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1 / 2)

晚上就在這個下花廳裏我和老姚(我開始叫他做“老姚”了)坐在一張烏木小方桌的兩麵,吃著他的太太做的菜,喝著陳年紹酒。菜好,酒好,他的興致更好。他的話就像流水,他連插嘴的機會也不留給我。他批評各種各類人物,評論各種各樣事情。他對什麼都不滿意。他一直在發牢騷。可是從他這無窮無盡的牢騷中,我卻知道了一個事實:他對自己的生活並沒有什麼不滿意,他甚至把他的第二次結婚看作莫大的幸福。他滿意他這位太太,他愛他這位太太。

“老黎,你覺得昭華怎樣?”他忽然放下酒杯,含笑問我道。

“很不錯!你應該很滿意了,”我稱讚道。

他高興地閉了一下眼睛,用右手三根手指敲著桌麵,接連點了幾下頭,然後拿起酒杯,大大地喝了一口,忽然一個人微微笑起來:

“老黎,我勸你快結婚罷。有個家,心也要安定些。”他停了一下,又說:“你不要老是做戀愛的夢,那全是小說家的空想。你看我跟昭華也沒有講過戀愛,還不是別人介紹才認識的。可是結了婚,我們過得很好。我們都很幸福。”

“我聽說你們原是親戚,”我插嘴說。

“雖說是親戚,可是隔得遠。我們素來就少見麵。說真話,我對她比對我頭一個太太滿意得多。”喜悅使他那張開始發紅的臉顯得更紅了。

“像你這樣對結婚生活滿意,還要整天發牢騷,倒不如我一個人獨來獨往自由自在,”我又插嘴說。

“你不明白,對你說你也不會了解。中國人講戀愛跟西洋人講戀愛完全不同,西洋人講了戀愛以後才結婚,中國人結了婚以後才開始戀愛,我覺得還是我們這樣更有趣味,”他得意地、好像在闡明什麼大道理似地慢吞吞說,一麵還動著右手加強他的語氣。

我不能忍耐了,便打岔道:“算了,算了,你這種大道理還是拿去跟林語堂博士談罷。他也許會請你寫本《新浮生六記》,去騙騙洋人。我實在不懂!”

“你不懂?你看,這不是最好的例子?”他帶一點驕傲地笑起來,側過臉望著花廳門。我也掉過頭去。他的太太進來了。周嫂打個燈籠跟在她後麵。

我連忙站起來。

“請坐,請坐。菜做得不好,黎先生吃不慣罷,”她笑著說,兩排白牙齒在我的眼前微微亮了一下。

“好極了,我吃得很多。就是今天太麻煩你了。姚太太吃過飯嗎?”我仍然站著笑答道。

“吃過了,謝謝你。請坐罷,不要客氣,”她說。我坐下了。她走到她的丈夫身邊,他抬起頭看她,說:“你再吃一點罷,”他把筷子遞給她。她不肯接,卻搖搖頭說:“我剛吃過。你們酒夠了罷,不要喝醉了。你說黎先生酒量也不大,就早點吃飯罷,恐怕菜也要冷了。”

“好,不喝了。老文,周嫂,添飯來罷。”老姚點了點頭,便提高聲音叫人盛飯。

“小虎還沒有回來?”他關心地問他的太太。

“我打發老李接他去了,已經去了好久,他也應該回來了,”她答道。

“辣子醬給他留得有嗎?”他又問道。

“留得有。他愛吃的東西我都會留給他。”

飯碗送到桌上來了。我端著碗吃飯,我不想打擾他們夫婦的談話。我忽然聽見一個小孩的聲音高叫:“爹,爹!”我抬起頭,正看見一個穿西裝的十一二歲的小孩跑到朋友的身邊來。

“你回來了?在外婆家玩得好嗎?”朋友愛憐地問道,一麵撫摩小孩的梳得光光的頭。

“很好。我跟表哥他們又下棋又打撲克。明天是星期,不是老李拚命催,我還不想回來。外婆喊我明天再去耍,說下回不必打發老李來接,他們家的車子會送我回來。”

“好,下回你去,就不打發車子接你,讓你玩個痛快,”朋友笑著說;“你回來連媽也不喊一聲,你媽還在掛念著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