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連山冰川雪原連綿廣闊,聶三於冰雪中靜坐數個日夜,才恍然明白心中真正的念頭。
“繡春刀在桃花鎮義莊玄鐵棺底,聶沉璧就在你跟前。”聶三一貫的冷淡,心裏卻有釋然,“小香,從今後,你我不再是師徒。”
聶小香半邊耳朵發熱半邊耳朵冰涼,忽覺眼前大亮,聶三抽回手還她光明:“大漠雪山、塞外南疆,你愛去哪裏便去哪裏,我在桃花鎮等你回來。”
大漠雪山、塞外南疆,是聶小香十一二歲初學輕功時誇口要千裏跋涉一睹異域風光的心中向往之地,她嘿嘿笑了一聲,忽地臉色一變道:“誰要去大漠雪山,誰要去塞外南疆!我偏不走,偏就要留在江南做個討人嫌的小叫花子!”
見聶三萬年寒冰似的眼底隱有笑意,眼波蕩開端的是從未見過的無限柔情,不由心中一怔,隨即又極不爽快地哼一聲道:“我偏要留下,看看哪家的婆娘有膽敢做我師娘!”
聶三在人前板著棺材臉,唯有在聶小香麵前才有笑容,伸臂將她拉近道:“我誰也不娶。聶沉璧心中已經有個討人嫌的小混蛋,不論她是否願意回頭,我都願守著一葉小舟一溪清流等著她。”
千年寒冰萬年朽木,忽然間化作一江春水數枝翠柳,聶三從未這般能說會道口齒伶俐。聶小香腦子裏頓時像是滾過了驚天巨雷,兩隻黑白分明的眼珠子都要像鬥雞眼一樣鬥到一起去,脫口胡說道:“你不是我師父!你是假的!”
心裏卻像是萬千巨石入水,激起驚濤巨浪,不知道是震驚多過歡喜還是歡喜大過震驚,一時就訥訥無言不知該說些什麼,平日裏伶牙俐齒的聶小香登時變成了個隻會瞪眼發愣的小傻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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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青欲雨,聶三送她到別莊前,人來人往,聶三又恢複往日冷淡神色,聶小香直勾勾盯著他瞧,忽地嘖嘖兩聲道:“這才是真師父。”心中不免又十分遺憾不能見到棺材板麵孔寒冰眼化作春水桃花的美妙景象。
聶三刻意忽略她瞪得如同芝麻湯團的雙眼,迎麵扣來一頂竹笠,冷冷淡淡道:“恭送小堂主。”
聶小香一抖肩膀,暗覺聶三演戲十分在行,也便笑嘻嘻裝模作樣拱手抱拳道:“不送不送,青山不改,綠水長流!”
揚長下了東山,往城中行去,興奮之際蝶蹤四方步一連踏錯好幾步方位,醉漢一般歪歪扭扭掠出好幾丈遠,忽地左腿右腿扭成麻花,撲通一聲把自己絆倒在道上。
道旁大樹下歪著個抱著酒葫蘆的老乞丐,見狀哈哈大笑,一麵抖著露了烏黑腳趾的破鞋一麵笑嘻嘻唱道:“東山峻,西山高,小小女娃下山道,左腳瘸右腳孬,一跤跌成芝麻糕!”
零星飄了一會雨,地上微濕,聶小香五體投地撲倒地麵,雪白雪白一件飄逸瀟灑的袍子沾了斑斑點點的黑泥,正像是碩大一塊芝麻糕。
小香好脾氣,今天心裏又高興,也不同他計較,順手取下竹笠給那滿臉花白胡茬、麵色蠟黃的老乞丐戴上道:“要下雨啦,老丈找個地方躲躲雨罷。”
掉頭一路狂奔回了分堂中,沐浴驅寒、恭聽沈清風嘮叨,轉眼把這老乞丐忘得一幹二淨。
第二天清早往後園練功場練武,將二十一式穿雲劍演練一遍,正要丟了青鋼劍換了竹棒來練棒法,場邊大樹下忽然憑空躺了個人。大雨後樹下泥濘一片,那人渾身濕淋淋的,抱著酒葫蘆哼哼唧唧翻過身來朝聶小香咧嘴一笑,眉毛胡子都在滴滴答答往下滴水,就如同在莫愁湖裏泡了一晚上。
正是昨天近晚時在東山下嘲笑小香是芝麻糕的老乞丐。
沈清風照例來後園“恭請”堂主用餐,眼神瞟也沒瞟樹下的老叫花子,三兩句說完掉頭要走,忽聽那老乞丐怒哼一聲,竟像孩子一樣哇啦哇啦邊哭邊嚎。小香嘻嘻笑著反手射出竹棒,嗡一聲貼著老乞丐的臉皮插入沙地裏,一頭入地三寸,棒尾卻猶在震動。
那老乞丐像是被嚇著了,頓時住了口,渾濁的眼淚汪汪望著沈清風。聶小香笑得十分詭異:“沈師兄,帶老丈下去洗個澡換身衣裳。”
沈清風老大不樂意了,但見小香眉開眼笑歡天喜地,像是抽風犯病一樣反常,頓時心裏警覺,連連說是,伸出兩隻手指嫌惡地捏住老乞丐衣襟拖他回前堂洗涮。
澡也洗了,衣裳也換了,老頭兒抱著酒葫蘆蹲在飯堂裏大吃大喝,秋風掃落葉一般連吞八籠生煎包三碗白米粥,吃完打個驚天響亮的飽嗝就往牆角一躺,睡得天昏地暗。
一連三天都如此,把個精打細算錙銖必較的沈清風心疼得不輕,十分想趁這老頭兒昏睡,一扁擔敲昏,渾身老骨老肉拆拆當作豬肉賣掉。小香一麵喝粥一麵注意沈清風麵上神情風雲變幻,暼他一眼慢條斯理道:“這老頭兒還沒我重哩,賣不了幾個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