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做夢了。
我又夢見了那片訓練場。
正中間大約一個足球場麵積的水泥坪是我們的隊列訓練場。我記得94年參加骨幹輪訓時,身著夏裝的我們曾特意卷起衣袖,在這片水泥坪上不停的前倒、後倒、前撲、側踹,從一端一直摔到另一端,摔得胳膊上青一塊紫一塊的。那年我們的區隊長叫沈利勝,練起兵來簡直跟法西斯沒什麼兩樣,天天都把我們折騰得痛不欲生,比新兵連還新兵連……
水泥坪外麵是一圈環形的跑道,一圈400米,東邊是器械訓練場,單杠、雙杠、木馬排列得整整齊齊。我記得93年“八一大比武”期間跟我從一個新兵班裏走出來的老鄉王升文,就是在其中的一根單杠上連續做了206個拉臂卷腹上,當場榮立三等功一次……
北麵是400米障礙及投彈訓練場,當年為了練就一個飛躍矮板牆時不用手支撐就能騰空而過的絕活兒,我不知曾在這裏栽過多少回跟頭,每一次都摔得灰頭土臉的……
南邊是閱兵台。1993年1月19日,農曆臘月廿七那個陰鬱的下午,我團首長就是站在這上麵觀摩了我們的新兵營集體會操。
會操還未開始,兩個新兵連就已經較上了勁。那天全體新兵都穿著洗得幹幹淨淨的沒有軍銜的作訓服,武裝帶將蜂腰紮得隻有一拃粗細,帽型全都整得方方正正的,帽耳朵全部向上卷起,雖然還沒有帽徽點綴,但是已經能讓人一眼就看出這是軍人戴的帽子了,不是軍人根本就戴不出那種楞是楞角是角的板正。盡管大家的耳朵都凍得通紅,但要的就是這種不怕冷、不怕凍、我們誰都不服連老天爺都不服的氣勢。
手套也不許戴,走隊列時要講究手型,訓練時還無所謂,如今到了見真章的時刻了,就是手指頭全都凍掉了也得咬牙忍著。
挨凍的又不隻是新兵,所有的班排長全都一樣,凍著!
比誰更挨凍也成了會操內容之一,哪邊扛不住凍哪邊就先輸了。
團首長還沒到,大夥兒不能幹挨凍,得先找點事兒幹,做什麼?部隊老傳統:拉歌。
新兵一連先唱上了,“向前向前向前,我們的隊伍向太陽……”我們二連的三排長李向鵬看不下去了;“一連欺負人玩兒哪?他們四個排,我們隻有三個排,少了好幾十人呢,以多欺少是不是?王維軍,跟他們叫叫陣!”九班長王維軍就站出來,指著我們這幫兵咬牙切齒的說:“我們人少,聲可不能小,全都給我把吃奶的勁兒使出來,要是讓一連給比下去,我挨個兒往死了收拾!”
王維軍是特務連的老班長,跟李波是同年兵,老家巴盟的,這主兒可是特務連出了名的“刺兒頭”,膀大腰圓,身材略有點兒發胖,兩邊腮幫子都肉嘟嘟的,但是軍事素質也出名的好,而且為人心狠手辣,別說新兵了,同年兵裏有看不順眼的他都照樣兒上去就踹,論狠,新兵二連九個班長沒一個能比得上他。
王維軍起頭帶我們唱“日落西山紅霞飛,戰士打靶把營歸”,全連戰士拚了老命的喊,一個個都喊到快缺氧了,三個排的兵愣跟新兵一連四個排對了個旗鼓相當,誰也甭想壓過誰。
一連那邊掛不住臉了,他們人多,拉歌拉到這份兒上其實就已經算是先輸一陣了。一連的四排長耿正軍眼珠子都滋滋冒火,就差當場罵人了。“一連的給我聽好嘍,待會兒會操你們要是練得好,能把他們二連的比下去,我今天晚上就叫炊事班加餐,給大夥兒改善夥食……並且我保證,接下來一個星期裏,不拉緊急集合!”一連的戰士們當場哄的一聲爆發出排山倒海般的歡呼。
“二連的給我聽好嘍,待會兒你們必須把一連的給我比下去,比不下去你們的舒服日子就算到頭了!”我們的付排也不甘示弱。
這會操還沒開始,雙方就已經劍拔弩張,火藥味十足了。
唉,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14:00整,團首長過來了。以團長為首,政委、政治處主任、參謀長、作訓股長,該來的一個沒落,依次登上閱兵台。
“全體——立正!”新兵營長跑步上前,敬禮報告:“團長同誌,新兵營集體會操準備完畢,請您指示!新兵營長:武肇興!”團長還了個禮,平靜的下令:“按計劃實施!”
“是!”武營長再次敬禮,然後跑步至操場正中,環視了一眼隊列,大聲道:“會操開始!”
由一連一班打頭陣,練完了換二班上,新兵營二十多個班挨個兒往出提溜,課目內容為除正步走之外的所有單兵隊列動作。那會兒我們才剛剛開始練習正步,“正步”這種變態到喪心病狂的隊列動作不經過至少一個多月的嚴苛訓練根本別指望能拿得上台麵,所以這也是此次會操不包含正步課目的原因。
一連的兵剛剛輪換到一半的時候,我們的班排長們就明顯沉不住氣了。一連戰士的隊列走得不是一般的好,從旁邊看那就是一條筆直的橫線,走起來是直線,停下來也是一條直線。我們二連別的班我不敢說,但自忖我們班就做不到這麼整齊劃一,我們班隊列裏光拖後腿的就有兩個人:唐紅軍和付貴書。付貴書就別說了,唐紅軍本來是我班身材最高的一個,一開始班長喜不自勝的說自己白揀了一個優秀排頭兵,結果訓了兩天下來,才發現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鬥量,這大個子原來就是個繡花大枕頭,一走隊列就懵圈,五公裏跑不到一半就恨不能累得口吐白沫,班長悔得拿腦袋直撞牆,後來說得了,這排頭兵你是沒法當了,你一步走錯全班就跟著完了,還是換個人吧,這樣比唐紅軍略矮一寸的王升文就理所當然成了新的排頭兵,唐紅軍排第二,看著雖然有點兒不協調,但好歹王升文的排頭兵還算當得足夠稱職。
一連的隊列走得最好的分別是十班、八班和二班,一班、七班和五班略微差點兒,看來越狠的班長帶出來的兵走起隊列來就越精神。
一連走完該換二連上場了。我們二連的一班長是從前沿連隊下來的一名文書,大概是文書工作幹得久了,長時間沒帶過兵,他身上不自覺的有股書卷氣,自身素質雖然非常過硬,但訓兵就有些經驗不足,他平時對手底下的新兵從來都和顏悅色,以思想教育工作為主,別說打了,連罵都沒聽他罵過一句(媽的,當初我要是老老實實的留在一班就好了,老遲好心辦壞事)。
一班的兵走得還真是一般,但好在無功也無過,既沒有什麼出彩的亮點,也沒捅出什麼漏子來,倆字:中庸。
輪到二班上場前,二班長特意又跟自己的兵們囑咐了一句:“都別給我犯弦兒啊,聽清口令,誰犯弦兒回去就操練誰!”
二班長高振彥本身就是步兵連的兵,說實話,我當初剛到步兵連時,最怕的就是這位二班長。高班長來自陝西革命老區,家境貧困的他自幼便長相醜陋,長期呲著兩顆焦黃的大板牙,還長著一張“地包天”的大嘴,表情僵硬,永遠都是一副凶神惡煞的麵孔。
高班長就是吃了這個長相的虧,起初誰一見了他都從心底直冒涼氣,後來不到一個月的時間,我們就摸透了他的老底兒。啥叫刀子嘴豆腐心?高班長就是典型,平時從來沒見他有過好氣兒,跟新兵說話動輒就是連罵帶嚇唬,唬得我們全都一愣一愣的,但直到最後,也沒見他真正動過哪個新兵哪怕一根手指頭。
高班長後來又在部隊超期服役了兩年,連續三次報考軍校都因文化課不及格而名落孫山,後來他究竟有沒有提幹或者轉了誌願兵我到現在也沒有確切的消息,總之一直到我複員那天我還看見他抱著本書在步兵連的院子裏邊走邊看口中念念有詞。我那會兒已經卸去了領花帽徽,依然走到他跟前敬了個標準的軍禮,高聲說:“老班長好!”他抬起頭,起初還是凶巴巴的瞪著我,等看到我那已沒有了軍銜領花的軍裝時,他的眼神就一下子變得柔和起來,伸出手給我整了整衣領,說:“好快呀,一轉眼都三年了,你這個當年的小不點兒都複員了……當初我親眼看著你進部隊,現在我又要親眼看著你離開了……”說著說著他的眼圈便紅了,然後突然又恢複了那副凶神惡煞的表情,對我吼道:“向後——轉!齊步——走!”就像我在新兵連時他給我下口令一樣。等我噙滿著淚水轉過身漸行漸遠後,背後隱約傳來他壓抑低沉的哭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