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萬沒料到,臨時政府簽訂借款合同的消息傳出去之後,居然引起了一場軒然大波。先是上海輿論表示強烈反對,接著湖南、江西、湖北、四川的若幹民眾團體,聯名在上海《申報》等報上發表一篇《漢冶萍合資公揭》長文,指出漢冶萍公司並非純粹商辦性質,盛宣懷無權把它改為與外商合辦的企業;並指出盛宣懷在民國初立、財政困難的時候,“大施其蒙蔽手段,欲使人當惡名,而彼獲實利,其狼子野心,欺我千辛萬苦締造之政府,實不啻欺我四萬萬同胞所組成之民國”,文未提出4項主張:盛宣懷私產充公;盛本人既為賣國賊逃亡國外,他的家族也一律逐出民國;公司各股東應該立即發表聲明反對合辦,不反對者就是盛的同黨,股票充公;凡協同盛協理合辦的事情,而又不聲明取消合辦者,經查明後與盛同犯賣國罪,一律宣布死刑。這篇聲討盛宣懷的檄文公布以後,反對把漢冶萍公司產業抵押給日本和反對中日合辦漢冶萍的聲勢更加高漲和擴大了。大小報紙上,幾乎每天都在顯要位置上刊登聲討盛宣懷的文章。緊接著,輿論的矛頭便指向臨時政府和孫黃,諸如《打倒賣國的孫文政府》、《孫、黃喪權辱國違法亂紀,必須追究》之類的大標題也出現在各大報紙的頭版上,甚至有些無聊小報還煞有個事地刊登了孫、黃在草簽合約中,個人從中牟取暴利的消息……在這陣輿論台風的襲擊之下,本來根基就不牢的南京臨時政府,立刻就陷於風雨飄搖之中。坐鎮武昌的副總統黎元洪也推波助瀾,借臨時政府用湖北的礦產抵借外債為由,致電孫、黃,楊言要與南京臨時政府脫離關係。早些時候,當麵親口向孫中山建議召募外債的張謇,此時把自己的話忘記得一幹二淨,不分青紅皂白,就從上海惜陰堂寫信指責孫、黃“以區區數百萬元之借款,貽他日無窮之累,為萬國所恥笑”,並致電孫中山辭職。張謇這個頭一帶,立憲派群起鼓噪,紛紛借題發揮,蠱惑人心,意在搞垮臨時政府。臨時參議院裏的立憲派黨人附聲附和,兩次向孫大總統提出質問。江蘇省參議員楊廷棟、陳陶遺,湖北參議員劉成禹、時攻玖、張伯烈以及其他一些參議員也為此相繼辭職,使出席參議院的人數僅剩下23人,競無法開會,作為民主共和象征的參議院瀕臨解體,南京臨時政府已處於四分五裂狀態。
漢冶萍風波對孫中山的打擊實在是太大了。孫中山頭腦昏沉,整夜輾轉不寐,一早起來,便獨自來到辦公室,想安靜地清理一下他那陷入孤立、紛亂、痛苦、彷徨的思緒。他在穿堂來回踱步,苦苦反省,不斷思索,尋求妥善解決爭議、平息風浪的辦法。他知道,此事不僅關係到他個人的前途,重要的是關係到臨時政府的命運……電活機響了起來,他不覺一怔,但並不去接,直到鈴聲響了半分鍾之後,他才煩噪地拿起聽筒。
“先生,有十幾名報館的記者圍在總統府門口,一定見你。”胡漢民從耳機裏傳出十分焦急的聲音。
“一概不見!”
“不見不好辦,記者們不肯離去。”
“別去理他們!”孫中山“哢”地一聲擱下了話筒。
孫中山仍舊背著雙手在穿堂裏來回踱步,竭力把思路逼到與政務無關的事情上,以扭轉一團亂麻似的思路。
思緒拉回了故鄉翠亨村,拉回到孩提時代有趣的生活。
孫文就要離開家鄉到火奴魯魯求學去了,出發之前,母親給他講了他同族的一位叔父的故事:叔父羨慕官場,花了不少錢財,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幾經周折,在寧波府當了官,成了孫氏家族第一個當上官的人,而以前孫家連裏正也沒有人當過,赴任之前,全族人為他歡慶、餞行。豈知到了寧波衙門,因叔父過於老實而抵抗不住別人的爾虞我詐,爭權奪利,互相傾軋,沒呆多久便被趕出政界,孓然一身又回翠亨村耕田。母親講定這個故事後,還特語重心長地囑咐孫文:“兒呀,官場齷齪險惡,牢記你叔父教訓,千萬不可投身於政界……”因此,他學了醫。
想到這裏,孫中山禁不住自嘲地笑了笑,很自然地由叔父的教訓聯想到自己人生旅途上的坎坷和險惡。他踱著、想著;想著、踱著。終於,他臉上露出了坦然的笑容,腳步也輕鬆起來。他當年毅然棄醫從政時,根本沒有謀求一官半職以使光宗耀祖的私欲,甚至把個人安危置之度外了。他抬頭看了牆上“奮鬥”兩個字,思想倏地透亮了起來。他終於從紛亂中理出了頭緒。報紙上輿論的譴責,雖言辭過激,且有惡語傷人之意,但絕非全無道理。自甲午海戰以來,四萬萬同胞深受列強欺侮壓榨,對以實業主權抵押向外國借款尤為反感。此次,日本不僅不給予已經建立的民國以友好相助,相反,卻乘南京臨時政府財政困難之機引誘臨時政府進入“借款”圈套,以漢冶萍公司的產業和權益相要挾,這是不能容忍的,所以國人上下一致反對,乃民眾愛國心切之表現,這是難能可貴的。民心可順不可辱。況且自己也操之過急,飲鴆止渴之法尤為錯誤,嚴重地損害了新生的共和國在民眾中的威信,並給伺機搗亂的立憲派、舊官僚以可乘之機。啊,自己對不起民眾,對不起民國!他要重新認識盛宣懷。他原來認為,盛氏過去雖是李鴻璋幕僚、清廷重臣,但若肯為南京臨時政府籌款,自是可以將功折罪。因此,他曾請財政總長陳錦濤以及到日本去籌款的何天炯與盛宣懷聯係在南京和神戶分別草簽了合約,現在看來,此人居心險惡,他是想利用這個機會,把臨時政府拴在自己的門戶上,達到既能保存自己的財產,避免以後革命政府對漢冶萍公司的幹涉,又能使臨時政府替他出麵擔當責任和指責,而自己則可坐享其成,一箭數雕……隻怨自己此前未能識破此人的麵目與奸計。……對張謇、章太炎和黎元洪等人不必計較,要八方團結,但需對他們解釋、疏導。至於參議院議員的責難,自己身為總統,應該開誠布公檢討過失,承擔責任。想到這裏,他坐到辦公桌前,提筆給實業總長張謇寫信:
“……來教敬悉,鐵礦合辦,誠有如所示之利害。惟度支困未及,而軍民待哺,且有嘩潰之虞,壁猶寒解衣裘付質庫,急不擇也……”
又在給章太炎的複信中痛苦地說:“此事非弟不知權利之外溢,其不敢愛惜聲名,冒不韙而為之者,猶之寒天解衣付質,療饑為急。”
也給張謇、辛太貴、黎元洪寫了信,進行了解釋,承擔了責任,對他們進行了耐心的勸說。處理完這些信件後,他搓了搓冰涼的雙手,有力地拿起桌上的電話機,呼喚道:“請接參議院林議長。”
很快,電話接通了。孫中山對林森說:“林議長好嗎?請您召集參議院全體議員會議……”
“啊……孫大總統,許多議員為中日合辦漢冶萍公司的事已憤然辭職,現在……難以召集會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