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後,果然風生雲起,讓他當上了唐天子。
――這樣的人,就是師傅說起來,也是讚許的。
那少年怔怔地望著堂上。
――可就是他,殺了父親……
堂上忽聞“嘎”然一聲,卻是敲擊警鼓的二人中有一人,因為鼓點急驟,一時使錯了力,竟把鼓槌敲斷。
那人本正敲得滿身大汗,那斷了的鼓槌飛迸上來,正打中他的額頭。那擊鼓者忍不住痛叫一聲,仰麵倒下。
太常令一時惶恐已極,生恐天子責怪。卻見李世民微微一笑:“好久未見有人陣仗之中負傷了。帶下去好好養傷,以軍中傷者慣例論賞。”
太常令一召手,已有人把那擊鼓者抬下去。
他又一召手,意思叫人替補。可堂下樂工一時惶恐,竟沒人看懂。
那少年卻順手抄過身邊鼓師手中的鼓槌,心裏昂揚揚地就直行向到殿上!
他一步一步走得清剛矯健,李世民不由在胡床上抬頭看了他一眼。那少年雖初次上殿,心中並不怯懼,反將一雙眼向殿中望去。今日原是私宴,殿中臣子並不多,與李世民多屬親誼故舊。其時唐已平定天下,朝廷正以文學治世,隻見殿中諸臣人人俱都戴著三梁進德冠,哪怕他們多是戎馬出身。其中一人想來必是魏征。因為人人都翹首注目望向場間樂舞,獨他一人秉承儒家習氣,低眉垂目,恍如未聞。
那少年早聽說魏征聞《大韶》、《雲門》則喜,聞《破陣樂》則耷然垂眉,默默不語,那是勸主上偃武修文之意。今日一見,果然如此。――那是一個儒生認真於所奉之道了。少年轉念之下,心裏也不由略生佩服。
這時,他已走到那空出的警鼓邊側,伸手抄槌,急颯颯的,一連串鼓點就自他手中敲起。
“秦王破陣樂”這健舞本極用力,場中樂師舞者此時已經盡力,當然多有疲態。這時那少年手中鼓點一起,仿佛疲火中加了一束幹柴,隻見殿上氣氛重又熱烈起來。
――金戈風起,紅櫻亂眼。那少年敲了一小陣,待自己這段樂聲稍息,已敲得興起,忽一停槌,疾快地把身上上衣一撕,讓其委落腰際,竟裸著上身,敲將起來!
――秦王秦王,這就是那個師傅所說的:自己終將必需麵對的秦王!
而《破陣》二字究竟又是何含義?
明德殿上,李世民陷在那模擬開國蕩平之事的鼓舞中,透過這森嚴大殿,如同望向自己的過往。他本是馬上皇帝,終究忘不了當年那金戈鐵馬的豪氣。哪怕開國以來,為天下基業,他不得不屈節修文,可那些磊落豪蕩的日子又怎能忘懷?所以他大愛這“秦王破陣樂”。
少年也像在麵對著他的過往。他一邊擂著鼓一邊腦中飛快地想,想起那些自己幾乎快背得下來的秦王破陣的豪勇傳奇:
――大業末,高祖起兵,即建大將軍府;李世民率兵循西河,斬其郡丞高德儒,一戰全勝,歸拜右領軍大都督,封敦煌郡公;
――武德元年,高祖登基;李世民為尚書令,右翊衛大將軍,進封秦王。其間薛舉寇涇州,李世民為雍州牧,屯兵於高庶城。薛舉子薛仁杲率眾求戰,李世民按兵六十餘日不動,眾將忿然,一日李世民忽雲“可矣”,即一戰破之。高祖遣歸降的魏公李密前往軍中慰問,連隋末雄豪如李密者,一見之下,也對他不敢仰視!
――武德二年,李世民鎮長春宮,進拜左武侯大將軍,涼州總管。出龍門關,屯於柏壁,以製窺伺太原的劉武周!
――武德三年,擊敗宋金剛於柏壁。宋金剛敗走介州,李世民追之,一日夜奔馳二百餘裏,宿於雀鼠穀,軍士皆饑,李世民兩日不食,迫令劉武周大懼,往奔突厥!
――同年,伐王世充,困洛陽城於鐵壁重圍中!
――武德四年,敗竇建德於虎牢,擒之於牛口穀。聞此捷報,洛陽即破,王世充乃降!
――武德五年正月,敗劉黑闥!
――武德七年,突厥寇邊,李世民與之遭遇於幽州,僅攜百騎與突厥可汗語,談笑於突厥十萬軍前,隻語卻兵,盟成而退!
……
這樣的戰績謀略,當然也足以殺得了自己的父親!
卻奴手中的鼓點越打越疾。他一顆少年的心也為這些豪勇的傳奇激得興奮起來。
可為師傅所稱道的,主要還不在李世民的這些武功,而在於他貞觀以來的德政。
李世民即位之初,即招賢納諫,與民休息。初為皇太子時,一口氣釋放宮女三千多人,同時降封宗室,合並州縣,與民歇力。天下再無“十羊九牧”的窘況。每歲慮囚,殺人極少……貞觀三年,天下所決死囚不過七人,一時之間,四海州府,當真治理得夜不閉戶,路不拾遺。
他曾於獄中見到死囚五百人,睹其慘況,心生不忍,盡放之還家,約期回返,重服刑役。至期,無一囚不返。李世民感慨其重信守義,一夕盡赦之……
這樣的德政惠行,他不知頒布了多少。
可就是這個頒行德政無數的皇帝,在對父親一箭封喉後,又一口氣殺了建成的五個兒子,也就是自己的五個哥哥。
――建成之子,除太原王承宗早卒外,安陸王承道,河東王承德,武安王承訓,汝南王承明,钜鹿王承義,一朝坐誅!
他們的年齡當時應該都不大。卻奴心裏不由暗暗想道:真所謂,何其太忍!
可這些都還不是他今日前來的原因。他今日前來,讓他一腔怒氣填滿胸的,實是為了:雲韶!
小卻的眼睫一垂,心底低低叫了一聲:娘!
他這次重返長安,最主要的是就是為了接回娘。娘當時說:
“……硯兒,離開長安。記得,要離開長安。去跟你師傅說,他是好人,會帶著你離開長安的……”
“……六年,隻要六年,據儺婆婆說,以你的姿質,到時就會小有所成。那時,再來接娘。娘那時會跟你走……”
“……娘這輩子再靠不上別人,隻靠得上你了……”
這些話他都記得。
為了這一句期許,跟隨肩胛的六年,他可一直未曾怠惰過。
因為他怕,怕這六年空過。
可他重入長安時,按攤婆婆當年留下的聯係方式找到了攤婆婆。攤婆婆更見其老了,約他在宮牆下相會。
他是背著師傅去的。懷著一腔熱望,想,師傅他總是容得下自己的娘的吧?
然後,儺婆婆帶他到了雲韶宮。
當那兩大扇木門咿呀而開,時光有如停止了般,殿中地上,依舊是其滑如水。雲母石地,梁柱之間,蛛網暗垂。一切都沒有變,隻是少了個人。
……雲韶不在。
上一次來時,卻奴清清楚楚地記得,娘是怎樣的折腰而俯,俯在自己的膝上,俯在那一地雲母石如水倒影的影子之上,浮在那一片韶光之上。
可如今,她已不在。
攤婆婆的麵具遮掩下,看不出她是喜是悲。
她隻是指著那高懸的梁木,從袖中輕輕一拋,拋出了丈二匹練。
然後她低聲說:“你那時離開沒多久……”
“……這條練,就懸在了那上麵。”
卻奴怔住,先開始都沒懂,然後,惘惘然地向儺婆婆手中撫向那條白練,然後,手指木木的像都感覺不到那匹練的質地。然後,那絲帛的柔軟一如當日母親的氣息,弱弱的,但無可抵擋地,沿經順脈,傳遞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