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破陣樂(3 / 3)

“咚”地一聲,他心口仿佛被重擊了一拳:所有的韶光原來終可阻斷,那一條生命水一樣地通過了一個結,神秘地不知道流到哪裏去了。

最難奈、最不可忍受的是,整整六年,自己一直都以為,雖遙隔萬裏,自己還是與她同在!可、那同在的感覺原來是一場虛妄。隻有自己,隻有自己,一直都隻有自己一個人在!

剛抓到手的,以為可以接回,可以續斷,可以重生的,在那樣的以為裏……早已兩斷。

卻奴喉嚨裏像腫了一個巨大的核,吐不出吞不下。把一個問題堵在裏麵,堵得麵上青筋直暴,就是說不出口。

――為什麼?

――是的,為什麼、為什麼!

――為什麼她雙手做好一個圈,自顧自就把自己那流水華年自我了斷?

儺婆婆低聲說:“因為你們那次一見後,皇上就知道了你的存在。”

“他隻說了一句話:她還活著?”

“隻這一句就夠了!”

卻奴以後幾天一直想著那句話,那個秦王,那個當今的天子,是如何一臉詫然地突然想起一個自己冰封起來的女人,然後詫然地問上一句:“她還活著?”

卻奴手中的鼓點忽然狂憤!

那一天的感覺,讓他自己覺得,自己又被打回了兒時。

他不是“小卻”,不是“李硯”,不是娘口中的淺墨。

……他還是那個“卻奴”!

總是可以被輕易易就剝奪著的“卻奴”!

他手中的鼓點讓場中知音者都聞之一悚。

然後,卻有一點輕柔從他手中流了出來。

那是一點溫溫涼涼的依戀。輕柔的,讓鼓槌碰到鼓麵,都像春料峭時節那偶然而至的破暖的風;像曉起霜晨,馬兒鼻息咻咻地把鼻子湊上你的手掌;像一場飛翔前乳燕的回首,剛長成的翅尖輕輕拂到了舊日的枝巢……像薄薄白白的霧,像那臍帶要斷未斷時的一點疼痛靜好,都在那敲擊輕觸下,在鼓槌與鼓麵之間生發出來。

……那是什麼?

殿中一時人人疑惑。

可那狂怒沸騰的鼓聲未止。隻是沒人想到:同時的,兩種截然不同的鼓點節奏在那帶麵具的少年手底下生發出來。那洶湧的海一樣的狂燥,與那薄白的浮在海上的晨霧;那疾掠的馬的鬃發,與馬眼中晶瑩的淚滴;那滿天狂雷,和雷下細嫩的草……樂師們都是敏感的,舞者亦是,他們先有困惑,卻猛地興奮起來。

突然地,卻奴從懷中掏出了一塊響板。

那響板在他指間“叮”然一響。

然後,鼓聲頓寂。

他雙手一撕,把那件上衣已從身上剝下,裸著一個少年的軀體,竟腳踩鼓點、向舞茵上行去。

殿中一時寂然。

有那麼一下,身後突然怯生生的、猶疑不安的,然後歡暢已極地響起了一連串響板的鼓點。

卻奴回頭一望,卻見一個長身的影子立在殿角。他手中執板,輕輕敲起。他敲響的正是自己心中的樂韻!

原來那是師叔……好久、好久沒見的師叔,娘口中曾那麼憾然輕暖的提到的師兄“宗令白”。

到那板聲響了幾響,才有人辨出,然後驚“哦”道:“哦,居然是……”

“雲韶!”

――沒錯,是雲韶。

多年來,久已絕跡的《雲韶》。

……卻奴踩出的鼓點正是那一場“雲韶之舞”。

隻見這少年姿式沉鬱,步履端凝。像“雷填填兮雨冥冥,猿糾糾兮穴夜鳴”那樣一場如晦如暝,風雨將至的陰天裏……然後,居然是回溯!

回溯到風雨之前――

浴蘭湯兮沐芳,

華采衣兮若英。

靈連蜷兮既留,

爛昭昭兮未央。

謇將?兮壽宮,

與日月兮齊光。

――回溯到那雲神初起,風雨未至,沐浴方好,華彩披衣的時光。

卻聽有人控製不住地低聲道:“亂了,亂了,全都亂了。《破陣樂》中,怎麼會冒出雲韶,而且,那孩子臉上,居然戴的是‘大麵’!”

卻奴臉上戴著的麵具是稱為“大麵”,那本是舞“蘭陵王”時專用的一種麵具。這麵具的由來是為:相傳北齊時,有蘭陵王名長恭者膽色極勇,陣前軍中,殺敵破賊,遺撼的是人長得太過好了,生得麵目如婦人好女。他為此自撼,一直自恨如此顏麵不足以威敵,所以刻木為假麵,每臨陣仗,即戴此自雄!

後世依此事跡,就演繹出一段“蘭陵王”的大麵之舞來。

太常令已經慌了,急惶惶地想趕那少年下去,將之嗬斥加以刑罰。

可正座上坐北朝南的天子,麵上隻微露詫異,喃喃道:“雲韶,居然是雲韶?不是說,自她以後,好久已失傳了嗎?”

滿殿樂聲驟停,隻有宗令白手中的響板還在敲起。

他一手執板,一手敲磬,玉聲叮然,板聲鏗鏘。

那響聲托在卻奴的足下。卻奴已舞到雲神沐浴已竟,將要出發,攬轡高馳時。

那情景正是:

――龍駕兮帝服,

聊翱遊兮周章。

靈皇皇兮既降,

?遠舉兮雲中。

覽冀洲兮有餘,

橫四海兮焉窮!

那場生命的初始都是這樣的。每個人,每段韶光的開始,也都是這樣的。從一降生,蘭湯浴罷,華彩披衣,每個人都以為生命中所有的就會是這樣一場出行華燦!

但……雲韶宮中,匹練懸頸;雲韶宮外,宗令白一生空歎;教坊之內,稚子忍垢;教坊之外,哪怕出行千裏,回來麵對的,竟猶是,這一場“雷填填兮雨暝暝”!

卻奴裸身而舞,他的頸後長發,飄拂在他少年之頸上。他的臉上,卻戴著一個猙獰的麵具。人生中的痛與快,恨與美,那嵯岈的崎嶇不止的路與行到路盡處一抬頭滿天橫卷的雲……他在想像中想像著娘說過的她生命中的那一場舞,那一場“雲韶”,那一場愛與美,那一場虛榮與失落,與由此而來的磨難坎坷,他覺得自己的心都要脹破了。

他忍不住,因為自己的腳怕是不跳都要腫了,那舞不過是脹破後流出來的生命的汁液。那舞,對於敲著板擊著磬的宗令白來說,是一場愛痛沉湎,對於卻奴,卻是放恣與救贖。

是的……救贖!

他今日之所以前來,就是要好好看看章 親娘與五個哥哥的天子,這個自己時常都不由得仰望欽服,時常又不由恐懼到骨冷的男人。

他究竟是誰?是個什麼樣的人?他要見一見這個人,那個可以一手繁育一手毀滅,一手創建著一手扼殺著的……為普天下萬眾,眩目仰望的叔叔!

他一舞如狂,風雲突變,帶著自己這幾年草野間的成長,帶著小時教坊中得來的底色,帶著依戀,帶著一點憤恨,帶著那雲韶宮中遮不住的韶光流逝,惋惜著並痛哭著……一場舞來,一場夢破。

胡床上的天子忽然扣床凝聲道:

“你是誰?”

“你就是那個卻奴?”

他忽然沉聲喝道:

“你是、她的孩子?”

――“你怎麼、居然敢來、再跳這個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