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聞回到荇水邊的村落裏,“你回來了啊。”竹屋裏傳來一位老叟的聲音。
我聞走進屋子,裏麵已亮起了燈光,燈光下老叟披頭散發,被頭發遮擋住的麵容甚是可怖,與我聞不同的是,我聞隻有半張臉醜陋,老叟卻是整張臉都毀了,長長的頭發倒反而是一道遮擋。
“這麼晚還做嗎?”老叟雙手穿針引線,手裏捏著一雙長靴,沒錯,他正是一個修鞋匠。
“你沒必要這樣的,早點睡吧。”我聞對他講。
老叟雙眼在披散長發的縫隙間寒光閃閃,顯出一副精神矍鑠的樣子,依舊沒有停下手裏的活。老叟說,我做這事並不是為了賺錢,我在等你回來。
他忽然拉住了我聞的手,“謝謝你,這段時間照顧我,不會等太久,隻要我辦成了我的事情,你就不用在這裏陪我了。”
我聞略帶輕鬆的回答道:“不要緊,不管還有多久,我都會幫你,到時候還希望支離你走了之後把荇水邊這個茅屋留給我。”
“你不回去了嗎?”
我聞隔了好久才回答:“嗯。”他抬頭看著屋內掛著的一副字畫上題字中的一句:我聞江湖間。不禁心中感歎:既然叫了我聞,那麼注定沒有家了,注定在江湖間孤獨終老啊!
那老叟正叫支離,但講清楚些這並非他的真名,而是師父給他取的門派中名而已。支離聽到他這樣的回答似乎並非出乎自己意料,並且露出一種微笑,眼神、笑容全都隱藏在黑發之中,黑發裏夾雜著許多白發,可見支離已經四五十歲了。
我聞此時心裏想的是:不管還有多久,我都會幫你。因為你救了我兩次性命啊!
第一次在珠子燈會上,你勸我別走那條燈光璀璨的大道,我沒有聽你的,被藥師抓到了清虛教;
第二次,我殺了藥師,卻也被他所傷,你從一片火海中救出了我,默默照顧昏迷的我四年之久。
對於我聞來說,還有什麼理由不聽從支離的話呢?我聞想起幾年前清虛教地牢的那場大火,他忽然無力地跌坐在桌邊的凳子上,因為那場大火,把他變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所有人都以為他死了吧,他自己也恨不得自己幹脆葬身於那場大火不是更好,那簡直是很好的結局,我聞救了自己甘願救的女子,一切都會歸於沉寂,但是支離把他救了下來。
當所有人都有一個好結局的時候,支離救了他,我聞不知自己該對支離抱有怎樣的心情。
其實我聞是有些恨支離的。他不能忘記那天清晨他在這個小茅屋裏重新睜開眼睛後發生的一切,回憶這一切,不敢相信畫麵中的那人竟是自己,回憶這一切,猶如在寒夜呼吸冰一樣的空氣——那樣痛苦和窒息。
我聞摘下銀色麵具,他輕撫自己左邊的臉頰,凹凸不平的肌膚觸得他依舊有淚水,隻是這淚水不在像以前一樣恣肆。支離歎了口氣說:“你已經比以前平靜多了,但似乎終究不能忘記。”
“難道你能忘記嗎?”
支離一愣:“什麼?”猛然間他意識到我聞指的是支離他自己的臉也同樣被毀,而且是全毀了,全部。支離的身子猛的在油燈下顫抖了起來。
忘記,如何忘記,永生永世也不會忘記。但支離依舊一句話也沒有繼續。
五年來,物是人非,我聞,你還是師父口中那個逍遙的——淼兒嗎?
師父這樣器重我,將重任交於我,他定然料不到我竟流落到如此境地。師父甚於說自己將是得道之人,自己竟也覺得那時心境澄明,以為看世間萬物都清清楚楚。想不到那原來竟不過是一個孩童般的無知罷了,如今眼前早已朦朦朧朧,辨不清方向。
起起伏伏,兜兜轉轉,離道竟似乎越走越遠了。一年前的那天清晨,他看到眼前的茅草屋,雖然經曆火海逃生,卻不過好像睡了一個香甜的夢一般,而睜開眼睛就已經到了天堂。眼前的一切仿佛也就是天堂的平靜了。屋外是一條煙籠的河水,水上是開著明黃色花朵的荇菜,滿滿地鋪滿江麵。
那樣的顏色確實是我聞想象中的天堂——天堂裏該有像蜀山半坡那樣的萱草,即使有憂愁也可以為自己解憂,可以躺在山坡上望著翻湧之雲氣,也是美事一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