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節(1 / 2)

比之管家六根,少奶奶燈芯卻大方得很。她會不時地在某個場上停下,跟趕著毛驢轉的溝裏人聊上一陣。有時也會冷不丁抱起場上玩耍的孩子,親熱地咬上一口。那一口立刻就讓她跟溝裏女人近了,要知道下河院的少奶奶親窮人的孩子,這可是自古聞所未聞的事,縱是溝裏年歲最長的朱二奶奶,也未經見過。也難怪,下河院就是下河院,院裏的豬都跟窮人家的不一般,甭說少奶奶!平日裏隔著朱漆大門遠遠望一眼都算不錯了,哪敢奢望她走出來跟你說話,還給你髒兮兮淌著鼻涕的碎娃一塊糖吃?

這一天,人們就見少奶奶燈芯正坐在溝沿旁給年邁的朱二奶奶梳頭。喲嘿嘿,這更是個新鮮事兒。朱二奶奶都快要八十了,若不是那口牙齒好,還能咬動東西,怕是早入了黃土。不過朱二奶奶的懶惰和髒卻是遠近出了名的,拿她家媳婦的話說,一年不洗一回臉,不換洗一回身子底下的褲子。身上捂的虱子都有羊羔子大!那頭發,早就朽成一塊氈了,甭說梳,怕是看一眼都惡心得幾天吃不下飯。下河院的少奶奶卻不嫌棄,人們望見,她從正午時分梳到了現在,先是拿個盆子舀了清水,一邊邊幫二奶奶洗,還拿來下河院最珍貴的洋胰子,聽說一塊值一匹騾子錢,還是東家莊地年輕時到涼州城買的。在洋胰子滑潤潤的香味裏,人們的心也跟著潤滑起來,她們一邊操心著聞洋胰子的香味,一邊擔憂著少奶奶燈芯甭叫二奶奶身上的漚臭味給熏倒了。結果沒多久,人們便望見她拿了一把頗為稀罕的牛角梳子,唰,唰,唰給二奶奶梳起頭來。至此,人們算是相信,來自後山的老姑娘燈芯是不怕髒的,更不怕難聞!她的耐心比二奶奶的媳婦兒都要強。一臉老笑的朱二奶奶咧開還有幾顆牙齒的嘴,不停地跟下河院的少奶奶說東道西。這個老掉牙的,哪有那麼多死話,你倒是快把少奶奶放開呀,人們還正待望哩。

可是,人們卻從少奶奶用心的姿勢裏看到一種東西,這絕不是一次簡單的梳頭,更不像管家六根說的她是閑著坐不住,放著少奶奶不當,偏要跑出來瞎顯擺。八成?

然而不管咋,少奶奶燈芯一連串對溝裏人親近熱乎的舉動著實讓人開心,比從管家六根手裏拿到實惠的東西還開心。不知不覺間,下河院少奶奶燈芯在溝裏的口碑一下好起來。

很快,溝裏的女人感動得跟她無話不談了。這個世上,女人其實是最耐不得小恩小惠的,何況少奶奶燈芯用的絕不是小恩小惠。她是拿心跟溝裏女人的心往一塊貼,溝裏還有哪個女人傻到不願跟她貼心?關於租子的事正是在這時候開始說進燈芯耳裏的,少奶奶燈芯佯裝無意的問話讓溝裏人少了戒備,不小心便會泄出管家六根一些秘密。有些人倒更像是故意,順著燈芯的話把對管家六根的不滿發泄出來。漸漸,少奶奶燈芯眼前豎起一個貪得無厭的影子,大把大把去無蹤影的銀子讓她恨不得立刻將管家六根的惡行擺到公公眼前。但她忍了再忍,她知道現在還不到時候,爹再三提醒對付管家六根切不可草盲行事,他在下河院水深得很,決不是輕易一兩棍子就能把他打趴下的。

燈芯隻能從長計議。

這天燈芯幫溝裏女人草繩揚場,揚場就是將打輾下來的菜子拿木鍁順風揚起,讓風吹走草屑或是雜物,黃丟丟的菜子便會變得幹幹淨淨。站在下行裏,燈芯手握掃帚,將風吹到下行的草屑和菜角皮清掃出去。菜子打在臉上,草屑沾頭發上,燈芯全然不顧,注意力完全集中到跟草繩的談話上去了。嫁過來以前燈芯就跟草繩認識,草繩生了四個丫頭,急於要兒子,找她爹吃藥,一來二去兩人便熟了。草繩是個心直口快的女人,肚裏從來不裝話,加上又對燈芯一家心存感恩,一聽燈芯問管家六根的事,不遮不掩就給說了。場揚到一半就見管家六根遠遠出現在另家場上,燈芯丟下掃帚,徑直走了過去。

草繩緊忙在後邊喊,少奶奶,心裏裝著就行了,犯不著跟誰也提。

燈芯清楚,這是草繩在提醒她呢。溝裏雖說都是些莊稼人,多一半又是佃農,可人跟人不一樣,這一點她還是心裏有數。

管家六根正跟這家商量租子的成數,燈芯裝做隨意地問,幾成?場上的男人囁嚅著,半天不肯說。管家六根看了她一眼,大大方方說,六成?

燈芯哦了一聲,不是說按七成收的麼?

少奶奶的意思是我少收了?

看你,話說哪兒了,我這不是才跟著你學麼,多收少收一成的,不打緊,隻是甭讓他們白忙了這一年。

少奶奶真是會替他們想。管家六根點頭道,眼睛卻一刻也沒敢離開打場人的臉,生怕他一漏嘴說出甚麼來。那人見少奶奶這麼說,忽然就大了膽,懾懦道,少奶奶,真按六成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