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 淩霜降

知夏,每年一到夏天,我就瘋狂地想念你。

我內心那些湧動的不可抑止的對你的想念,就像知了一入夏就不由自主的尖叫,充斥了整個夏天。

無法停止。

1

1999年的夏天,我騎著一輛半舊的藍色永久單車,在這個城市之東,以一個快餐店為圓心的方圓十公裏內的各個大小街道高低樓道裏穿梭。

遇見你的那天,太陽熱烈而清亮,有風,帶著熱浪也帶著清涼掠過我黝黑到了極點的臉。我敲了門,對著門幾近聲撕力間歇地喊:“你好!小德外賣!”我想,我的臉上一定有著過早被生活逼迫出來的困惑與不耐,當我的同學在空調房裏愉快地享受暑假的時候,我在烈日下賺我的高中學費。我對生活的不公有所不忿,卻無可奈何。

好一會兒,門才打開。一股涼意撲麵而至,你坐在輪椅上,穿一件純白的刺眼的上衣,有著比那件白得毫無雜質的上衣還要蒼白到接近透明的皮膚,還有你的黑色長發與黑色的大眼睛,有那麼一瞬間我覺得你就是童話裏住在象牙塔的公主,美得驚人。

我呆愣了好一會兒,才機械地把手裏的外賣遞過去,說:“三十二塊。謝謝。”

“小夏!你怎麼也不問問就給人開門了!多危險!”一個高大的年輕男子從快步屋裏走出來,擋在你的麵前,掏出一百塊一邊遞給我一邊回頭教訓神情略有憂傷的你:“以後不許自己亂開門,知道嗎?要是敲門的人是壞人怎麼辦?”

我想說,我不是壞人!我隻是個送外賣的!

我沒來得及說,那個男子接過找回的錢後馬上關上了門,他連謝謝都沒說。其實,絕大部分訂外賣的顧客都不會對送外賣的說謝謝。我已經習慣了。

但是,不知道為什麼我覺得如果給錢的人是你,你一定會對我說一聲謝謝。

我覺得你的聲音一定會像你的人一樣,清涼如風。

2

你們家在那個夏天後來又訂過好幾次外賣。但是,不怎麼見到你。

有一次,看到了你坐在陽台看書的背影,黑色的長發安安靜靜,淡雅如墨的氣質。還有一次,隔著門聽見了你的聲音,你說:“哥,外賣來了。”你的聲音果然清涼,脆生生的少女氣息,還有著與別的女孩不同的溫雅。

我對老板說:我一定好好幹,能不能每個夏天都請我。他說生意好就一定繼續請我。我竟然在每天睡覺前都祈禱老板的生意一定好好的。那個夏天因為遇見了你,忽然不再那麼辛苦,夏日的單車在街道裏歡快地穿梭,我微笑著,露出我因為被曬黑的皮膚襯托著而顯得更白的八顆牙齒說:“你好!小德外賣!”

我不知道我的積極意味著什麼。也許是因為我覺得我讀懂了第一次見到你時你看著我被夏日陽光充分眷顧過的臉所流露出來的一絲渴望。

我覺得你的哥哥應該帶去出去曬一曬太陽。但是,我知道,我沒有機會也沒有資格對他說這樣的話。

我真是個奇怪的人呀,自己不過是一個送外賣賺高中學費的貧困男孩,你不過是我偶然遇到的一個顧客的妹妹,我卻對你似相熟多年的掛懷。

十六歲的夏天,我不知道這世界上有一種情懷,叫做一見傾心。隻覺得自己同情心實在是泛濫,事實上,因為付不起學費而隨時麵臨輟學的自己更需要同情不是嗎?

暑假結束的時候,我無情地取笑了自己:有那份同情的心思,不如更用功於功課。如果成績能更優秀些,便不至於要打工賺學費,也不至於要撫養兩個兒子的寡母東拚西湊地為難。

3

高中軍訓過後,你才由哥哥推著輪椅送來學校。

你進學校的第一天就引起了不少的轟動。多話的女生們在悄悄地議論你,我不由自主地拉長了耳朵,去聽。

“聽說她是中考狀元。”

“不是吧?”

“就是她。蔣知夏。我以前和她讀實驗中學。還是個富家女。”

“真可惜呀,臉長得那麼漂亮,學習又好,怎麼是個殘疾人呀。”

“所以說上帝是公平的。最甜的蘋果一定都會先咬一口。”

原來,你叫蔣知夏。

知夏。和夏天有關的名字,和夏天有關的你。

你並不是一點都不能走,隻是走的時候,需要拐杖,而且,不能走太多太遠,所以,也需要輪椅。

你愛看書,愛安靜,也愛笑。你看書的時候很美。你安靜地看窗外的時候很美。你笑的時候也很美。

你功課真的很好。上課的時候,就沒有回答不上來的問題,也沒有做不出來的卷子。老師們都對你充滿著同情與偏愛,有一次,我值日送作業的時候,聽到班主任提到你,先是感歎你好優秀,然後說了一句:可惜了。

是可惜了。不能奔跑是你與生俱來的傷口,這個傷口慢慢結疤又慢慢地被現實揭開,不管你得到了多少的保護與多少的榮耀,都無法痊愈。

那是你堅持和別人一樣住校的原因吧,你想讓自己像一個正常的女生一樣。

但是,我都難以想象,那是多麼的艱難。

我無意中聽見了你與哥哥的爭執,你說:“你們總有一天要放開我。我也總有一天要自己生活。”

你一直在學習堅強。

4

有一個叫曉平的女生,主動地每天幫你拿拐杖推輪椅,周到到上廁所倒水洗頭,都會幫你的忙。

我認識她,她是我的鄰居。她和我共有的共同點就是貧窮。

一開始我以為,她幫助你,是因為善良。

而且,幾乎所有人都和我一樣以為。特別是你的哥哥和父母,都對曉平感激有加。你的父母悄悄地幫曉平交學費,你的哥哥每次給你買東西都會捎一份給曉平。校領導甚至掀起了一股學曉平同學的風潮,鼓勵同學們互敬互愛,盡力幫助有困難的同學。

有很多同學被鼓動,跟風一樣幫助你,有一陣,校園裏到處都是互助互愛,和和美美的景象。你的笑容很多,但是偶爾,我總能從你的笑容裏看到落寞,憂傷,與厭倦。

為什麼呢?我當時不能夠明白,太多人對你的熱情幫助,其實也在一而再地揭開你與生俱來的傷疤,提醒你,你再努力地想和平凡女孩一樣都是徒勞無功,提醒你你其實是一個不能正常地行走奔跑的殘疾女孩。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總是注意到你,也許是因為你的美。也許是因為和別人一樣對你的好奇與同情。也許是因為,你和別人不一樣。也許是因為,我看透了你的傷痛你的掙紮。

我無暇去探究原因,與生俱來的貧窮也是我不斷結疤又不斷地被揭開的傷口,讓我自卑而沉默。唯一想到的辦法就是拚命於功課,以期待能減輕學費對我與母親的重壓。

因為對你的過分關注,我也注意到了過去並不太在意的曉平。甚至認同了女孩因為善良而美麗這一句話。

直到有高二下學期的某天深夜,我聽到她在控訴她的父母:就因為你們沒本事!我交不起學費!我買不起他們給我的東西!所以我才需要去侍候一個殘廢!

我為你感覺到憤怒。

5

這種年輕的極度的憤怒吞噬了我的理智。

我當時是管理班上錄音機的英語課代表。為了訓練聽力,我向老師申請了把錄音機帶回家練習。我把錄音機放到窗台上,對著從對麵窗戶傳來因為憤怒而口不擇言的女孩的聲音,按下了錄音鍵。

曉平因為憤怒而尖利的聲音在早讀課時忽然從錄音機裏傳出來的時候,我看到了你瞬間碎裂的眼神。這時候,我的理智才像一塊沉重的石頭,重重地把憤怒壓了下去。後悔像一群黑壓壓的螞蟻,一口一口地啃食我的心。

曉平當場崩潰大哭,第二天之後,就沒再來上學。我試著去道歉過,但是曉平不肯開門。之後,曉平不顧父母的阻攔,還未滿十八歲就輟學後遠走他鄉去打工謀生。我意識到自己年輕幼稚的憤怒改變了曉平的命運,我也明白了自己對改變現實的無能為力。

但更讓我無力而懊悔不已的,是你當時瞬間似完美的水晶球碎裂飛散的眼神。此後,因為怕幫助你後被說像曉平一樣虛偽,真正幫助你的女孩變得很少。我看過你在洗衣服的水池邊摔倒,水盆在地上跳著,拐杖在倒下的時候打在了你的腿上,我跑過去扶你,你冷冷地說走開。

我隻得走開。

整個高中時代,我被後悔與愧疚點點滴滴地吞噬,直到畢業的時候,我發現自己就住在一個海洋裏,茫然四顧,沒有可以拯救自己的島嶼。

唯有想向你說一聲抱歉的念頭,似一根浮木,我緊緊抓住,不肯放開。

6

你考上了很好的大學。

一點都不意外,你那麼優秀。

其實,我的分數也能上那個大學,但是,我拿不出那筆對我們家而言極度昂貴的學費。我選擇了一個為我免去大部分學費的與你同在一個城市的普通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