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向往著“數間茅舍,藏書萬卷,投老村家。山中何事?鬆花釀酒,春水煎茶”的生活,終究未得,也不曾用鬆花釀過酒,不過,夏至一到,倒可以拿楊梅釀酒了。
“鄉村五月芳菲盡,惟有楊梅紅滿枝。”楊梅是水果中的紅粉佳人,嬌豔美麗。某年初夏,在仙居采訪,聽到一位果農親昵地稱楊梅為“楊梅姑娘”,不覺莞爾——百果中,大概隻有楊梅被冠以“姑娘”的稱呼,就像酒中,隻有紹興黃酒被稱為“女兒紅”。
夏至楊梅滿山紅。楊梅成熟於春夏之交的江南梅雨時節,隻消枝頭上幾粒性急的楊梅搶先紅了,便有成批的楊梅跟著成熟,那爭先恐後的勁頭,讓人感受到楊梅也有股心氣勁兒。
夏至前後采楊梅是吳越風情之一。很少有水果像楊梅一樣,身上集聚了江南玲瓏剔透的風土人情。況且,在中華民俗的意象中,丹朱赤絳一向為大富大喜之色,那一顆顆紫紅的楊梅,贏得青睞也就不足為奇。
夏至前後進入楊梅林,放眼望去,漫山遍野都是楊梅,紅得鮮豔欲滴,紫得黑紅發亮,水靈靈,嬌嫩嫩,綠葉紅果,美不勝收。飽滿的楊梅壓著枝條,並不像沉重的稻穗會把稻稈壓彎,楊梅的枝條是輕盈的,充滿韌性的,承載得住一顆顆紅果。在楊梅林裏享受采摘樂趣的城裏人,像貪食的孩子,麵對滿園佳果,不知先嚐哪顆才好,這一株楊梅才吃了兩顆,又瞄準旁邊那株大楊梅樹,正待伸手,又覺得上頭那枝的楊梅更大更紫,恨不得像千手觀音一樣,可以朝前後左右都伸出手來。
楊梅是風情萬千的尤物,曾經立下“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誓言的蘇東坡,被吳越楊梅“色誘”之後,欣然寫下了“西涼葡萄,閩廣荔枝,未若吳越楊梅”的詩句。莫怪蘇學士見異思遷,這就好比一個男子,原以為此生愛的是散淡如水的女子,遇上一個激情似火的佳人之後,終於知道,這才是夢裏千百度要找尋的。蘇氏時任杭州太守,獨創東坡肉,在吳越之地,他敏感的味蕾終於嚐到了楊梅的妙處——酸酸甜甜,像愛情的味道,令人回味。
楊梅中有東魁楊梅,號稱“楊梅王”,有百餘年的栽培曆史,老家在台州黃岩,果大、色豔、飽滿,之所以取名東魁,意為“東方之魁”。既然稱“魁”,自讓人小瞧不得。“三言二拍”中有一篇《賣油郎獨占花魁》,“花魁”是什麼,百花中拔得頭籌,連猜拳都有個“五魁首”。東魁楊梅敢稱“魁”,自有過人之處,它每隻有乒乓球大小,最大的甚至有一兩多重,如果你是櫻桃小嘴,一隻楊梅得咬許多口,即便你長有朱麗葉·羅伯茨這樣的性感大嘴,想一次性把一隻東魁楊梅吞進口,也非易事。其他的楊梅跟東魁楊梅一比,好比小巧玲瓏的佳人,跟高挑豐滿的美女比肩而立,終歸是稍遜風騷。仙居的東魁楊梅和被當地人稱為黑炭梅的荸薺種楊梅十分出名,東魁楊梅以大取勝,而仙居的黑炭梅雖然小巧玲瓏,但紅得發紫,紫得發烏,且汁液洶湧,咬一口,甜美得讓人一愣一愣。
台州為楊梅的原產地之一,三國時沈瑩在《臨海異物誌》中道:“楊梅,其子大如彈丸,色赤,五月熟,似梅,味甜酸。”那時家鄉的土地上就有楊梅了,奇怪的是,至今楊梅隻在日韓有少量栽培,而在東南亞諸國和歐美等地,由於水土關係,楊梅均用作觀賞或藥用,不當果樹栽培。
楊梅不止美味可口,還有多種功效。江南之夏,潮濕悶熱,不少人茶飯不思,神情懨懨,身倦腳軟,謂之“疰夏”。楊梅有消暑、健脾、增進食欲之功效,民間有“楊梅醫百病”之說。《本草綱目》中說:“楊梅滌腸胃。”李時珍真是洞若觀火,每一種植物,他都能深入最本質的地方,找出它為民所用的妙處。
一顆酸甜的楊梅入口,足令五髒六腑為之清爽。楊梅酒是江南人家最有特色的家釀美酒。夏至之時,以白酒浸泡楊梅,過一段時間,楊梅與酒各自成就了風味,白酒經過楊梅浸泡,酒味雖減,但後勁十足,而被酒滋潤過的楊梅,汲取了酒之精華,衝勁十足,酒味全在楊梅中了。炎炎夏日,吃幾顆被白酒浸泡過的楊梅,可防中暑。台州人家,夏天鮮有不釀楊梅酒的。釀得多的,甚至可以吃到來年。在夏日裏,要是走親訪友,逗留到吃飯時間,主婦多半會捧出自釀的楊梅酒。
某年夏天,我在長潭水庫,跟幾個行伍出身的朋友吃胖頭魚,他們喝寧溪糟燒,慫恿我喝楊梅酒,蒙我說楊梅酒跟楊梅汁差不多——在這之前,我還沒喝過楊梅酒。我一嚐,果然楊梅酒並不濃烈,那晚大夥兒情緒高漲,我也就不以為意喝下四大杯。不承想,喝下不到半個小時,便醉倒在夜風中——蓋楊梅酒的後勁發作了。我直道苦也。還好外子在邊上,否則斷然認不得回家的路。事後回想起來,天地一醉,人間一夢,也是美事。我已經好久沒有這麼放縱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