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夭(2 / 3)

我聽後仔細打量他,果然發現他耳朵比麵部要白,“唇不著齒”外表倒看不出,不知是何意,我亦不好開口去問他,便隻是微笑。

與我相對而笑須臾,他又斂去了笑容,對我正色道:“我這一生確實受‘風聞言事’所累,兩次名譽受損,也弄得身心皆疲,苦不堪言,然而,我還是很慶幸,我的仕宦生涯是在這個言路開明的時代度過的。”

我一怔,開始品味他的話,而他繼續說了下去:“台諫言事有效,上可防止國君濫用皇權,宰執獨斷專行,下可監察百官,肅清風紀,令奸佞腐敗之徒無處藏身,不致政事敗壞。而言者強調身居高位者的品行道德,乃至不容其有一點瑕疵,動輒上言論列,其實也是政治清明的表現,盡管在兩派相爭中,不矜細行,常被對方用作構陷定罪的借口。國朝台諫之中,固然也有利用職權以報私怨、伐除異己的小人,但更多的卻是不畏權貴、不圖私利、剛正敢言的君子。有他們在,夏竦那樣的權臣不能一手遮天,溫成那樣的女寵沒有禍國的機會,張堯佐那樣的外戚難以借後宮之勢雞犬升天,而任守忠那樣的奸佞內臣更無法弄權幹政……風聞言事自然有其弊端,但總好過言路堵塞。若有朝一日,台諫形同虛設,國君恣意,為所欲為,以致女寵、近侍、外戚皆可典機密、幹涉朝政,又或朝廷重臣獨攬大權,不避親嫌,以致一門盡為顯官,騶仆亦至金紫,道德淪喪,風俗敗壞,而言者又畏懼強權,既無法獨立言事,又不敢指責身居高位者的過失,百姓縱有意見,亦不能明說,隻能把對其供奉之人的不滿化作滿腹譏議,私下流傳……那麼,大宋也到了氣數將盡的時候。”

此時他肅然回首,望望身後的寶文閣,目露感懷留戀之意,然後再道:“好在我遇到的君主仰懼天變,俯畏人言,嚴於律己,又並不乏辨識力,知人善任,禮賢下士,從諫如流,國家言路開明,所有人都受到言者監督,無人可肆意妄為、獨斷專行……所以,我很慶幸生在這個堪稱海晏河清的時代……”

說到這裏他略略停頓,著意看了看我,才又道:“雖然我們都曾被時代誤傷。”

無論是仁宗在世的最後一年,還是在英宗治下,公主皆隨母親居住,盡管宮外的公主宅內還有一位她名義上的夫君。但這種情況在趙頊即位後有了變化。

趙頊是公主鍾愛的侄子,從小便與她相處融洽。即位後不久,他便把公主進封為楚國大長公主,給予她的爵邑為當朝皇女之最。他對公主的態度令苗娘子忽然懷有了新的希望,幾次找人代為勸說,想請皇帝允許他這位大姑姑與姑父離異,改嫁他人。但趙頊並不答應,當麵正告公主母女:“仁祖當年複李瑋駙馬都尉之名,便是希望姑姑能繼續做李家媳婦,尊人倫之婦順,廣天下之孝思,彰邦媛之賢,以儀我皇室。姑姑事仁祖純孝,故願遵父命,與李瑋再續前緣,以篤外家之愛,如今豈可因仁祖上仙,便不顧遺訓,而有改適他人之心?若姑姑執意如此,頊不敢阻止,但請姑姑三思,姑姑與姑父不諧,已使仁祖有遺恨,若再離絕李氏,仁祖泉下有知,又該如何痛心?”

公主默然,並不反駁,而趙頊又提出了一個要求:“姑姑既與李瑋有夫婦之名,長居宮中總有不便,外人得知,亦有譏議。不如仍回公主宅居住,琴瑟相調,方為兩宜。”

在他的極力勸說下,公主終於同意,按他的意思,回到了公主宅。而趙頊也隨後宣布廢除“尚主之家,例降昭穆一等”的規定,並正式下詔,要求以後公主下降都要行舅姑禮,如尋常人家新婦那般侍奉舅姑。

據說,在公主將要上車回本宅之時,趙頊曾向她欠身致歉,說:“對不起,姑姑。可是所有皇室中人都一樣,既不能放縱自己的欲望,也不能回避自己的責任。”

有好事者把經過原原本本地告訴了我,一邊說一邊窺探我的表情,而我沉默地聽著,麵上波瀾不興,心裏也沒有他們期待的情緒驛動。因為我知道,對公主來說,結局早已注定。公主的花期已在她二十五歲時結束,凋零的花瓣棲身何處,其實已並不重要。

可想而知,她在公主宅與李瑋過的是絕對“相敬如賓”的生活,他們彼此都受傷太重,破裂的關係他們也不會再嚐試修複,能各自保持安靜的狀態便好。有一次我聽一位畫師說起他在李瑋園中看見李家小公子,細問之下我得知,那是韻果兒所出,而公主並沒有自己的孩子,當然,很可能永遠都不會有。

每逢節慶,我都會去集英殿的宮牆下,看公主為我裁剪的花勝。她也從不失約,當天黎明即把花勝掛上桃花樹梢,待我等到集英殿院門開啟,進到院中的時候,那些越過牆頭的彩繒花片早已迎著清風在枝頭飛舞,像一群尋香的蝴蝶。

年複一年,都是如此。她回公主宅長居之後都沒有放棄這個習慣,總會在節日前一天入宮,依舊於黎明時分掛上花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