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媽媽說,他們已別無他法,但又不忍影響你的前程,問祖母可否悄悄將玉佩相還。
祖母答應考慮的那天晚上,我進了祖母的房間,把那塊鳳紋玉佩拿走了。它在我的床墊底下呆了五年,直到我去德國後的第二年,祖母看到我的床墊壞了想給我換一換,才發現了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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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母在電話裏說:我在你的床墊下找到了玉佩。然後,她似知道我心中所思,輕輕地歎息了一聲:“你走了那麼多地方,走到他身邊了嗎?”
我在越洋電話的這頭搖頭,無聲淚落。
當初我以為,沒有了玉佩,你便不會走。
可是第二天,祖母對你的媽媽說很抱歉玉佩已丟失,但她願支付你的留學費用。
你還是走了,這就是命運吧。
幸好,你媽媽因為感激祖母的幫助,但逢年節,必提禮上門,說一些你的事。說你迷上了攝影,於是去好萊塢打工。又說你喜歡上了旅行,於是決定畢業後去做旅遊雜誌的記者。最後說,你終於畢業,居然進了華爾街的公司工作。你說旅行攝影都可以在出差的時候順便做,一個成年的男子要好好工作贍養父母,你要成為一個能夠保護自己愛的人的男子。
你媽媽說起你的時候,一年比一年欣慰。她走之後,祖母看著我悄悄歎息,沒有了你,我無心於功課。
我無比的失落與迷茫,我眼睜睜地看著你我之間寬闊成一條深廣的大河,而我,無法泅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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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走後的第一千零二十一天,鋼琴課,那台鋼琴一個鍵有問題,聽著真刺耳。老師想自己調一下,但總不得要領,我終於忍不住,上前去摸索著,隻憑著敏銳無比的聽覺,把那個音調到了最正確的位置。
那位曾是我祖父的學生的教授,用很激動的聲音給祖母打電話:“師母,您的孫女兒,她是個天才!”
之後我終於發現了一條可以漸漸走近你的路。雖然它是如此的迂回曲折,但已讓我希望重燃。我開始重新撿起因為你不在而不再想學的英文,仔細地分辨與模仿每一個音節,我要離開南寧,離開中國,向著離你更近的地方一點一點地挪近過去。
我不斷地告訴自己,許冰,你學好了這些,就能去他去過的地方了。甚至,可以再次站在他身邊,跟著他走,假裝自己就牽著他的手。
19
二十三歲,因為最好的鋼琴音色需要最靈敏的天才聽覺,我真的有了飛走的機會,隻不過不是去美國,而是去德國。
當我想著,我可以通過這樣的方式走近你的時候,那些細微而繁多的音節變得與你有關,我捕捉它們,準確無誤,一個不漏。
二十四歲時,他們說,我是世界上最好的鋼琴調音師之一。我終於開始在世界各地行走。
我終於,在二十五歲這年,走到了美國紐約的華爾街。
我在那頭銅牛對麵站了很久,我閉上眼睛,聽這條街上熙熙攘攘的人們中是否有屬於你的聲音。
我站在那裏的第三天,終於聽見了。你在講電話:“你好,我要訂一張去開羅的機票。”我猛然抬頭,看到你從對麵的街道上匆忙走過,你穿一件深銀灰的西裝,新修的鬢角細節精致。
彼時,你拿電話的左手無名指上還沒有戒指。
彼時,有一片花瓣不知道從什麼地方飄落到了我的腳邊,它美麗而又柔軟,脆弱而又堅強,像極我的心。
因為那片花瓣,我慢了一步。
20
事實上我的反應總是莫名其妙地比別人遲一步,我想起要追過去的時候,你已經鑽進了一輛出租車遠去。
我應該追上去的。用跑的也好。用什麼方法都好,那一天,我都應該追上你的。也許,你看到了我,就會稍微改變一下行程。也許,後來的一切,就會有所改變。
可我的身體永遠跟不上我的心的速度,所以,這麼多年來都一直是蹉跎。
兩年後,我終於得到了一個去開羅工作的機會。我的工作其實很簡單,跟著這個世界上最好的鋼琴,確保它們一直保持著最好的音色。我的人生也很簡單,跟著這個世界上唯一的你,努力捕捉關於你的一切,學習過的學校,工作過的公司,住過的地方,跑步經過的路,經常去的書店。
在開羅的你,已不再是原來那個你。三月埃及政變的時候,街上很多人在遊行,你為了救一個女孩而受了重傷,從此成就了一段英雄救美的佳話。
我站在人群中,親眼目睹了你向她求婚,你說,除了年少時的心動,隻有她是你的命定。
我驚愕而又傷絕,忽然心生狠厲:若我站在你的麵前呢?
我也許真的是你年少時的心動,所以,你驚愕半晌,還是準確地叫出了我的名字:許冰,是你嗎?
這是誰呀?你的未婚妻子從你身後摟住了你的腰,她是一個精致又美麗的韓國女孩,她看你的時候,愛戀像繁星綴滿了她的眼眸。
哦,我的高中同學。你這樣回答她,你的手,握住了她的手。
此刻的你,仍記得我,隻是已不再是愛情。
所以,我絕望地想,我晚了一步,便晚了一年,也便晚了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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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你寄給我的明信片,開羅之後,便再沒有了。因為,從此之後,你便真正遠去了。但我,卻沒能改掉我的舊習慣。我每到一個你曾經呆過的地方,一定帶走離它最近的一棵樹的一片葉子,我想它必定在恒久的安靜的時光中看見過你,你必定在它充滿了回憶的脈絡印記裏。
桉樹葉,楓樹葉,桐樹葉,柳樹葉,樟樹葉,楊樹葉,很多不同的樹葉,慢慢地裝滿了一個盒子。
終於有一天,你曾住過的那所房子,被一對擁有最古老的鋼琴的夫婦買下了。他們請不起調音師,我說,我喜歡他們院裏的風信子,我隻要一棵風信子的球莖就好。
他們很愉快地答應了,還問我,要不要多挖一棵。
我說隻要一棵就夠了。
那是你讀大學時暫居過的房子,你曾在那片風信子花開時站在它們旁邊拍過一張照片。你的媽媽拿著那張照片給祖母看的時候,我悄悄地,也偷看了一眼。
你的笑容自信而明朗,真是一眼萬年。
22
回南寧的第二周,被我養在玻璃瓶裏的風信子球莖悄無聲息地長出了一點點白色的根。我哥把我硬拉出去散心。
去唱歌。偌大一個包廂裏,很快就坐滿了人,台上有人在唱《滄海一聲笑》,粵語版,唱得很好。
坐在我旁邊的一個麵目平常的男子,他自來熟地同我聊天:“我大學是在哈爾濱讀的,同寢室有個家夥,電腦每天都在放這歌,一個女孩唱的,那女孩真是開口驚豔。問他這麼喜歡為什麼不去追,他說那女孩很特別,是一個非常脆弱又非常聰明的天才,他很在意那些與她不相配的流言,所以,什麼也沒有說。一年後他就出國了,說要等功成名就後再去表白。後來也不知道表白沒有。誰知道呢,人生多變。”
我沉默了很久,才用有些顫抖的聲音問他:“你的朋友,是不是叫周桐?”
他說:“啊。就叫周桐。你也認識?”
嗯。我認識。是的。人生確實多變。
他表白了。隻是,那個女孩,不是那個開口即驚豔的女孩。
我相信,那個陌生人說的是真的。我相信了,我確實,曾經是你的少年心動。
你若不曾喜歡我,怎會在別人歧視我時為我鳴不平;你若不曾喜歡我,又怎會在別人嘲笑我跟在你身後時坦然微笑;你若不曾喜歡我,又怎會答應祖母每日送我回家逗我開心;你若不曾喜歡我,又怎會對我說那樣多的話教我那樣多的事;你若不曾喜歡我,又怎麼會默默記住我家的地址,多年來於你所到之地,給我寄來一張又一張也許代表著想念的明信片。
是我愚笨,而又不夠勇敢。
回到家,我抱著那盒明信片泣不成聲。令我悲痛莫名的,是你喜歡我,已成為曾經。
23
那隻風信子球莖,在春天的時候開出了花,是白色的。白色的風信子的花語是沉默的愛。
我重新收拾好自己。我專注於我的工作,盡量學會溫暖地善待我的家人與周圍的人,學會處理生活的瑣碎,學會更好地照顧自己,我要努力地生活,努力地變得更好。
因為,唯有變得更好,唯有成為不辜負你的拯救的最好的我。
才能不辜負,從一個陌生人那裏聽來的,你的曾經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