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沅默默聽著。
“其實在我來看,撇開他女兒不提,趙守仁這種雞肋殺不殺都無所謂,留著沒用,放任不管又很討厭,但是因為縈玉來求情,我反而不想讓步了,我說我一定要殺他,舊齊的這些家夥們太放肆,到了該殺一儆百的時候了。”
“那……她怎麼辦?”
“還能怎麼辦?爭唄,吵唄,又哭又鬧唄。”宗恪笑了笑,“一個深宮裏長大的公主,又不是孫悟空,你以為她有多大的能耐?”
阮沅低下頭,手指無意識地翻疊著大氅的毛邊。柔滑的貂毛拂過她的手指,涼涼軟軟的,她的心裏空空蕩蕩的。
“她不會善罷甘休的,肯定得鬧到你答應為止。”阮沅低聲說。
宗恪詫異地看了她一眼:“你很了解她嘛。”
“是我表姐嘛,多少也算了解一些。那你最後,殺沒殺趙守仁?”
宗恪沒有立即回答,男人的臉上,露出難以捉摸的微笑。
“沒有。”他慢慢說,“改了流放,財產充公。”
“你答應了?!”阮沅驚訝萬分,“她用什麼辦法讓你答應的?!”
宗恪笑了笑,那笑容很曖昧,阮沅臉上一紅,她咳嗽一聲。
“這事兒怪你。”她哼哼道,“斬草不除根,後患無窮。虧你當初是怎麼攻下大齊的。做君王的,都像你這麼心慈手軟當斷不斷,天下得大亂了。舊齊的這些禍患,你留著他們幹什麼啊?”
宗恪聽她這麼說,微有點詫異:“聽起來,你是站在我這邊的?”
“我隻是泛泛而論。”阮沅嘟囔道,“我和哪邊都無仇無恨的,隻是這麼一說——那趙守仁後來呢?”
“流放途中失蹤了,大概南方叛軍有接應吧?沒多久,那家夥就又露麵了,本來之前他的名聲並不好,降臣嘛,但因為女兒做了那麼大膽的事兒,人家就當是他‘教女有方’,認為他是女兒刺殺行動的幕後教導者,於是他自然就被當成了英雄人物。”宗恪諷刺地笑道,“看,趙守仁這個英雄當得可比他哥哥容易多啦,之前女兒是他的恥辱,害得一家人下獄,恨不得登報脫離父女關係。沒過多久女兒卻又成了他的驕傲了。那年夏天,好些逃到南方的舊齊遺老們,搞了個什麼活動祭奠景安帝,那段時間正好是他的忌日,然後……”
宗恪說到這兒,忽然停下來,阮沅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怎麼了?”
他搖了搖頭:“那種活動,自然是人人都連哭帶罵的表演一番,趙守仁既然是新鮮出爐的忠臣英雄,文墨又佳,自然是他寫悼念文章,嗚呼哀哉的一大篇,總不過是懷念先帝啦,追憶往昔啦,痛惜愛女啦,然後叫嚷著誓死不向我低頭啦……哇啦哇啦一大堆廢話。”
阮沅撲哧笑出聲來。
“但是就從那時候起,有種流言就傳出來了。”
“什麼流言?”阮沅問。
“汙蔑縈玉的流言。”宗恪飛快地說,“指她不孝無恥,主動以身侍敵,在宮裏恃寵而驕,為了保命,連父母親的孝都不肯守……”
“什——麼?!”
“之前民間的論調是,嘉泰公主是被我強迫結親的,她不過是個受害者,但從那以後,言論的風向就改變了,變得對縈玉極為不利。說白了,欺負一個弱女子誰還不會?那些舊臣們甚至認為,縈玉當初就該跟著父母一同自盡,這樣既殉了社稷,又保住了自身清白,也免得父母在九泉之下為她蒙羞。”
“他們憑什麼鄙夷她?!那些遺老遺少們……一群失了天下的廢物!還有臉來指責一個女子!”
少見阮沅這麼激動,宗恪瞥了她一眼。
“其實這些汙蔑之詞,是我先聽見的。”他淡淡地說,“我當時還年輕,自然氣得發狂,我知道這種話是從誰那兒傳出來的,趙守仁比誰都更清楚他是怎麼活下來的,可他受不了被世人恥笑,說他靠一個婦人相助、出賣肉體來換得性命,所以這家夥一不做二不休,幹脆先把汙水潑到縈玉頭上,讓輿論矛頭全部指向縈玉。”
阮沅聽見自己的牙齒咬得咯咯響,她的手指死死拽著大氅上的毛絨,她用的力氣那麼大,像是活活要撕出一個洞來!
“我不想她聽見這種話,本來已經下令封鎖言論了,但是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也不知道從哪兒讓她聽說了。”宗恪頓了頓,才又說,“那幾天,縈玉說什麼都不肯見我,後來我才聽她身邊的宮人說,她躲起來,獨自哭了好幾天。”
舊事敘述到這兒,兩個人都停了下來。
阮沅隻覺渾身的骨骼酸楚難當,痛得像是一根根斷裂開來。她勉強忍住呼吸,努力抬起了頭,遙望遠方。
真是奇怪,為什麼宗恪敘述的這些舊事,竟能讓她這個與之無關的外人,如此痛苦?
對麵,挹翠園那點點燈火還在,黑暗冰冷的夜裏,它看上去,像極了含著熱淚的哀傷的眼睛。
好半天,她才啞聲道:“那,後來呢?”
“後來,我就對縈玉說,我這就下令,讓宗恒帶兵去平定南方,別的先不提,趙守仁第一個要抓回來,我要把他梟首示眾,不然,難解我心裏的怒氣。”宗恪說到這兒,搖了搖頭,“可是縈玉不同意。你知道她怎麼說?”
“怎麼說?”
“她說,不怪人家,是她自作自受。”
自作自受……
這四個字聽在阮沅耳朵裏,如同針紮。
到底要多沉重的自責,才能讓縈玉說出這種話來?她真不敢想象,在那種情況下,到底還有誰站在她身邊……
故事說完了,也許是因為這故事太沉重,好半天沒人出聲。
終於,宗恪站起身,他拍了拍塵土:“走吧,咱們回去。”
阮沅回過神來,她趕緊提起琉璃燈,跟上宗恪,但是還沒走兩步,身上大氅的下擺就被她給踩住了,阮沅差點絆了個跟鬥!
大氅太長,那本來是宗恪的衣服,現在穿在她身上,大得不像樣子,非得兩隻手攏著才能勉強前行。宗恪看她吃力,索性一把拿過燈籠。
“哎?”阮沅要阻攔,卻被宗恪擋住。
“行了,我來吧。”他說,“別等走了沒兩步,自己先摔跟頭。你摔了不要緊,砸了燈籠才可惜,你賠不起。”
阮沅氣得瞪了他一眼。
宗恪拎著燈籠,替她照著路,阮沅小心翼翼地跟在他身後,她的雙手攏著毛大氅,躑躅而行,倆人走在黑暗的小徑上,四周圍,是被風吹得嘩嘩響的低矮灌木叢。
想著剛才的對話,阮沅心神有些恍惚,她覺得,越了解得多,她陷入得就越深。
“宗恪……”
“幹嘛?”
“是不是為了我表姐高興,你什麼都肯做?”
宗恪沒有立即回答,良久,他才低聲道:“以前,我是這麼認為的。”
阮沅咬了咬牙,突然說:“宗恪你知道麼,隻要是為了你高興,我也什麼都肯做的。”
宗恪不禁停下腳步。
“阮沅,你用不著這樣。”他回頭,看著阮沅,“這兩者,並不同。”
本來是咬緊牙關說出的誓言,卻沒想到得了這麼冷淡的回應,阮沅氣得眼淚都出來了!
“就因為我來晚了所以就取消我的競賽資格?!”她尖聲說,“憑什麼呀!我不服!”
宗恪心中苦笑,本想勸慰,卻又不知該從何勸慰起。
見他沉默,阮沅咬咬牙,也不管宗恪,大步直往前走,還沒走兩步,就覺得有老鼠一樣的東西,飛快從她腳麵上掠過去!
她慘叫一聲,躲閃不及,差點撞到宗恪身上!
宗恪一把扶住她。
“怎麼了?”
“有……有老鼠!”阮沅嚇得上氣不接下氣。
宗恪拿燈照了照,他笑起來:“那不是老鼠,是獾。”
“獾?!”
“是啊,看把我們的多拉A夢給嚇得……”
阮沅又怒又窘,本想出言反駁兩句,但她忽然發現,自己正被宗恪抱著。他一手拎著燈籠,另一隻手的手臂,正緊緊圈著她。
阮沅不敢動了!
風聲漸止,四下裏,什麼響動都沒有了,倆人靜靜站著,黑暗中,盡管彼此貼得這麼近,她卻看不清他的表情,隻覺得有目光凝在她的臉上,那目光又悲傷,又柔婉。
阮沅突然,感覺到一種莫名的恐懼!就好像倆人之間,有什麼叵測的東西逐漸鋒利,他們靠得這麼近,眼看就要被那可怕的利刃割破皮膚了。
恰恰就在這時,不遠處傳來腳步聲,一個熟悉的嗓音衝進他們的耳朵:“陛下?”
是蓮子。
宗恪旋即鬆開了手。
阮沅暗自鬆了口氣,同時,一種嚴重的失落感,襲上她的心頭。
“是我。”宗恪應聲道,他的聲音恢複了尋常。
光亮很快到了近前,蓮子舉起燈籠,看見了阮沅。
“啊,尚儀也在這兒……”
他的話突然停住,盡管光線暗淡,阮沅卻注意到了蓮子古怪的神色。
她這才醒悟!
難怪蓮子吃驚,此刻,打著燈籠的是宗恪,而她兩手空空,身上還披著宗恪的大氅!
“走吧,回暖閣去。”宗恪沒理會蓮子的神色,轉身往前邁步。蓮子醒悟過來,他趕緊拿過宗恪手裏的燈籠,快步走在前麵,替身後的倆人照亮腳下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