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2 / 3)

正燒著紙錢,一隻老鴰在天上“呱呱”地叫了兩聲。春生娘聽見,趕忙“呸呸!”吐了兩口,站起來仰天罵道:

“敢多嘴多舌,殺你!”

啞巴依舊在坡上放羊。七奶奶的三年祭自然沒人通知他,可他一切都看在眼裏,似乎也不爭什麼,總是很平靜。

他每日裏趕著羊走。天晴著晴著,陰了;陰著陰著,卻又晴。春天裏日光很暖,空氣裏遊蕩著繁衍著腥味;夏日裏陽光很曝,瓦塊子雲烈烈地在天空中燒著,一股焦燎的甜味;秋日天高了,白雲悠悠地在天際處飄,很淨的爽,卻又時常下雨,濕氣裏彌漫著很濃很香的死熟;冬日很冷,天光也仿佛凍住了,日頭爺很晚才露出臉兒,早早又收去了。雪天一片孝白,埋了生又隱了死,光光淨淨的枯,四時就這麼像磨一樣轉著,他也就跟著轉。

有時候,他也到北邊的河堤上去放羊。總是不急也不躁地走,到了,也就坐下來,很悠然。

潁河水在村北蛇臥著,蜿蜒東去。河堤上有兩排彎腰老柳樹,樹很粗,人靠著自然也很舒服。啞巴也總是靠著柳樹坐了,手裏抓著趕羊鞭,看著羊兒在河坡裏啃草,似也看著河的走向。

春天的河水淺淺的,像一條小白鏈兒,輕輕地唱著淌去,河水很清,流得也緩,小小的鵝卵石在水底亮著,細沙金光閃閃,很勻地攤著;夏天漲了水,蕩蕩地渾濁,湍急的水流翻著白沫,咆哮著東去!也常有魚順激流衝下來,泛著鱗白的肚兒,終還是淌去了;秋天水小了些,還是流,秋葉飄飄地落進水裏,似一葉小舟輕蕩,打著旋兒,很遠又擱淺了,似載不去秋涼;冬天裏河溝幹了幾日,凍了幾日,還是淌了水來,終也不盡……

他每日裏就這樣走來了,又走去了。路很短又很長。天漫漫,地漫漫,時光漫漫……這一切都真切地映現在他的眼裏,仿佛什麼都知道,又什麼都不知道。

再也不曾發生過什麼事情。

人們都說,啞巴很精。他開過“洋葷”了。

軍人李誌全如今成了“烈士”了。

走時是一個高高大大的人,回來成了一個“盒”。那“盒”在家裏放了幾天,誌全娘看見就哭,看見就哭,眼都哭壞了。後來,誌全爹說,入土為安吧。於是,擇了一個日子,那“盒”埋進了棺材,還是入老墳了。

本來,誌全娘也是想給兒子尋一房“冥親”的。可誌全爹不願。誌全爹說,兒子是在“組織”的人,現今是“烈士”。叫人知道了,這不是給娃子臉上抹灰麼?終於沒有說成。誌全娘想起來,就說,娃老虧呀!

“烈士”一個月有八塊錢的撫恤金。開始的時候,誌全娘去領過兩回,可她領一次,就哭一次,哭著去,哭著回。後來,誌全爹就不讓她去了。給寶成說了,讓他開會時捎回來。

那“烈士證”就放在一個牆洞裏。

兩個月之後,一張彙款單寄到了大李莊村,錢是一百元。上邊卻寫著誌全娘的名字。那錢是從部隊上寄來的,村裏人議論了一番,說隊伍上的人仁義,說說也就罷了。

後來部隊月月都寄錢來,每月一百,說是“戰友”,也不知“戰友”是誰?那錢誌全娘一直存著,不敢花……

李小囤又走了,仍然是背著他那套做木匠的家什。

他跟那個叫玉萍的縣城女人勉勉強強地過了三年。頭兩年還好,頭兩年門市部的生意也好,倒也賺了些錢。後來就不行了,兩人怎麼也過不到一塊去了。先是為了一些小事。在小事上,小囤一直忍讓,她說什麼就是什麼。可他越是忍,她就越發的厲害。就這麼鬧著鬧著,生意就做不下去了。

終於有一天,小囤說:“我還是走吧。”

玉萍不吭,玉萍就在床邊上坐著。

那個叫旦旦的女孩一邊做作業一邊用眼斜他。惡狠狠地說:“你走!你走!”

他歎了一聲,就背上那套木匠家什出門了。

此後,有人說,他跟一個施工隊到南方去了。

“響器人”李連升又娶了一房女人。

過去,隔三差五的,他臉上總會有一些血道子。了解內情的人都知道,那是女人挖的……

他已先後離了好幾次婚了。可每結一次,過不了多久,那進了門的女人就會跟他鬧著要離婚……

後來,當他娶來這第四個女人時,連升的脾氣完全變了,他變得惡狠狠的。女人就再也不敢說離婚二字了,女人對他很服帖。可是,他卻總是打這女人,每一次都打得女人光著身子滿街跑!

那女人是前宋莊的,自結婚後,那女人就沒有回過娘家。

她是怕人笑話她,她身上有傷。

國家幹部李家福終於離婚了。

不過,家福女人算是離婚不離家,還帶著那兩個孩子在村裏過。偶爾,家福也回來一趟,總是半夜回,半夜走,他是怕村裏人罵他。村裏風言風語地說,他回來還跟女人躺在一張床上,他家就兩張床。

其實,家福現在算是有兩個女人。一個是離婚不離家的明珠娘;一個是從師專畢業的女教師,才二十二歲,如今在縣城中學教學。據說,那姑娘是去教育局聯係工作時,讓他“騙”到手的。又聽人說,如今那女子已經懷孕了!家福是一手托兩邊,日子也過得很緊巴……

又據四嬸講,這“不要臉的”,還常回來。回來的目的是想“刮磨”明珠娘手裏那倆血汗錢……

當“響器”吹起來的時候,“競選村長”李寶成正在窯場上罰自己背磚呢。天很熱,窯裏更熱,他赤著身穿著褲衩子,像牛一樣彎著腰背,一次背十五塊,七十五斤,脊梁都磨紅了,沁著血絲。汗洗著他,太陽曬著他,窯裏熱氣蒸著他,可他渾然不覺。隻一趟一趟地背出來,又一塊一塊地碼好……

沒有誰說閑話,是他自己要罰自己的。

他任村長兩年了。兩年前,剛上任的時候,他曾給鄉親們許下諾言,要叫大李莊三年富起來,讓大家都看上電視……可是,時間一天天過去了,眼看著就要到期了,他又幹了些什麼呢?

當然,沒有人追著他的屁股要電視,也沒有人再提這檔子事,人們早就忘了。即使誰家的日子過得不如意,也不會去怪他,那隻能怨自己沒能耐。可他心裏難受,他說過話了。他是漢子呀!

不錯,他的的確確幹了。他領人趁冬閑的工夫在溝裏挖了兩個大魚塘。可年年下魚苗,卻年年不見魚。魚沒長成就讓人們偷去了。大家都偷,連看的人也偷。又沒人願承包,隻好讓魚塘幹著……在這同時,他還雄心勃勃地接下了春生當年辦的窯場。他帶頭集資兩萬元,把外鄉人打發走,讓村裏人自己幹,好使大夥盡快地富起來。可村裏人自己糊弄自己,幹活圖快,打的坯不過關,燒出磚來沒銷路。雨天坯場淋了,也沒人管,總也賺不了多少錢。有一段時間,他沒明沒夜地幹,想用“精神”感化大家,可你對他們越好,他們幹活越滑,幹著幹著就撂下了。一個個都想賺大錢,可誰也不想下死力做。他訂了一條一條的製度,用扣錢的辦法治他們,他們又罵他狠,對著門罵……他心軟,私下裏給了錢,他們又張揚出去,說是勝了。對村裏的爺兒們,他又有什麼辦法呢?有時候,他也想狠一些,可總狠不起來。他太善了。他覺得大李莊需要狠一點的人才能治住,像大有那樣的……

他很痛苦,夜夜睡不著覺。他難道連一個村子都管不好嗎?他常常站在東崗上望著這片古老的土地出神。天大大的,地大大的;天是一整塊,地也是一整塊。一塊天罩著一方地。可細看了,地又是一條一條的。你種了玉米,我種了芝麻,他種了豆子……高高低低,參差不齊,似又很碎。地是這樣的,人心也是這樣麼?地分了,人心也散了。各有各的想法。各有各的念頭。用什麼辦法才能使一家一戶的心團起來呢?

他曾私下裏悄悄進城去找過大有,懇切地對大有說:“大有哥,別的村都富起來了。咱村也得想法叫大家富起來呀。回來幫幫我吧。大李莊到了咱們這一代,說啥也不能落到人後頭……”

大有笑笑,說:“寶成,要想叫村裏富起來不難。你能做到這三條,保證大李莊家家戶戶都能富起來。”

“哪三條?”李寶成問。

“第一,首先你得買路,光靠種莊稼富不起來的,得搞副業,以副養農。搞副業辦廠首先需要資金。你有資金麼?別吭,聽我說完。小打小鬧不行。要幹就幹大的。這就需要‘買路’……”

“怎麼買?”

“行賄。用錢鋪。用一張一張的‘大團結’鋪!”大把撒才能大把掙錢。你去銀行貸款,不送禮是貸不出來的。送的少了不行。貸一萬至少送人家一千。另外,稅務局、工商管理局,公安局……都得送。這幾關過了,路鋪平了,你才能幹事。你願麼?

李寶成沉默不語。

“第二,如今人心太惡,你必須以惡治惡。要不,你什麼事也幹不好。對村裏爺兒們,你不能以誠相待,你得會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讓他們唬不透你。你得手段高明些,想法治住他們,讓他們一見你就怕。這樣他們才會聽話。不能善,一善就容易跌跟頭。善就是惡,惡就是善,你得清楚這一點。不然,辦好事也有人罵。你敢幹惡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