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薦亡齋和尚契官司 打秋風鄉紳遭橫事(2 / 3)

兩位鄉紳出來,同和尚拱一拱手,魏相公送了出去。眾和尚吃完了齋,洗了臉和手,吹打拜懺,行香放燈,施食散花,跑五方。整整鬧了三晝夜,方才散了。

光陰彈指,七七之期已過,範舉人出門謝了孝。一日,張靜齋來問候,還有話說,範舉人叫請在靈前一個小書房裏坐下,穿著喪服,頭戴麻巾,出來相見,先謝了喪事裏諸凡相助的話。張靜齋道:"老伯母的大事,我們做子侄的,理應效勞。想老伯母這樣大壽歸天,也罷了。隻是誤了世先生此番會試。看來,想是祖塋安葬了?可曾定有日期?"範舉人道:"今年山向不利,隻好來秋舉行,但費用尚在不敷。"張靜齋屈指一算:"銘旌是用周學台的銜,墓誌托魏朋友將就做一篇,卻是用誰的名?其餘殯儀、桌席、執事吹打,以及雜用、飯食、破土、謝風水之類,須三百多銀子。"正算著,捧出茶來吃了。張靜齋又道:"三載居廬,自是正理;但世先生為安葬大事,也要到外邊設法使用,似乎不必拘泥。現今高發之後,尚不曾到貴老師處問候;高要地方肥美,或可秋風一二。弟意也要去拜候敝世叔,何不相約而行?一路上車舟之費,弟自當措辦,不須世先生費心。"範舉人道:"極承老先生厚愛,隻不知大禮上可行得?"張靜齋道:"禮有經,亦有權;想沒有甚麼行不得處。"範舉人又謝了。

張靜齋約定日期,雇齊夫馬,帶了從人,取路往高要縣進發。於路上商量說:"此來一者見老師;二者,先太夫人墓誌,也要借湯公的官銜名字。"不一日,進了高要城;那日知縣下鄉相驗去了,二位不好進衙門,隻得在一個關帝廟裏坐下。那廟正修大殿,有縣裏工房在內監工;工房聽見縣主的朋友到了,慌忙迎到裏麵客內坐著,擺九個茶盤來,工房坐在下席,執壺斟茶。吃了一回,外麵走進一個人來,方巾闊服,粉底皂靴,蜜蜂眼,高鼻梁,落腮胡子。那人一進了門,就叫把茶盤子撤了,然後與二位敘禮坐下;動問那一位是張老先生?那一位是範老先生?二人各自道了姓名,那人道:"賤姓嚴,舍下就在附近。去歲宗師案臨,幸叨歲薦,與我這湯父母是極好的朋友。二位老先生,想都是年家故舊?"二位各道了年誼師生,嚴貢生不勝欽敬。工房告過失陪,那邊去了。嚴家家人收拾了一個食盒來,又提了一瓶酒,桌上放下;揭開盒蓋,九個盤子,都雞、鴨、糟魚、火腿之類。嚴貢生請二位先生上席,斟酒奉過來,說道:"本該請二位老先生降臨寒舍,一來蝸居恐怕褻尊;二來就要進衙門去,恐怕關防有礙;故此備個粗碟,就在此處談談,休嫌輕慢。"二位接了酒道:"尚未奉謁,倒先取擾。"嚴貢生道:"不敢,不敢。"立著要候乾一杯,二位恐怕臉紅,不敢多用,吃了半杯放下。

嚴貢生道:"湯父母為人廉靜慈祥,真乃一縣之福。"張靜齋道:"是,敝世叔也還有些善政麼?"嚴貢生道:"老先生,人生萬世都是個緣份,真個勉強不來的!湯父母到任的那日,敝處全縣紳衿,公搭了一個彩棚,在十裏牌迎接,小弟站在彩棚門口。須臾,鑼、旗、傘、扇、吹手,夜役,一隊一隊,都過去了。轎子將近,遠遠望見老父母兩朵高眉毛,一個大鼻梁,方麵,大耳,我心裏就曉得是一位愷悌君子。卻又出奇,幾十人在那裏同接,老父母轎子裏兩隻眼睛隻看著小弟一個人。那時有個朋友,同小弟並站著,他把眼望一望老父母,又把眼望一望小弟,悄悄問我:'先生可曾認得這位父母?'小弟從實說:'不曾認得。'他就疑心,隻道父母看的是他,忙搶上幾步,意思要老父母問他甚麼。不想老父母下了轎,同眾人打躬,倒把眼望了別處,才曉得從前不是看他,把他羞的不得了。次日,小弟到衙門去謁見;老父母方才下學回來,諸事忙作一團,卻連忙擱下工作,叫請小弟去了;換了兩遍茶,就像認識了幾十年的朋友一般。

張鄉紳道:"總因你先生為人有品望,所以敝世叔相敬;近來自然時時請教。"嚴貢生道:"後來倒也不常進去。實不相瞞,小弟為人率真,在鎮裏之間,從不曉得占人寸絲半粟的便宜,所以曆來的父母官,都蒙相愛。湯父母雖不大喜歡會客,卻也凡事心照。就如前月縣考,把二小兒取在第十名,叫了進去,細細問他從的先生是那個,又問他可曾定過親事,著實關切!"範舉人道:"我這老師看文章是法眼;既然賞識令郎,一定是英才。可賀!"嚴貢生道:"豈敢!豈敢!"又道:"我這高要是廣東出名縣分;一年之中,錢糧、花布、牛、驢、漁船、田房稅,不下萬金。"又用手在桌上畫著,低聲說道:"像湯父母這個作法,不過八千金;前任潘父母做的時候,實有萬金。他還有些枝葉,還用著我們幾個要緊的人。"說著,恐怕有人聽見,把頭別轉來望著門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