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薦亡齋和尚契官司 打秋風鄉紳遭橫事(3 / 3)

一個蓬頭赤足的小使,走了進來,望著他道:"老爺,家裏請你回去。"嚴貢生道:"回去做甚麼?"小斯道:"早上關的那口豬,那人來討了,在家裏吵哩。"嚴貢生道:"他要豬,拿錢來。"小斯道:"他說豬是他的。"嚴貢生道:"我知道了,你先去罷,我就來。"那小斯又不肯去。張範二位道:"既然府上有事,老先生還是請回罷。"嚴貢生道:"二位老先生有所不知,這口豬原是舍下的!"才說得一句,聽見鑼響,一齊立起身來說道:"回衙了。"兩位整一整衣帽,叫管家拿著帖子,向貢生謝了擾,一直來到宅門口,投進帖子去。

知縣湯奉接了帖子,一個寫"世侄張師陸"。一個寫"門生範進"。自心裏沉吟道:"張世兄屢次來打秋風,甚是可厭;但這回同我新中的門生來見,不好回他。"吩咐快請。二人進來,先是靜齋見過,範進上來敘師生之禮;湯知縣再三謙讓,奉坐吃茶,同靜齋敘了些闊別的話,又把範進的文章稱讚了一番。問道:"因何不去會試?"範進方才說道:"先母見背,遵製丁憂。"湯知縣大驚,忙叫換去了吉服,擁進後堂,擺上酒來。席上燕窩、雞、鴨,此外就是廣東出的柔魚苦瓜,也做兩碗。

知縣安了席坐下,用的都是銀鑲杯箸。範進退前縮後的不舉杯箸。知縣不解其故,靜齋笑說:"世先生因遵製,想是不用這個杯箸。"知縣忙叫換去,換了一個磁杯,一雙象牙箸來,範進又不肯舉動。靜齋道:"這個箸也不用。"隨即換了一雙白顏色的竹子的來,方才罷了。

知縣疑惑他居喪如此盡禮,倘或不用葷酒,卻是不會備辦。後來看見他在燕窩碗裏揀了一個大蝦丸子送在嘴裏,方才放心。因說道:"真是得罪的很。我這敝教,酒席沒有甚麼吃的,隻這幾樣小菜,權且用個便飯。敝教隻是個牛羊肉,又恐貴教老爺們不用,所以不敢上席;現今奉旨禁宰耕牛,上司行來牌票甚緊,衙門裏也都沒得吃。"掌上燭來,將牌拿出來看著。

一個貼身的小斯,在知縣耳跟前悄悄說了幾句話,知縣起身向二位道:"外麵有個書辦要回話,弟去一去就來。"去了一時,隻聽得吩咐道:"且放在那裏。"回來又入席坐下,說了失陪,向張靜齋道:"張世兄,你是做過官的,這件事正該與你商量,就是斷牛肉的事。方才有幾個教親,共備了五十斤牛肉,請出一位老師父來求我,說是要斷盡了,他們就沒有飯吃,求我略鬆寬些,叫做瞞上不瞞下,送五十斤牛肉在這裏給我。卻是受得受不得?"張靜齋道:"老世叔,這句話斷斷使不得。你我做官的人,隻知有皇上,那知有教親?想起洪武年間,劉老先生……"湯知縣道:"那一個劉老先生?"靜齋道:"諱基的了。他是洪武三年開科的進士,'天下有道'三句中的第五名。"範進插口道:"想是第三名?"靜齋道:"是第五名,那墨卷是弟讀過的。後來入了翰林,洪武私行到他家,就如雪夜訪普的一般。恰好江南張王送了他一壇小菜,當麵打開看,都是些瓜子金。洪武聖上惱了,說道:'你以為天下事都靠著你們書生。'到第二日,把劉老先生貶為青田縣知縣,又用毒藥擺殺了。這個如何了得!"知縣見他說的口若懸河,又是本朝確切典故,不由得不信。問道:"這事如何處置?"張靜齋道:"依小侄愚見,世叔就在這事上出個大名;今晚叫他伺候。明日早堂,將這老師父拿進,打他幾十個板子,取一麵大枷枷了,把牛肉堆在枷上,出一張告示在傍,申明他大膽之處。上司訪知,見世叔一絲不苟,升遷就在指日。"知縣點頭道:"十分有理!"當下席終,留二位在書房住了。

次日早堂,頭一起帶來,是一個偷雞的積賊。知縣怒道:"你這奴才!在我手裏犯過幾次,總不改業;打也不怕,今日如何是好?"因取過朱筆,在他臉上寫了'偷雞賊'三個字,取一麵枷枷了,把他偷的雞,頭向後,尾向前,捆在他頭上,枷了出去。才出得縣衙,那雞屁股裏唰喇的一聲,拉出一泡稀屎來,從頭顱上淌到鼻子上,胡子沾成一片,兩邊看的人都笑。

第二起,教將老師父帶上來,大罵一頓:"大膽狗奴才"重責三十板,取一麵大枷,把那五十斤牛肉都堆在枷上,臉和頸子箍的緊緊的,隻剩得兩個眼睛,在縣前示眾。天氣又熱,枷到第二日,牛肉生蛆;第三日,嗚呼死了。眾回子心裏不服,一時聚眾數百人,鳴鑼罷市,鬧到縣前來,說道:"我們就是不該送牛肉來,也不該有死罪!這都是南海縣的光棍張師陸的主意。我們鬧進衙門去,揪他出來一頓打死,派出一個人來償命!"隻因這一鬧,有分教:'貢生興訟,潛蹤來到省城;鄉紳結親,謁貴直遊京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