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陽城西二十裏,一帶高岡枕流水。高岡屈曲壓雲根,流水潺湲飛石髓。勢若困龍石上蟠,形如單鳳鬆陰裏。柴門半掩閉茅廬,中有高人臥不起。修竹交加列翠屏,四時籬落野花馨。床頭堆積皆黃卷,座上往來無白丁。叩戶蒼猿時獻果,守門老鶴夜聽經。囊裏名琴藏古錦,壁間寶劍映鬆文。廬中先生獨幽雅,閑來親自勤耕稼。專待春雷驚夢回,一聲長嘯安天下。
玄德來到莊前下馬,親叩柴門。一童出問。玄德曰:“漢左將軍、宜城亭侯、領豫州牧、皇叔劉備,特來拜見先生。”童子曰:“我記不得許多名字。”玄德曰:“你隻說劉備來訪。”童子曰:“先生今早少出。”玄德曰:“何處去了?”童子曰:“蹤跡不定,不知何處去了。”玄德曰:“幾時歸?”童子曰:“歸期亦不定,或三五日,或十數日。”玄德惆悵不已。張飛曰:“既不見,自歸去罷了。”玄德曰:“且待片時。”雲長曰:“不如且歸,再使人來探聽。”玄德從其言,囑付童子:“如先生回,可言劉備拜訪。”遂上馬。行數裏,勒馬回觀隆中景物,果然山不高而秀雅,水不深而澄清,地不廣而平坦,林不大而茂盛,猿鶴相親,鬆篁交翠,觀之不已。
劉備應該印張名片,省得這樣囉囉唆唆自報家門。不過,“皇叔”算是什麼官職呢?
忽見一人容貌軒昂,豐姿俊爽,頭戴逍遙巾,身穿皂布袍,杖藜從山僻小路而來。玄德曰:“此必臥龍先生也。”急下馬向前施禮,問曰:“先生非臥龍否?”其人曰:“將軍是誰?”玄德曰:“劉備也。”其人曰:“吾非孔明,乃孔明之友博陵崔州平也。”玄德曰:“久聞大名,幸得相遇,乞即席地權坐,請教一言。”二人對坐於林間石上,關、張侍立於側。州平曰:“將軍何故欲見孔明?”玄德曰:“方今天下大亂,四方雲擾。欲見孔明,求安邦定國之策耳。”州平笑曰:“公以定亂為主,雖是仁心,但自古以來,治亂無常。自高祖斬蛇起義,誅無道秦,是由亂而入治也。至哀平之世二百年,太平日久,王莽篡逆,又由治而入亂。光武中興,重整基業,複由亂而入治。至今二百年,民安已久,故幹戈又複四起,此正由治入亂之時,未可猝定也。將軍欲使孔明斡旋天地,補綴乾坤,恐不易為,徒費心力耳。豈不聞順天者逸,逆天者勞,數之所在,理不得而奪之;命之所定,人不得而強之乎?”玄德曰:“先生所言,誠為高見。但備身為漢胄,合當匡扶漢室,何敢委之數與命?”州平曰:“山野之夫,不足與論天下事。適承明問,故妄言之。”玄德曰:“蒙先生見教。但不知孔明往何處去了?”州平曰:“吾亦欲訪之,正不知其何往。”玄德曰:“請先生同至敝縣若何?”州平曰:“愚性頗樂閑散,無意功名久矣。容他日再見。”言訖,長揖而去。玄德與關、張上馬而行。張飛曰:“孔明又訪不著,卻遇此腐儒,閑談許久。”玄德曰:“此亦隱者之言也。”三人回至新野。
東漢黨錮之禍,其實就是持續性的、大規模的迫害知識分子的運動,大批有才有智之士,報國為民之流,殺的殺,關的關,餘下的,不是放逐,就是遠遁,不是名列另冊,就是永不敘用。當時很多有誌之士,都不得不遠離洛陽,藏身林下,躲脫混亂,逃避庸俗。一個政權及其統治集團所形成的政治中心,對文化精英階層失去了號召力,更失去了凝聚力,甚至失去了最基本的信任,大概,也是其末日來臨之時了。
崔州平“順天者逸,逆天者勞”這八個字,諸葛亮隻有“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了。
過了數日,玄德使人探聽孔明。回報曰:“臥龍先生已回矣。”玄德便教備馬。張飛曰:“量一村夫,何必哥哥自去?可使人喚來便了。”玄德叱曰:“汝豈不聞孟子雲:‘欲見賢而不以其道,猶欲其人而閉之門也。’孔明當世大賢,豈可召乎?”遂上馬,再往訪孔明。關、張亦乘馬相隨。
時值隆冬,天氣嚴寒,彤雲密布。行無數裏,忽然朔風凜凜,瑞雪霏霏,山如玉簇,林似銀妝。張飛曰:“天寒地凍,尚不用兵,豈宜遠見無益之人乎?不如回新野,以避風雪。”玄德曰:“吾正欲使孔明知我殷勤之意。如弟輩怕冷,可先回去。”飛曰:“死且不怕,豈怕冷乎?但恐哥哥空勞神思。”玄德曰:“勿多言,隻相隨同去。”將近茅廬,忽聞路傍酒店中有人作歌。玄德立馬聽之。其歌曰:
這話說出口來,便是小人嘴臉。做過小本生意的買賣人,是習慣於掂斤簸兩的。
壯士功名尚未成,嗚呼久不遇陽春。君不見東海老叟辭荊蓁,後車遂與文王親。八百諸侯不期會,白魚入舟涉孟津。牧野一戰血流杵,鷹揚偉烈冠武臣。又不見高陽酒徒起草中,長揖硭碭隆準公。高談王霸驚人耳,輟洗延坐欽英風。東下齊城七十二,天下無人能繼蹤。兩人非際聖天子,至今誰複識英雄?
歌罷,又有一人擊桌而歌。其歌曰:
吾皇提劍清寰海,創業垂基四百載。桓靈季業火德衰,奸臣賊子調鼎鼐。青蛇飛下禦座旁,又見妖虹降玉堂。群盜四方如蟻聚,奸雄百輩皆鷹揚。吾儕長嘯空拍手,悶來村店飲村酒。獨善其身盡日安,何須千古名不朽!
二人歌罷,撫掌大笑。
玄德曰:“臥龍其在此間乎?”遂下馬人店。見二人憑桌對飲,上首者白麵長須,下首者清奇古貌。玄德揖而問曰:“二公誰是臥龍先生?”長須者曰:“公何人,欲尋臥龍何幹?”玄德曰:“某乃劉備也。欲訪先生,求濟世安民之術。”長須者曰:“吾等非臥龍,皆臥龍之友也。吾乃潁州石廣元,此位是汝南孟公威。”玄德喜曰:“備久聞二公大名,幸得邂逅。今有隨行馬匹在此,敢請二公同往臥龍莊上一談。”廣元曰:“吾等皆山野慵懶之徒,不省治國安民之事,不勞下問。明公請自上馬,尋訪臥龍。”
當時諸侯征伐,戰亂頻仍,生靈塗炭,民不聊生,迫使一部分知識分子逃避嚴峻的現實,遠遁山林,避禍村野,崇尚莊老,追求無為,這也是看透了一切以後的曠達。諸葛亮所以和這些人過從甚密,自是思想上有共鳴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