單的亭子,形狀很像雲南傣家的竹樓。那亭子建在樹林裏,旁邊是政府的兩層小樓。陶鑄一家聽介紹,這孤零零的亭子就叫巴亭。
那年代,“巴亭”在越南就像中國人說“中南海”。
巴亭裏清潔幹淨,又幾乎一無所有。大家盤腿而坐,談笑風生。胡誌明平時就是一個人在這裏獨自生活。當他總是想跟孩子們在一起時,有幾個人能全部了解他感情世界的另一側麵?
終於,在離開巴亭時,越南聯絡部一位同誌私下同陶鑄談話,提出請求。
“胡主席的生活你們也看到了。”這位同誌誠懇地望著陶鑄:“我們想請中國同誌幫個忙。幫他找一個合適的伴侶。”
陶鑄略感吃驚:“這種事,要我們幫忙?”
“你們是很好的朋友……”越南同誌心裏在措詞,怎樣說明才好?末了隻講兩句:“他喜歡廣東的……他曾在中國參加革命……”
胡誌明原名阮愛國,既是偉大的馬克思主義者又是偉大的愛國主義者;既是國際無產階級的革命家,又是領導越南人民爭取獨立自由的民族英雄。
胡誌明曾經長期在中國從事革命活動,據說他過去的伴侶就是廣東人。妻子死後,他再不曾另找。但他心裏一直懷念著廣東籍的亡妻。
這是大事,又是好事。
陶鑄很激動,對曾誌講了。並想好了回去請區大姐一道幫忙。
區夢覺與胡誌明的關係也非常好,在大革命時期就建立了戰鬥友誼。這種事她會最熱烈地響應和幫助。
不過,陶鑄還是熱烈中有冷靜。離開河內時,他私下問胡誌明:
“不能在越南找嗎?”
胡誌明搖搖頭,搖得沉重緩慢。
片刻,他沙啞地喃喃地說:“大家都叫我胡伯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