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是作為新兵的我們第一次同扛著紅牌的耿排麵對麵對話。
以前都是他罵,我們聽。
耿排進了屋,拿手電筒一照,就全明白了。
耿排畢竟也是戰士出身,當過班長帶過兵的人。
“咋了?”他問陳存凱。
我們陳班長還是光著身子站在地上,兩手掐腰喘著粗氣。他喘粗氣不是累的,而是被我們氣得。
現在想想,其實陳班長也挺可憐,帶的八個新兵全都動不動就愛哭鼻子,也真苦了他了。
“全是孬兵,都欠收拾!”陳班長在耿排麵前也絲毫不加掩飾。
他才不怕耿排,凡是老兵都不怕肩上隻扛紅牌的學員。
肩膀沒花,說啥白搭。軍銜沒豆,全都沒用。
“別哭了!都瞎嚎嚎個逑呢?”耿排的手電光從排頭照到排尾。“部隊講紀律,條令都學過沒?熄燈以後要保持肅靜,你們這哭天抹淚的還讓別的同誌們休息了不?”
我們還是在鋪上趴著,因為已經沒力氣爬起來了,就那麼趴著抹眼淚,誰也不言語。最後還是老代先開了口,就憑這點,我佩服他。
“排長,我們能抽根煙不?”是條漢子。
耿排從不吸煙,也最不喜歡抽煙的兵,可現在麵對著一屋子哇哇哭的半大孩子,他也有點兒不知所措了。
“……那就抽吧,隻要別哭就行……”耿排說這話的時候該有多無奈、多難為情。
老代就給大家分煙。老家的煙,山海關,一人一根。徐建強說我不會抽,耿排說抽吧抽吧,你嘴裏叼根煙就哭不出來了。
陳班長不說話,站那瞅著,小臉兒鐵青。
我們全趴在鋪上吧嗒吧嗒的抽著煙,老代說排長我們想家了,我們要回家。
耿排說廢話,誰不想啊?就你想?跟你們說吧我都整整四年沒回過家了,四年都沒見著我媽了。
尼古丁起作用了,我們的情緒已經沒開始那麼激動。
耿排說:“想家就哭鼻子?我知道你們在家那都是父母的心肝寶貝、眼珠子,沒穿上軍裝的時候你們就是個孩子,可現在穿上軍裝了,也到了部隊了,你們就不再是孩子了,是軍人了。啥叫軍人?鐵骨錚錚,寧流血不流淚,那才叫軍人!班長收拾你們覺得委屈了?你們咋不想想你們班長為啥不去收拾別人啊?挨收拾說明你們做得還不夠,各方麵還都差得遠,你要是一點兒錯都不犯一點兒毛病都沒有,你們班長還能收拾你?”
隻有孬兵才會挨收拾,這是耿排的邏輯,也是部隊的邏輯。
是的,班長永遠都不會錯,錯的隻能是我們。
班長說燈泡是黑的,它就是黑的;班長說今年是2000年,它就是2000年……
我姐那個當了三年兵的同學沒騙我,字字至理真言。
“你們現在受這點兒苦,比我當新兵那會兒差遠了!”耿排被煙嗆得直咳嗽:“再問問你們班長,他新兵連那會兒是怎麼過來的?咳咳…..拔軍姿一拔四個小時直到暈倒,爬戰術爬得身上沒一處好地方……咳咳…….所以他現在才有資格教訓你們……新兵班長可不是誰都能當的,你們現在覺得班長狠,班長可恨,將來等你們跟他似的熬成班長了,你們就明白了……咳咳……”
他實在是被煙熏得受不了了,捂著鼻子跟陳班長招了招手,說八班長你跟我出來一下,然後就趕緊開門溜之大吉。
陳班長隨手拿了件軍大衣往身上一裹就跟出去了,倆人在外頭嘀嘀咕咕的不知說了些什麼,我們都豎起耳朵聽,隻可惜一句都聽不到。
據我後來推測,耿排大致上應該是這樣跟班長交流的:“八班長我知道你是為了新同誌好,但是啥事兒都不能操之過急,心急吃不了熱豆腐,對付這幫兵你得慢慢來……要注意照顧好新同誌們的情緒,剛從家門出來,還沒那麼快就適應呢……”
耿排不容易,為了維持穩定團結的大局,既得保證新兵們不出亂子不鬧事,同時還得維護好老同誌們的權威和麵子。
班長嘛,兵頭將尾,尤其是連排幹部,離開了班長的支持誰還敢說玩兒得轉?
耿排給了班長麵子,班長也不能讓耿排難堪,於是他那天晚上沒再繼續折騰我們,回來後就說了一句:“都睡吧!”然後自己就先倒床上悶頭大睡去了。
沒拉緊急集合。
這一宿我們睡得那叫一個沉啊,一直等到哨兵用冰涼的手把我們挨個兒扒拉醒。
到部隊的第一天,我們新兵就開始站夜哨了。說是站哨,其實並不是真的扛把槍在那站崗,那會兒別說沒人敢給我們發槍,就算真的發了我們也得會使才行啊。新兵連的夜哨說白了就是鍋爐工,每班哨兩個人,一小時一輪換,主要職責就是得看好各班的爐子,按時添煤絕對不能讓爐火半夜熄了。這麼冷的天兒,要真讓爐子在半夜裏熄了火,那還不得凍趴下半連人?
站5:00到6:00這班崗的哨兵還有另一個任務,就是按個兒叫各班戰士起床。新兵不能等著起床號,起床號得6點才響呢,可新兵5點不到就得起床疊被子,沒人叫根本別指望能自然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