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以後的一個早上,營地發生了件小事。天剛蒙蒙亮,羅正雄從營地外麵回來,正要往地窩子裏鑽,猛聽政委於海在另一邊發火。羅正雄止住步子,豎起耳朵聽,於海好像是在批評萬月。大清早的,又是什麼事?羅正雄輕步走過去,晨曦下,一幅畫麵跳入他眼簾。晨光潑灑過的大地,發出一層黃橙橙的亮,夜風撫摸過的沙梁子,極像一條渾圓飽滿的大腿,盡情地裸露在天空下。大漠發出的質感,有時是很能感染人的,它能讓人猛地想到美的極深處。沙梁子下麵,一塊帆布遮擋起一個小世界,那是女兵們的私地兒,羅正雄輕易也不敢朝那兒去。此時,萬月背對著他,將她美麗的背還有勻稱修長的雙腿展現給他。晨光將她的背映得很模糊,兩條腿更是朦朦,她似乎被定格在那裏,成為一幅畫。羅正雄定睛望了一會,才知道萬月是在洗頭。
沙漠裏是絕不允許洗頭的,這一點羅正雄講得很清楚。紅海子的水源還沒找到,來時帶的水又很有限,水就成了一團人的命根子,除了女兵,早上可以拿毛巾沾點兒水擦把臉,男兵是絕不容許糟蹋一滴水的。怪不得一向溫和的於海會發那麼大火。
可是這火發了等於沒發。於海在邊上大發雷霆,萬月卻照舊洗著她的頭,似乎於海這個人根本就不存在。此時,她已將頭發從水中取出,輕輕拿毛巾掠幹。頭一仰,那一頭瀑布便飛瀉而下。羅正雄吃了一驚,這麼長日子,他居然沒發現萬月留著長發,這也是部隊堅決不許的。進入大漠前,師部再三強調,女兵一律剪短發,齊耳,萬月怎麼能搞特殊?
羅正雄正想走過去,萬月突然轉身,兩個人的目光就那麼瞬間相遇,不知怎麼,羅正雄心裏震了一下,真的是震。這是他人生第一次在異性麵前發出震顫,江宛音麵前也沒產生過這感覺,很奇怪,很微妙,卻又……羅正雄臉紅了一下,感覺心跳在加快。萬月靜靜地視住他,有那麼一分多鍾,她的目光盯他臉上,沒挪開。羅正雄感覺被那目光燙著了,有點惶亂,也有幾分茫然,就在他手足無措時,萬月輕輕甩了一下發,端著水盆,進了地窩子。
政委於海的罵更響了。他大約是被這個目中無人的丫頭給擊怒了,居然罵出一句很難聽的話:“你是戰士,不是風塵女子,留長發給誰看?!”羅正雄想製止於海,那邊卻傳來駝五爺的話,說他的羅盤不見了。
“什麼?”羅正雄攆過去,向導駝五爺正在發火,說他的羅盤明明就在枕頭底下,早起給駝喂草的空,羅盤就不見了。“是哪個多長一隻手的,那可是我的寶貝啊。”駝五爺的聲音有點像哭。
等問清,才知那不是什麼羅盤,是駝五爺比命還珍貴的一個寶貝,專門在沙漠裏辨認方向,據說比軍用羅盤還管用。他的駝隊正是憑了這寶,才永遠不錯走方向。當初有蒙古人拿重金買,駝五爺都沒舍得,沒想……
“不急,你再好好想想,是不是放在枕頭底下?”
“這還用想麼,我這寶貝一刻也不離身的,昨兒個喂駝,差點掉草裏,今兒我多了個心,悄悄放枕頭下,誰知這長著賊眼的,他倒看得清。”
駝五爺的憤怒和絕望中,羅正雄相信羅盤是丟了,可就那麼一會兒的空,誰能溜進駝五爺的帳蓬拿走羅盤呢?再者,也不是誰都知道駝五爺還有這麼一個寶貝。他的目光下意識地就往鐵木爾大叔那邊瞅,鐵木爾大叔正在馴鷹,那是一隻叫做鐵嘴的鷹,據說跟了鐵木爾大叔大半輩子,鷹是有點老了,可真要振翅飛起來,樣子還很凶猛。鐵木爾大叔每天早起都要馴它一會,有時候讓它伏在肩上,跟自己一起跑,有時卻像部隊馴犬一樣,讓它一次次衝向雲霄。
今兒這鷹,卻懶懶的,有點不想動彈。任憑鐵木爾大叔怎麼使法子,它就是半睜著眼,裝睡。羅正雄聽到鐵木爾大叔沮喪的一聲歎:“你個懶物,遲早要被兔子吃掉。”
羅正雄止住吵鬧,讓聞聲趕來的張笑天他們各回各位,自個卻撇下眾人,朝沙梁子後麵走去。不多時,偵察兵小林跟隨過來,低聲說:“早起的時候,我看見阿哈爾古麗往這邊來過。”
“你是懷疑她?”
“不是懷疑,我真的看到過她。”
羅正雄沒再問什麼,其實他腦子裏也閃過阿哈爾古麗,但這不可能,一個如此純潔的維吾爾姑娘,怎麼能幹這種事呢?偷竊在維吾爾族來說,是件很恥辱的事,羅正雄不敢輕易讓這位維族姑娘蒙受羞辱,可除了她,又會是誰?
早飯吃得寡而無味,駝五爺端著碗,一邊搗弄,一邊還在不停地詛咒。看得出,羅盤在他心中的確是個寶貝,好幾次,他把目光投向鐵木爾大叔,但鐵木爾大叔一點不在乎他的罵,好像他的話就跟沙漠中隨時而起的風一樣,不值得去琢磨。美麗的阿哈爾古麗倒是有點例外,這個早上她吃得很少,一雙黑黑的眸子不時投向駝五爺,駝五爺罵得凶了,她的眼神就動一下,不是生氣,看上去有點像驚訝。從她茫然的眼神看,她更像個世事未諳的孩子,似乎不太明白人們之間為什麼會生出仇恨。羅正雄靜靜觀察著這一切,直到飯後出工,也沒說一句話。
這一天羅正雄跟在了第一組後麵,說不清為什麼,他忽然想接近萬月。羅正雄對測量是個外行,但吃苦的活兒他能幹。他從外勤兵手裏接過標尺,扛上就走。駝五爺見狀,忙不迭迭地說:“咋能讓團長扛哩,快放駱駝上,今兒個馱得輕。”羅正雄笑笑,他用一個模棱兩可的笑拒絕了駝五爺的好意,駝五爺有絲悵然,進入營地到現在,駝五爺都在想辦法跟羅正雄拉近關係,可惜,到現在羅正雄還跟他生分著,在他眼裏,團長羅正雄跟鐵木爾父女的關係反倒友好些。“遲早後悔哩,甭看你是團長。”他暗自嘀咕了一句,喝了一聲駝,心事凝重地往前走。
沙漠並不是永遠處在驕橫中,有時候,它的寧靜和大度反倒讓人更覺它像個沉思的老人。帶點哲學味道。讀書不多的羅正雄不久前剛剛接觸到馬克思,這是團以上幹部的必修課,這時他卻忽然將大漠跟哲學聯係起來,還覺得這聯係很妙。羅正雄並不是一個深刻的人,他甚至討厭深刻,但生活有時候實在輕鬆不起來,逼著你深刻,所以你的思想就得有所不同。比如這陣,其他人都在想駝五爺的羅盤,它到底哪去了?羅正雄卻不,他在想萬月。其實萬月就在他眼前,隔著幾步,羅正雄如果願意,稍加幾步就能跟她並肩,可他偏是放慢腳步,故意跟萬月拉開距離,這樣萬月的舉動就全進了他眼裏。她背著經緯儀,無論刮風還是揚沙,儀器始終在她肩上,走多遠也不肯交給別人。這有點像軍人的作風,可萬月並不是軍人。師部提供的資料裏,萬月之前在地質院工作,再早,她是某大學的一名學生,中間因為發表跟國民政府不同的意見,還被拘禁過,聽說差點當地下共產分子抓起來。可萬月的確不是共產黨人,追隨者也不能算。她是個無信仰者,或者她信仰自己。這是羅正雄的判斷,一個女人如果過分愛惜自己,就等於是信仰。萬月寧肯兩天不喝水,卻要拿節約下來的水洗頭,這不能不讓羅正雄多想。羅正雄帶過不少女兵,他的感覺裏,女人如果當了兵,慢慢就跟男人沒啥兩樣。戰爭是不分男女的,敵人不可能因為你是女人,就把槍子掠過你頭頂。所以他帶兵的原則就是不分男女,把女兵當男人帶,這是羅正雄的風格。他手下那些曾經嬌滴滴的花,幾年或是幾個月下來,全讓他“摧殘”得跟冰雪一樣堅硬了。為此他在兵團得了一個外號:鐵獅子。言下之意他總是一幅鐵麵孔,縱是有絕世佳人,也難博他一笑。這話有點冷,羅正雄不愛聽。可事實是他比這更冷,包括久未見麵的江宛音,也滿含怨懟地怪他:“老繃個臉做啥,人家又不欠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