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班長,一個長了副魔鬼般的麵孔,卻有一顆天使般善良的心的老區人。
他永遠都是我最尊重的老班長。
高班長的口令喊得好,手底下的兵們也沒給他拖後腿,一係列動作下來,可圈可點,算是給新兵二連挽回了一點兒顏麵。也難怪,他班裏的兵幾乎個個都是機靈鬼,什麼曹波啦、吳俊峰啦、高陽啦……一個個拔了毛恨不得比猴兒還精,擱在今天那就叫“IQ出眾”,要是連他們都走不好,新兵二連絕對全體歇菜。
然後就是我們班了。
結果我們班裏最不應該掉鏈子的人偏偏在最不應該掉鏈子的環節掉了鏈子。
不止給我們班掉了鏈子,也給整個新兵二連掉了鏈子。
許勇,這個我們班長最喜歡的機靈鬼,偏偏在“1、2報數”的時候卡了殼,前麵的兵喊完了“1”,該輪到他喊“2”的時候,他突然啞巴了,然後時間似乎突然間凝固住,不知道過了幾秒鍾之後他才高喊了一聲:“報告!”
隊列裏出錯一定要喊報告,可是那天整個新兵營隻有他一個人喊了報告。
當時我們班長的表情恨不能要活吞了他。我後來一直在想,幸虧掉鏈子的那個是許勇,如果不是他而是我們幾個其中的一個,真不知道班長過後究竟要怎麼拾掇我們。
一個小小的失誤使三班全體士氣低落,剩下的動作我們都是在大腦完全空白的狀態下完成的,不用想,我自己都知道這次會操我們三班算是現了大眼了。
會操的結果是顯而易見的:新兵一連占了上風。
一連各班雖不能說個個都走得比二連好,甚至有幾個班還不如我們二連,但如果站在公正客觀的角度上進行綜合評判,我們都不得不承認:一連的兵訓得確實比我們強。他們的動作更幹淨利落整齊劃一,他們的精氣神兒要比我們更帶勁,士氣更高昂。
會操結束後由團長進行點評。團長是個有水平的人,當然不能當著所有人的麵說新兵一連走得很好,二連你們得加把勁兒了啊,那不是領導的語言藝術。團長一般隻說兩句套話,什麼天氣這麼冷,同誌們到部隊的時間還不長,竟然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這麼惡劣的氣候條件下取得了這麼好的訓練成果,團首長們衷心的向你們表示祝賀,並且對新兵營的所有班長排長連長們表示慰問,大家辛苦啦!然後整個新兵營就開始爆發出雷鳴般的掌聲,隻不過人家一連是發自內心的自豪與激動,我們是灰溜溜的跟著濫竽充數。
團長照例又做了一通耳熟能詳的思想政治工作,然後說各連的值班員帶隊回營,其餘的班排長們暫時先留下。
留下的是要單獨訓話,這次的訓話內容才是一針見血不留情麵的,隻可惜我們是聽不到了。
我們在值班員帶領下各自跑步回營,一連的番號喊得震天響,我們的番號喊得有氣無力。據說一連的耿排在路上就忍不住了,讓一個腿腳快的戰士提前跑回去,通知炊事班:加餐!
回了步兵連,我們都憋在屋子裏垂頭喪氣,許勇大概知道自己闖了禍,賠著笑臉跟每個人沒話找話,我們都氣鼓鼓的扭過頭不想去搭理他。
你說你這麼大個人,連個“2”都喊不好,可真是二到家了,白白辜負了班長平日裏對你的種種信任和萬般優待。
大夥兒全把怨氣撒到了許勇一人身上。
許勇陪了半天笑,見沒人搭理他,自己也覺得沒勁,就坐在鋪沿上摳哧自己的手指甲,一邊摳哧一邊長籲短歎。
過一會兒班長回來了,一推門,麵無表情,把武裝帶往床上一撇,抱著後腦勺就靠被子上了,兩隻腳一晃一晃的,眼睛盯著天花板,也不言語。
我們沒一個人敢去招他。
開飯哨都響了,班長還是躺那不動,我們就誰也不敢站起來往出走,全都乖乖的坐那兒,瞪著我們麵前的牆壁出神,一會兒隻聽咕嚕一聲,過一會兒又是咕嚕一聲,大家的五髒廟都開始叫喚上了,一個挨一個此起彼伏。
過了10分鍾,外麵有人敲門,班長也沒搭理,門外的人等了幾秒鍾,還是把門推開了。“白班長,今兒你們新兵連咋了?都不吃飯了?開飯半天了,就一班和五班過去了!”來的這個人我認識,是炊事班的一個上等兵,姓郭,大連人,我們班長老叫他小胖。
班長斜了他一眼,啞著嗓子說:“給我把門關上,今天我們不吃了!”小胖一見他的表情就知道沒好事兒,趕緊陪著笑說“行,那我走了啊白班長……班長要不我單給你打點兒飯過來?”
“滾!”我們班長猛然一把抓起武裝帶就朝他扔了過去。
“哎喲!”小胖嚇得趕緊一縮頭,砰一聲把門關上了,武裝帶直接咣當一聲砸門板上了,再晚半秒鍾保準就得落他頭上。
我們的心全都跟著那條武裝帶咣當往下一沉。
還沒等我們醒過神兒來,就聽見東邊走廊裏開始劈裏啪啦的一頓亂響,這聲音我在教導隊時已經聽得再熟悉不過了:武裝帶抽在身上的聲音。
四班長孫波那天發毛了——錫市方言管發怒叫“發毛”。
四班的兵一個沒落,統統挨了一頓武裝帶,挨得狠不狠?狠!狠到什麼程度?整整抽了40分鍾,抽斷了兩條武裝帶!
一條自己的,一條不知道哪個新兵的。
會操是全體新兵二連戰士們的命運轉折點,從這一天開始,從沒有挨過揍的新兵們終於嚐到了挨揍是啥滋味。
新兵二連的暴力美學起源於四班長孫波,這個從前沿連隊下來的一名河南籍老兵。
四班的戰士們晚飯沒吃上,全都飽餐了一頓武裝帶,孫波抽完了就坐在床上呼哧呼哧的喘粗氣,他班裏也有個河南籍新戰士叫申東平的就一邊呲牙咧嘴的揉著腰一邊問:“班長,你餓不?”
孫波沒好氣兒的道:“你說我餓不餓?”
申東平就出去了。這個兵蔫不出溜的跑到庫房,把新配發給自己的一件還沒來得及上身的棉大衣給抱了出來,直接跑到大趨勢賣掉了,賣了50塊錢,給班長抱回了一箱方便麵兩盒肉罐頭一條大青山。
他當時除了賣大衣已經沒有別的選擇了,津貼費早花光了,家裏的錢還沒給寄過來。
後來我曾背地裏說過他,我說申東平你傻不傻啊,班長又沒叫你買,你犯的著把自己大衣都賣了麼?在內蒙當兵你連大衣都給舍了,你就不怕凍死你個逑?結果他愁眉苦臉的說哪兒能不買啊?班長都給氣成那樣了,再不好好哄哄他,指不定哪天武裝帶又掄過來了……
四班完了是六班。六班長夏紅葉把班裏的兵全拉到走廊上了,大頭鞋按個兒踹,踹誰都是一個趔趄。
張雲峰屁股上也挨了好幾腳,據他後來說那天晚上他是趴著睡的。
夏紅葉這個人翻臉比翻書還快,一旦翻臉就六親不認,他可不管你老子是不是團長,師長兒子他也照踹不誤。
萬幸的是我們班長沒動手,隻餓了我們一頓,沒讓吃晚飯。
後來班長實在餓不起,就出去獨自找食兒吃了,一直等到熄燈才回來。
一進門,班長就按個撩我們的被子,麵無表情的說:“都穿著襪子幹啥?全脫了!”
我們當新兵那會兒夜裏全都穿著襪子睡覺,一是為了戰備,二是為了拉緊急集合,萬一正睡得跟死豬似的緊急集合哨一響,黑燈瞎火的你上哪兒找襪子去?
班長讓脫,我們就得脫,脫了襪子還不夠,班長說:“把秋褲也給我脫了!”於是再脫秋褲,然後是襯衣,最後脫得隻剩一條大褲衩。
班長這才點點頭:“行了,趕緊睡吧!”
然後他就坐到鋪上默默的抽煙,黑暗中煙頭一明一滅,像怪獸的呼吸。
我們都知道班長肯定動了壞心思了,一準兒沒好事,就誰都不敢真睡,全躺在那眯著眼假寐。可是等啊等,等啊等,班長始終一根接一根的抽煙,其他一點兒動靜都沒有,新兵每天起那麼早夜裏又得站哨,有幾個能熬得住的?過了沒半小時全都熬不起了,昏昏欲睡,我好像連夢都做上了。
這時候班長突然開始吹哨了。“緊急集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