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1 / 3)

七奶奶過世三周年的祭日到了。

整整三年了,可她老人家還沒走。

那不息的“魂靈”依舊在大李莊的四周遊蕩……

夜裏常有人夢見她。醒著,也總能聽到她那拐杖叩地的聲音,“的的、的的、的的……”很遠似又很近,她在串門呢。有膽大的,夜半開了門去尋她,亮亮的大月明地兒裏,樹影兒晃一片深深淺淺的小黑錢兒,也隻能撞見一股陰森森的涼氣,不曾見人。回手閉了門再睡,躺床上側耳細細聽,仿佛那“的的、的的、的的……”的拐杖叩地聲重現,神秘而又真切,叫人心怵,也叫人念她。隻是狗不咬,大李莊的狗焉有不認得七奶奶的?

三周年是大祭,也是晚輩人“謝孝”的日子,何況七奶奶的“魂靈”還在呢,自然輕慢不得。於是就有老輩人出麵張羅,族人紛紛湊份兒,要在三周年這天,請上幾班“響器”,紮一個大些的“引魂幡”,好好送一送老人家,讓老人靜了心走。

七奶奶的大祭,在外的兒孫們也是該回來“謝孝”的。於是,又由老族長石滾爺出麵,讓人按家譜的序列給在外的支支脈脈捎信兒,說是如此大事,回不回就看你們的孝心了……

誰也料不到,頭天傍晚的時候,市長李金魁坐著小車回來了。車一進村,喇叭輕輕地鳴了兩聲,一村的爺兒們都慌慌地迎出來了。

“金魁回來了?”

“金魁回來了?!”

李金魁下了車,當著秘書的麵,一時竟說不出話來了。他現在是市長了,話自然不能隨便亂說。他一個個跟老少爺兒們握手,說:“爺兒們都好吧?”

“都好,都好。”眾人應著,都說他臉緊,黑了,也瘦了,上頭公事忙,要他好生保重身子骨……

李金魁點頭笑了笑,說:“到一個礦上檢查工作,離家近了,順便回來看看,不能多坐。”說著,他看了看手腕上的表,吩咐秘書在車上等他,說一會兒就得走,回去還有一個會呢。

這當兒,村長李寶成顛顛地從窯上跑來,想給他說說工作;五叔自從栽了麵子,一病不起,這會兒聽說金魁回來了,也病懨懨地拄著棍走出來,想拉他上家坐坐……

李金魁擺擺手,婉轉地說,他是順路回來看看,改日吧。眾人也說,金魁輕易不回來,別給他添麻煩了。

離了秘書,李金魁便把市長的“麵具”摘下來了。瞅見四嬸,他笑著說:“四娘,還記得不?小時候我還吃你的奶呢。”

一句話,說得四嬸一眼淚花了,四嬸擦著一臉喜淚,說:“金魁,都當大官了,還記著這事哪?”

看見二嫂子,李金魁又說:“嫂子,還記得我和三國趴在你的窗下聽房的事麼?”

二嫂紅著臉笑了,眾人也都笑了。看見春生爹,他說:“三哥,那年我領著人爬到你家柿樹上偷柿子,把尿罐子都給你砸爛了……”

眾人又笑。春生爹聽了心裏熱呼呼的。

瞧見麥囤,他說:“囤子,有一年我領你去割草,割出倆瓜蛋兒分著吃。我挑大的,惹你哭起來了……”

麥囤傻乎乎地笑著,十分得意。

……李金魁一一都問過了,全是兒時的事情,說得人心裏發暖。眾人說,金魁雖是當了市長,到底沒忘村裏爺兒們呀!於是又勸他回來多住幾天。李金魁笑著說:“說不定哪一天回來就不走了。”

眾人笑著說,當市長了,還會回來嗎?隻怕是想回來也回不來了。

李金魁聽了,臉上竟無一絲笑意。他又看看表,說:“時間緊,不能多停,我去看看石滾爺吧。”

石滾爺是本族輩分最長的老人。聽了這話,人們明白他是為七奶奶的祭日專程回來的,金魁是國家的人,隻是不便說罷了。一時更覺得金魁深明大義。也就簇擁著到石滾爺家去了。

這邊早有娃子跑來報信兒了。一到門口,石滾爺便迎出來了,老人伸出手來,顫顫地說:“是金魁回來了?”

李金魁忙上前抓住石滾爺的手,說:“石滾爺,你老好哇?”

“好,好。聽說任了縣衙了?”石滾爺耳背,大著喉嚨說。旁邊有人忙告訴他:“石滾爺,這會兒是市長了!”

石滾爺就說:“噢,當市長了?老好,老好。”

李金魁進屋坐下來,說了幾句問候的話,這才說:“明兒是七奶奶的大祭,我本該回來的……”

石滾爺說:“上頭忙,你就別回來了。忙大事去吧,家裏有我們呢。”

李金魁說:“小時候七奶待我們挺好,我也想她老人家。隻是會多,怕回不來了。”

眾人也都說:“你忙。你忙。當市長哩,回來影響不好。別回來了……”

到了這時候,李金魁才把一句要緊的話說出來了:

“石滾爺,要是我不當市長了,回來種地,不知爺兒們還肯不肯收留我?”

人們都以為金魁是謙虛呢,一個個笑起來了。

石滾爺大聲說:“娃子,不管你啥時回來,這都是你家呀!”

眾人連聲說:“那是,那是。”

市長李金魁回莊一趟,總共在村裏停了十幾分鍾,家都沒進,就又坐上車走了,臨行前,他給村裏爺兒們一一握手,手很熱,握得也很緊。

車出村後,李金魁的臉板起來了。他皺著雙眉,嚴厲而又果斷地說:“市裏不停,直開省委。”

李滿鳳是一大早挎著小包袱回來的。

世間的事情,一時叫人怎能說得清呢?她瘦了,臉色黃黃的,很憔悴。人雖回來了,心還在監獄那邊掛著……

多要強的一個女人呀!二狗判了七年,一直在監獄裏住著;她就一直在監獄對麵開小飯鋪,默默地等他。

七年,已經過去三年了,還有四年。前不久,探監的時候,二狗說,他熬不住了,他真想死。可他又說,他不死,他要活下來,剩下一口氣也要活。他要拚命熬下去,活著出來。為她,也為那些人……

可滿鳳心裏很苦。滿鳳知道了,二狗還跟城裏的紅葉有秧呢。這算什麼事呢?這不亂了輩了麼?她見過那個紅葉,人家是城裏人哪!可二狗說,那會兒,都是為了錢。紅葉跟他根本不是一路人……

滿鳳的飯鋪就在監獄對麵,一來二去的,監獄的管教人員也都喜歡上她這邊坐坐,間或給二狗行些政策允許的方便。小飯鋪的電燈也是掛人家監獄的線路。夜裏,那邊亮了,這邊也亮了;那邊暗了,這邊也就暗了。每日都是這樣……

總閘在監獄高牆那邊呢。

李春生終還是把劉曉霞“娶”過來了。

當兩具血淋淋的屍體從省城大學裏偷偷運回來的時候,兩家人都哭得天昏地暗,幾乎要拚了老命去!可埋人的時候,春生爹覺得兒子活得老虧,多少年拚死拚活地幹,卻連媳婦都沒弄到手;劉家呢,也覺得女兒死的冤枉。可女兒既然死了,也不能讓她孤孤單單地躺在“姑子墳”裏。就這樣,兩方的老人思前想後,又托了中人說合,就讓春生把曉霞“娶”過去了……

出殯那天,喪事當喜事辦了。兩班“響器”吹著,家裏也擺酒待客。“喜事”是不許哭的,兩家的老人也就強顏為歡、“笑”著抹了鍋灰。棺材上也蒙的是大紅絹花,還“紮”了各樣的嫁妝、房舍。連“縫紉機”、“電視機”也都預備下了……

兩人並排躺在棺材裏,衣服穿得周周正正,各人胸前放著一朵大紅花。隻有釘棺的時候,兩方的老人才忍不住哭出聲來:

“春生躲釘吧……”

“曉霞躲釘吧……”

於是,北崗上又添了一丘新墳。墳前還栽了兩棵小柏樹,好讓“小兩口”天熱時納涼……

辦完“喜事”,兩家又是親戚了。逢年過節,也總要打發人去,掂四匣點心,送些瓜果。你來我往,互稱親家,誰也不短禮。

七奶奶祭日這天,春生娘頭一個來給七奶奶上墳。她在墳前跪下來,燒了紙錢,又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頭。嘴裏念叨著說:

“七嬸,我給你送錢來了。咱春生為人厚道,怕籠裏裝不住曉霞那‘鳥兒’,你得多說說她。兩口子過日子,可不能像陽間那樣……七嬸,你得常點撥她。叫她好好跟春生過日子。咱又不缺錢花,年裏節裏,也都給他們送了。她還想啥哩?那大學文憑不當吃不當喝。自家的媳婦,你老多勸勸她,別叫她瘋。你說她,她會聽的。七嬸,媳婦交給你了,你替春生看住點……”

春生娘在七奶奶墳前燒罷紙錢,又到“小兩口”的墳上來了。她蹲下來,點上紙錢,待火苗躥起來的時候,說:

“春生,曉霞,拾錢吧。娘給你們送錢來了。”說著,眼裏的淚撲嗒、撲嗒往下掉。“春生,娘知道你虧。可你別跟曉霞一樣。女人家,多說,別動手。就是打,也別往狠處打。打壞了誰給你們生娃子呢?你多說些好聽的,攏她的心,好好在陰間過日子吧。女人是‘蟲兒’得好好‘喂’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