侄女哭成了淚人。
伯伯也哽咽了。
就這樣沉默著,沉默了好長時間。
彭梅魁不願讓伯伯這樣痛苦,便擦去眼淚,安慰地說:“伯伯,您老人家以後要多保重身體呀!您搬到那裏,要趕快把地址告訴我,我好去看您,您是我惟一的親人啊!”她又慟哭起來,滾燙的淚珠落在伯伯那冰涼的手背上。
“好孩子,別這樣,你們就是不來看我,我這心裏頭也會想著你們,啊……”他言未盡,止不住老淚橫流。
黃昏時分,父女倆依依惜別之後,彭德懷從大門口往回走。
落日的餘輝把他那彎曲的身軀投下一個長長的變了形的影子,像一條被困在岸上的長龍;他的麵孔被勾勒出一副銅色的輪廓,顯得刻板而粗獷;他那黑白相間的鬢發此刻變得絲絲金黃而燦爛。
他巡視著眼前這熟悉的一切,仿佛一下子返回了那和諧充滿神韻和情趣的時代。
噢,前麵就是新華門了,那矗立兩旁的飽經風雲變幻的石獅子還是那般模樣吧?
當初他與幾位領導人來到這裏時,他望著石獅子。石獅子暴目怒對。他看了很不是滋味,吼道:“你瞪我幹什麼?你就會張牙舞爪地嚇唬老百姓!我砸爛你!”引得毛澤東、朱德、周恩來等哄然大笑。毛澤東說:這可是鎮妖之寶,萬萬毀不得喲!
噢,這湖裏的水多清,不,這海……他至今沒想通,皇帝佬兒為什麼叫它海呢?就這麼肚臍眼大的地方,還要分成什麼南海、中海、北海?它們充其量也不過是個湖,且遠不如西湖、太湖,更不及洞庭湖、洪湖、鄱陽湖,確切地叫它什麼塘什麼坑最好。當然,在這裏洗澡倒是件愜意的事。毛澤東會好幾種遊法,而且那泳姿瀟灑極了,使人拍手叫絕;朱德那不叫遊泳,兩隻腳隻能打“澎澎”,叫人捧腹,賀龍的紮猛子令人讚歎,大概是他喝慣了洪湖水的緣故……
噢,瀛台,這曾經軟禁過光緒皇帝的地方,記不得多久沒來過了,也許再也聽不到老朋友聚在一起拍棋子的聲音了。就在這上麵的翔鸞閣或迎薰亭,他多次與朱德“兩軍對壘”,廝殺得難解難分,相別時兩雙大手緊緊一握,戰友深情盡在其中。以後還能與他對弈嗎?
噢,豐澤園!這裏曾是清帝行演耕禮之地。據說乾隆皇帝常在園內的頤年堂(原名崇雅殿)設宴賞賜王公宗室,驕奢淫逸,享盡人間福祿壽。而勞苦大眾的智慧和血汗都凝結在這雕梁畫棟處,長廊曲徑間了……而今後,毛澤東還要居住這裏。他不是皇帝,他是被人民所推舉所愛戴的領袖。“領袖”,這是個多麼崇高,多麼神聖的字眼!隻有最充分地代表人民利益,具有最高威望的人才有資格成為領袖。然而,領袖對自己的權威絕不能濫用。當群眾像對過去的皇帝那樣山呼萬歲時,領袖該怎樣對待這種純真而又愚昧的感情呢?此時,毛澤東在幹什麼呢?他也許正在菊香書屋讀“二十四史”或《資治通鑒》;也許在即興揮毫,又一首黃鍾大呂般的詩、詞問世;也許正在批閱文件,斟酌政治領域、思想鬥爭諸方麵的論著。他太辛苦了,為了國家富強,人民幸福而晝夜操勞,日理萬機。在中國,在現在黨政軍最高領導中,有誰比得上毛澤東?他的雄才大略,他那非凡的政治家的氣魄,他那特有的巨人形象,誰不歎服呢……主席啊主席,你是我彭德懷一生最敬佩的人!我倆在一起30多載,曆經多少風風雨雨、坎坷磨難?你是最了解我的,你說我像張飛,既有其粗,亦有其細,我是口服心服!可是,這一次,我的一封信,幾段發言,為什麼竟惹出你這麼大的火氣?你是不是“萬歲”聲聽得多了,聽不進一點逆耳之言?這樣可就太可悲了,後果不堪設想啊!為了你和黨的威望,我隻好認錯,可我實在想不通啊!這一別,不知何時才能相聚?好,我走,我聽你的,我要好好讀書。我不再打擾你,給你找麻煩了,你可要多珍重啊!還有少奇、恩來、朱德等老戰友,你們都要珍重啊……
9月29日,彭德懷懷著萬分複雜的心情,告別了他居住近十年的永福堂。
他沒有告訴任何人,也沒有任何人為他送行。
在陣陣秋風中,他就這樣走了,悄悄地走了……
當他對中南海瞥下最後一眼的時候,他說“再見”了嗎?
最後的日子
1965年底,彭德懷結束了吳家花園六年的軟禁生活,到四川主持三線建設,用自己的餘年為人民再幹一番事業。可是不久,“文革”的惡浪,一下子又把他打入了災難的深淵。
1966年12月28日,北京西郊五棵鬆某部駐地。
汽車奔馳到駐地的一所房子門口。車上下來了一個身穿青呢大衣的人,他入室內,脫了大衣,蒙頭便呼呼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