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更深了,不知何處傳來值夜的梆聲,這四周都沒有人煙,今夜無星也無月,太液池水冰封如鏡,遙遠的燈火渺渺茫茫,若有似無,這樣的環境下,竟連哀思也無處寄托。
阮沅彎下腰,拾起一塊石子,往遠處扔過去。石頭打在冰上,“咚”的一聲,彈開了。
她歎了口氣。
“幹嗎?”宗恪突然問。
“我打水漂可厲害了。”阮沅說,“信不信?這池裏若是沒結冰,剛才的石頭能連續彈四次!”
宗恪聽她說得有趣,輕輕笑了一聲:“你倒是什麼時候都忘不了玩。”
阮沅自覺尷尬,趕緊老實坐回到石凳上:“我總得自己找快活呀,如果光想著煩惱的事情,會得抑鬱症的。”
宗恪看了她一眼,又把目光轉向沉沉的夜空:“就你這性格,也會得抑鬱症?有沒有一點說服力?”
“因為我很弱小啊,所以我才要拚命自尋快活。”她嘟囔道,“你這種強大的人,當然體會不到無路可走的痛苦。”
“我很強大麼?”
“總要比我強大一些吧?”
她說完,沒有立即聽見宗恪的回應,阮沅想,難道自己又說錯話了?
“也許真正的強和弱,並不能從表麵上看出來。”他突然輕聲說,“有時候貌似強大的人,也會軟弱得可恨;平日很孱弱的人,骨子裏也會有強大的一麵。”
阮沅不知道宗恪話裏的用意,隻好不作聲。
過了好一會兒,他忽然輕聲說:“想起很久之前的一件事。”
“很久以前?”
“嗯。我和縈玉成親才剛兩年的事兒。”
“是什麼事?”阮沅很好奇,對厲婷婷上輩子的事,她知道得並不多,難得宗恪有興致和她說說。
宗恪停住,過了一會兒,才繼續說,“其實,起因是朝中的事,和我們倆沒什麼關係。當時,舊齊在華胤的反抗勢力仍然存在,雖然很多文臣武將都歸降了,但朝中的人心還是浮動不安的。”
阮沅想了想,問:“如今看起來還好,是麼?”
“死硬抵抗派早在破城之前就死得差不多了,在那種危亡時刻以身殉國的,才是舊齊真正的中流砥柱,像林展鴻這樣隱忍多年、心懷大計的人並不多,骨頭稍微軟一點的,馬上就跪下了。如今事兒已經過去快二十年了。人心總是健忘,不過那兩年,局勢可沒現在這麼平穩。”宗恪繼續說,“然後那年秋天,一個叫趙守仁的降臣,犯了點事兒。”
“趙守仁?……”阮沅的腦子打了個閃,“這名字聽起來耳熟哦!”
“他是趙守靜的弟弟。”
聽到這名字,阮沅一呆:“趙守靜?就是那個……哎呀!我又忘了!”
宗恪像看笨蛋一樣看她:“你什麼腦子?舊齊的兵部侍郎啊,告訴過你的。”
阮沅這才想起來:“哦哦!兵部侍郎!那個大忠臣。咳,我哪裏記得這麼多,一層層官職搞得跟塔羅牌似的……那,他這個弟弟也是忠臣麼?”
宗恪笑起來:“你猜錯了。”
“啊?”
“趙家這兄弟倆人,截然相反。趙守仁和他哥哥不同,此人能說會道、善於轉彎。才華雖然橫溢,骨氣卻是半分也無,和胡蘭成真有得比。這兩兄弟,簡直就是忠奸對比圖。”
“差別這麼大?!”
宗恪點點頭:“趙守靜當年和他的大兒子,父子倆在我們攻破華胤之前就戰死了,他的小兒子呢,比他多活了三個月,但也始終在率兵抵抗,直到身邊連一兵一卒都不剩,被俘後撞柱而亡。可是趙守仁卻活了下來,全家人絲毫未損,跟著林展鴻一道歸降了。”
“這樣啊……”
阮沅心想,同胞兄弟,也有這麼大的區別。
宗恪點點頭:“說起來,趙守靜也算是我的頭號敵人之一了,就因為當年他和長子在芒山拚死抵抗,我們的兵馬損失慘重,而且他的小兒子被俘以後,把我罵了個狗血淋頭……”
“罵你?”
宗恪笑起來,笑容裏卻沒有什麼憤怒:“何止罵我?連我爹,我爺爺,我家八輩祖宗全都罵了,你是沒在場,他說的那些話,真能把我給活活氣死。當初我若再苛刻一些,完全可以因趙守靜的緣故,要了趙守仁的命,但是縈玉攔著,不準我殺他。”
阮沅目不轉睛望著他,她的心不知為何,忽然跳得極快!
宗恪的笑容變得難以捉摸:“好些人的命都是她攔下來的,你能想象麼?為了救他們,她什麼理由都想得出來,什麼祭天大典前後不能見血光啦,什麼結婚這種吉利的事情,不能添太多人命在裏麵啦,就連她自己一向嗤之以鼻的聖賢書,也被搬出來、連哄帶騙地說服我。”
“我表姐可真是……”
阮沅想了想,抓了抓頭發,她找不出合適的用詞,也隻能作罷。
“本來,她曾堅持要給她的父母服孝,等守製滿了三年以後,再和我成親。她說,如果我連這種身為人子的倫常要求都不準,那她就馬上自盡。所以當時,我答應了她。”
阮沅一驚!
“真的?可是我記得,好像你們是當年就成親了吧?”
宗恪一笑:“她拿自己的婚事做賭注,救了一家人命。”
阮沅驚道:“一家人命?!”
宗恪點了點頭:“那段時間,舊齊的一個武將一直在皖州負隅頑抗,給宗恒他們造成了極大的困擾。可此人一家老小連同八十多歲的祖母,那時候全都滯留在華胤。因為眼看著毫無勸降的希望,我實在是不耐煩了,想著要不要幹脆下個狠手。”
阮沅心頭一緊:“那,後來呢?”
“後來嘛,縈玉就來求我,讓我放過這一家人,她說滯留的大部分都是女眷,男丁也都是些老弱病殘,她勸我不要殺他們,說,這樣做肯定能換個聖君的名聲,又說留著他們的命,讓對方內心總有惦記著,效果其實更好。”
宗恪說到這兒,神色看起來顯得很飄渺:“於是我就對她說,她的提議我可以考慮,但是我也有一個條件:立即成親。我等不了三年,隻要她肯放棄替她的父母守製,那這家人就能逃出生天。”
阮沅緊張得手都握成了拳頭!
“她答應了?”盡管明知結果,她還是忍不住小聲問。
宗恪點了點頭。
一時間,阮沅隻覺得心中苦若艾草。
“那,趙守仁又是怎麼回事?既然他都降了,為何你還要殺他?”她輕聲問,把話題重新拉回來。
宗恪冷笑了兩聲:“他是降了,可他女兒,打算刺殺我。”
深海一般寒冷的感覺,侵襲上阮沅的心頭,她不自覺地抖了一下。
宗恪沒看她,隻繼續說:“是趙守仁歸降的第二年,那時候縈玉已經嫁給我了,我陪著太後去護國寺上香,趙守仁的那個丫頭,偽裝成寺內的小沙彌,躲在人群裏妄圖刺殺我……”
“丫頭?”
宗恪點點頭:“十四歲吧?大概。很小呢,印象裏還是個孩子……”
“你還記得她?”阮沅好奇問。
宗恪看了她一眼:“怎麼不記得呢?是要拿刀殺我的人啊!”
阮沅不敢出聲。
“趙守仁沒有兒子,膝下好像就隻有這個女兒。趙家這位千金,聽說從小就喜歡和她那兩個堂兄廝混在一處,跟著兄弟們演練習武,騎馬射擊,在家養了一堆馬,又愛做男裝打扮,性格也像男孩子。”
宗恪說到這兒,搖了搖頭,“趙守仁天生半月板靈活,沒有骨氣,他哥哥他兩個侄兒忠心,人家是把自己的一切都豁出去了,一家老小給舊齊賠上了幾十條性命,他呢?華胤城破前有三房小妾,之後做了降臣,不到一年,三個變成了四個,瞧瞧,人家還多娶了一個呢。”
阮沅喘了口氣,又問:“那他女兒是怎麼回事?”
宗恪點點頭:“嗯,他女兒和他還真不像父女,這麼個膝蓋打滑的貨,一家子貳臣,誰知生個女兒卻強悍如斯,年紀那麼小就隻身刺敵,現在想來,恐怕是受她伯父和幾個堂兄的影響非常大。”
盡管宗恪是侵略者,盡管舊齊的死硬派這些年,給他帶來了無盡煩惱,可是從情感上,他很明顯更加尊重那些始終堅持氣節的敵人們。
“那個女孩叫什麼名字?”阮沅突然來了興趣。
“不記得了。”宗恪想了想,“好像叫趙芷……啥的,嗯,太多年了我不記得了。隻記得她的臉。”
“你還記得她的臉?!”
“說來,印象也不深刻了。”宗恪笑道,“就記得小臉凶巴巴的,那一刀奪命撲過來,厲害得緊。”
“沒傷到你?”
宗恪搖搖頭:“怎麼可能。十招不到就敗在我手下了,當時侍衛們又多,一圍起來根本逃不出去。那丫頭被活捉了,還不停罵我……唉,那樣子和她那個堂兄,真是像得十足。”
“那……她死了?”
宗恪點點頭:“交到鎮撫司了,到了薑嘯之的手裏哪還有好日子?不過那孩子挺硬氣的,沒多久就在牢裏自盡了。但是這麼一來趙守仁就麻煩了,女兒幹出這種事,他還能逃過去?當晚就被鎮撫司給請去喝茶了。”宗恪撇了一下嘴,“他女兒死得有點可惜,他嘛,我無感。”
“於是,你殺了他?”
宗恪笑起來,神情充滿諷刺,卻沒立即回答阮沅。
阮沅馬上會意過來:“我明白了,我表姐來求情了,是吧?”
宗恪點了點頭:“沒錯。我當然知道她的意思,趙守靜一家就沒留下一個活口,趙守仁好歹算是他弟弟,曾經也是舊齊朝中的重臣,雖然我覺得他遠沒他哥哥有出息,估計從前在舊齊也不過是沾了哥哥的光,可是縈玉念著趙守靜對舊齊的恩情,又想著他隻有這一個弟弟了,所以她說什麼也要保下趙守仁的性命。她說,趙守仁的女兒做這件事,她父親根本就不知道,小女孩年齡太小一時糊塗,死就死了,可她拖累了家裏十幾口子人,趙守仁一向老實,是決不可能有反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