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一到,就可以挖荸薺了。
荸薺在我們這裏是尋常物事,沒甚稀奇。台州產荸薺,民國時期,台州荸薺的產量,占了全省一半,尤以黃岩店頭的荸薺,最為出名。店頭的荸薺,尖端突起紅中透白的荸薺芽兒,紅潤帶紫——漆器中有一種顏色,就叫荸薺紅。店頭的荸薺,烏黑發亮,精神氣十足,它的漿分很足,咬一口,嘎嘣脆,用台州話說,就是“爽爽聲”。店頭荸薺的鮮甜細嫩、清脆爽口,遠勝於秋梨。“黃岩蜜橘紅彤彤,店頭荸薺三根蔥”,黃岩人用來吹牛的物事不少,不過這句俚語還真不是吹的,店頭荸薺的確名聲在外。除了店頭,黃岩的高橋、院橋,產的荸薺也很出名。
荸薺是江南豐腴的清水田中孕育出來的。李時珍說荸薺:“生淺水田中,其苗三四月出土,一莖直上,無枝葉,狀如龍須……其根白翦,秋後結顆,大如山楂、栗子,而臍有聚毛,累累下生入泥底。”北方人把荸薺稱為馬蹄,台州人稱之為地栗——大概是因為它在泥地下結果,結出的果子又是皮色紫黑,粗看如栗。
汪曾祺在小說《受戒》中寫過荸薺:挖荸薺,這是小英子最愛幹的生活。秋天過去了,地淨場光,荸薺的葉子枯了,——荸薺的筆直的小蔥一樣的圓葉子裏是一格一格的,用手一捋,嗶嗶地響,小英子最愛捋著玩,——荸薺藏在爛泥裏。赤了腳,在涼浸浸滑溜溜的泥裏踩著,——哎,一個硬疙瘩!伸手下去,一個紅紫紅紫的荸薺。她自己愛幹這生活,還拉了明子一起去。她老是故意用自己的光腳去踩明子的腳。
汪曾祺的文字總是那麼清爽,如荸薺,咬下去,脆生生、水靈靈的,文中的小兒女情懷,最是讓人回味。
家鄉的荸薺是用鋤頭挖的。冬至時,荸薺可開挖,鄉人用鋤頭在荸薺地裏翻上一遍,一個個紅彤彤的荸薺就露了出來。用鋤頭挖過的荸薺田裏,難免有些漏網分子。孩子們便去撿漏,光著腳在爛泥裏亂踩,踩到硬硬的一個,摸上來,是一個紫紅的大荸薺,那高興勁兒,沒法形容。把荸薺放水田裏洗一下,洗去泥漿,往衣服上隨便一擦,就往嘴裏塞。荸薺咬在嘴裏,甜汁四濺。
除了這種圓頭圓腦的荸薺,家鄉還有一種野荸薺,指甲大小,深栗色,入口極甜,就是太小了,吃不過癮。
冬至到小寒時節的荸薺最好吃。荸薺價廉物美,水分又足,清口又解渴,但我嫌洗泥、削皮麻煩,平常不太買。故鄉的街頭常有賣荸薺的,村婦手腳利落,拿一把小刨子,削皮動作快如流星,隻一會,紅褐色的皮落了一地,碗裏是雪白的一堆。削了皮的荸薺,白嫩清靈,得趕緊吃,過一歇,顏色就會發黃,像婦人,失了青春,人老珠黃的樣,看著揪心。
荸薺可做菜。黃岩有一道名菜,叫橘鄉馬蹄爽。將荸薺去皮搗糊,加適量澱粉,做成荸薺團,油炸後加糖,又脆又香,我一人能吃七八個。拔絲荸薺也很好吃,金黃燦爛,外酥裏糯。荸薺還可以磨成粉,衝飲食用,比藕粉更加濃厚,味道也更加爽口,它是耐饑的好食物,《救荒本草》上說,馬蹄粉“食之,厚人腸胃,不饑”。
荸薺還可做成荸薺雞丁、荸薺肉片、冬筍荸薺、荸薺獅子頭、荸薺餅、蜜汁馬蹄、馬蹄芡實糕、雲英糕、荸薺圓子湯等。無論是生的煮的炒的炸的,這些菜隻要跟荸薺沾了邊,吃起來,一言以蔽之:脆。不過,我還是偏愛生荸薺,煮熟的荸薺,味道畢竟寡淡些,也失了荸薺清新水潤的自然之氣。
荸薺性寒,清熱又瀉火,最宜用於發燒病人。把荸薺削皮切片,加冰糖,製成冰糖荸薺湯,可止咳。荸薺還可美容,把荸薺用刀片攔腰切斷,用荸薺的白粉漿塗滿酒糟鼻,早晚一次,堅持一月,據說效果不錯。每回看到酒糟鼻的人,我總是很想告訴他們這個方子。
台灣漢聲編輯室花了兩年時間編輯了《水八仙》一書,其中收錄了我寫荸薺的文章,在序裏,他們說:“我們奉上一塊泥巴,泥巴裏裹著水八仙,土得掉渣的風物……漢聲不僅留下一塊泥巴,也留下重塑未來的神土。借水八仙的仙氣,讓現代人體會日日是好日的風物真味。愛土、愛水,與水八仙相守,是敬祖宗、宜子孫的事。”或許這就是美食的真諦,享受到任何一種美食的人,對自然、對土地,都要抱著一顆感恩、敬畏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