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家六根那雙貓頭鷹似的眼,一開始就沒瞞過燈芯。
燈芯知道,不隻是管家六根,這院裏至少有三五雙眼睛,隨時隨刻都在探向她,自個的一舉一動,怕是都在他人的監視裏。
燈芯並不恨惱,或者來不及恨惱,要做的事實在太多,壓根就抽不出時間亂想別的。爹說過,嫁過去的三五個月,是你最忙最無主的時候,你要各道四處打聽,要摸清每一個人,看清每一張臉,要把院裏每一個角角落落走遍,看清了,哪兒是個溝,哪兒是個坎,哪兒藏著暗井,哪兒布下險陣。這院啊,爹歎了一聲,表麵看著氣派,熱鬧也是方圓幾百裏的財主家不能比的,可那份兒陰,那份兒毒,那份兒暗藏的驚駭,怕也是山裏獨一無二。
燈芯最初不太信,爹的話總說得玄了又玄,好像把下河院,說得比陰曹地府還害怕。現在她懂了,爹說得一點不過。這院裏,不隻是狼蟲虎豹,妖魔鬼怪多得是。
對管家六根的戒備,燈芯是打娘家就有的,那時雖說事兒還沒個準,到底能不能嫁到下河院,她和爹還沒十足的把握,但,對這個六根,她卻是牢牢就恨上了的。
管家六根瞞著東家莊地去南山的事,自以為做得很聰明,沒誰會知道,豈知他前腳到南山,後腳信兒就到了燈芯耳裏。他在南山的所作所為,包括一個笑一聲咳嗽,全都沒脫開燈芯的監視。燈芯把這些死死地壓在心裏,絕不敢在臉上露出來,不隻如此,她還跑到公公那兒,裝做渾然不知的樣子問公公,管家呢,這院裏他一不在,寂得慌。公公並不理她。公公對媳婦兒燈芯提出的所有問題都采取了搖頭的對策,內心裏他是不想看到媳婦兒多事,婦道人家,守著本分就行了。但嘴上他卻不說,由著媳婦兒到處走,到處打聽,包括盤盤腿兒坐地上跟下人們說謊兒。她是後中醫的女子!她是三房鬆枝的侄女!每每燈芯這樣,公公心裏就會冒出這樣的想法,並不是他想念在親戚份上寬容些媳婦兒甚麼,他是無奈!他太了解這家人了,媳婦兒燈芯今天的樣子跟當初三房進門時幾乎沒甚兩樣,這還不算,媳婦兒燈芯眼裏,分明要比三房鬆枝多出兩道子光!這光讓他駭怕,讓他驚戰,讓他夜黑裏禁不住會一個冷戰跳出被窩,莫非三房的靈魂活了出來?
細嚼卻又不像,她比三房鮮活,比三房會眼色,也比三房多出那麼一股子勁道。這勁道眼下公公還細說不出來,但鮮鮮地就活泛在他心裏,有點喜,有點讚同,有點……
總之,公公模棱兩可的態度裏,也是藏了許多的,說穿了,她跟自個打斷骨頭連著筋,再咋說也比管家六根要親,要近。一想到管家六根,公公的心嘩就暗了。
暗了。
燈芯卻不暗。管家六根躲在暗黑處伸長了眼朝西廂窺望時,她會一動不動盯住他。管家六根的眼會眨,她不會,她就那麼一直盯著,死死地盯著。盡管暗黑和距離遮擋了他們相互臉上的表情,但分明,燈芯要比管家六根要狠,要恨,她切著牙,一手捏著男人命旺的胳膊,一手,攥成一個死字。她知道,遲早,她要把這個字送給六根,讓他也曉得,她燈芯並不像三房鬆枝或是柳條兒那麼容易任人宰割。
白日裏偶爾遇了麵,燈芯還是老樣子,不躲,不避,照直迎過去,目光在他臉上跳上那麼幾跳。如要遇上管家六根問她少奶奶好,她會熒熒地放出一道子笑,啟開一道子雪白的牙齒,說,好,好著哩,管家六根還沒邁開腳步,她又飛過去一句,還沒死!
管家六根冷不丁就抖一下腿,很快,縮著脖子遠去了。他曉得,這個死是衝娶親那個晚上說的,轎子的事,她裝在心裏。
這個上午,少奶奶燈芯心情出奇地好。
管家六根的事很快顯了端倪,一切盡管都還模糊著,但已隱隱約約讓她捉到了線。
這是一片霧,揭開了興許下河院的天空就會晴朗,下河院的銀子也不會再像流水一樣莫名其妙淌到別的地兒。
是的,銀子,這才是燈芯所關心的根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