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想不到的是,闊別多年後,我的人生與火車上曾經萍水相逢的玲瓏女孩的人生軌跡真的再次交叉,並且糾結在一起。
火車放慢速度,就要在一個小站停下來。
老人起身離開之前語重心長地說:“孩子,你們都還年輕,有大把大把的時間夢想,大把大把的時間實現夢想,可是,歲月如風,轉眼就滿臉皺紋、白發蒼蒼。因此,不僅要腳踏實地地全力以赴,還要不屈不撓地堅持不懈。前車之鑒,後車之師,不要像我這樣庸庸碌碌地白活一輩子,到老時不但一事無成,而且窮困潦倒——不要說出門坐飛機,就連火車臥鋪、甚至硬座都沒有。”我和玲瓏女孩默默地聆聽著。
老人步履蹣跚地走向車門。玲瓏女孩沉重地說:“老爺爺,再見!”
老人停了下來,背對我和玲瓏女孩渾濁而低緩地說:“小姑娘,說不定我一下車就一命嗚呼了!今生,我和你們永遠都不可能再見了!人生如夢,人生如夢啊!保重!保重!”我的心一下子就收緊了。
老人消失在我和玲瓏女孩的視野裏——永遠消失在我和玲瓏女孩的人生裏。
人和人之間,朝夕相處固然能夠產生感情,萍水相逢要麼蜻蜓點水,很快就毫無印象;要麼千鈞之重,從此刻骨銘心。將近二十年過去了,滿麵縱橫滄桑的老人的言語和神情還是如此地振聾發聵、活靈活現。
第二天早上,我一覺醒來,發現玲瓏女孩正趴在我的懷抱裏睡得香甜可口極了,我的口水淋濕了玲瓏女孩的頭發,玲瓏女孩的口水流濕了我的褲子。我的心狂跳不止。
“我怎麼睡在你的懷裏呢?”玲瓏女孩離開我的懷抱,摸了摸口水,甜甜蜜蜜地說,“是火車顛的呢,還是我自己在睡夢中投懷送抱的呢?”
“你醒啦?”我小聲嘟囔。
“傻瓜,我當然醒啦!我要是還是睡著的,怎麼會和你說話呀?”玲瓏女孩笑吟吟地說,“你以為我是在說夢話呀?才不是呢!我睡得可死了——如果不是突然被一陣陣急促的敲鼓聲驚擾了,我絕對還在黃粱美夢之中!”
一陣陣急促的敲鼓聲?我一開始莫名其妙,很快就恍然大悟——不是一陣陣急促的敲鼓聲,而是我的一陣陣急促的心跳聲。
時間最不是東西,當你希望它飛逝時,它慢得要人命;當你渴望它慢點走動、甚至停滯不前時,它風馳電掣,轉眼清晨到黃昏。
再過三站就是濟南站。
再過兩站就是濟南站。
下站就是濟南站。
我多麼希望前麵泥石流阻塞,抑或火車本身出現什麼無關緊要,卻又不得不停下來的問題。然而,一切正常,除了我的大腦越來越不正常之外。濟南站就要到了,我和玲瓏女孩就要分道揚鑣。
雖然我們互相留下了姓名和住址,但是一旦分別,再見談何容易。世事難料,人生無常。縱使至親好友,也有可能第一天晚上相聚在一起,第二天早上就一個人間、一個陰間,更何況是兩個相隔千山萬水的萍水相逢者。
“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此話充滿著落寞和淒涼,盡管如此,至少此時此刻,“同是天涯淪落人”的人依舊姹紫嫣紅在眼前,活潑潑的是動作和言語,撲麵而來的是氣息和神情。最孤寂和淒寒的不是“相逢何必曾相識”,而是相識為何要分離!
濟南站到了。
“哥哥,讓我再好好地看看你!”玲瓏女孩黯然神傷地說,“我要把你的音容笑貌死死地記在心裏!”我抬起低垂的頭來。
“哥哥,我走啦!”
“嗯。”
“哥哥,你不要再送了!回去吧,火車就要開了!”
“嗯。”
“哥哥,保重!”
“你也保重。”
“哥哥,再見!”
“再見。”
真的是,當如意的事情對你避之唯恐不及時,你的眼睛睜得再大也是枉然;當不如意的事情對你情有獨鍾時,你的眼睛閉得再緊也是白搭。送走玲瓏女孩後,我悻悻然回到車廂接頭處,吃驚地發現我的地盤已經慘遭占領了。盡管我的包裹在過道上被人踩來踩去,可是,畢竟還在,這真的是不幸中的萬幸。
麵對打情罵俏在我眼皮底下的一對男女(男的牛高,女的馬大),雖然我不是沒長屁眼的啞巴,但是和沒長屁眼的啞巴一模一樣,大吃特吃黃連——有屁放不了、有苦不能言。
萬般無奈之下,我唯有再覓新巢。即使不能安頓整個人,至少也要安頓兩隻腳。蜘蛛能夠織網,老鼠能夠打洞,隻可惜我既不是一隻蜘蛛,也不是一隻老鼠,因此,既不能懸空,也不能遁地。
就連人來人往、小貨車不時騷擾的過道上都站滿了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可想而知——在人滿為患以至於泛濫成災的火車上尋找一個能夠穩穩妥妥地安頓兩隻腳的地方談何容易。時間一分鍾一分鍾地過去,我實在是不知道何去何從。
禍不單行,我不得不上廁所了。等了許久許久,差不多到了崩潰的邊緣,我終於獲得了上廁所的機會。我帶著慘不忍睹的包裹闖進廁所裏,好不容易關上門。
出恭完畢,我靈機一動——何不一直死皮賴臉在廁所裏,和廁所一起共存亡呢?
啊哈,太寬敞啦!
啊哈,多麼獨立的空間呀!
啊哈,我怎麼就這麼地聰慧呢!
三差五地有人敲門,有溫和的、也有粗暴的。
現在回想起來,當時的我雖然是狗急跳牆,多多少少可以理解,但是,畢竟非常地不地道,把一些人害慘了。
人跟人之間真的大不一樣——有的人一輩子作惡多端、喪盡天良,不但自己在世不遭任何報應,而且自己離開人世後還可以福蔭子孫;有的人偶爾稍有出軌,立馬備受懲罰。我不僅屬於後者,還是後者中非常糟糕的。
在廁所裏“滋滋潤潤”了大約半個小時之後,火車進了一個喧鬧的車站。按理說,我——一個火車上的乘客和這個車站肯定會彼此相安無事的。可是,車站中的一個工作人員,要麼是酒足飯飽撐得慌,要麼是閑得發黴尋開心,從外麵推開廁所的窗戶,塞進來一根粗大的水龍頭。水龍頭噴射出來“玉液瓊漿”滔滔不絕。我抱頭鼠竄起來。孰料,火車上的工作人員已經鎖上門。無可奈何之下,我唯有在這個狹小的空間裏做困獸之爭——東挪西移,上竄下跳,最終雙手舉包、雙腳撐到廁所牆壁上,如同一個武藝超群的大俠。
謝天謝地,火車終於哐當哐當離站了!水龍頭收縮回去。工作人員打開廁所門。我全身淋淋漓漓地衝出去。
目睹我如此狼狽,或站或蹲或坐在廁所外麵的人十之八九高興得前俯後仰、東倒西歪。
我想哭哭不出來,幹脆哈哈大笑起來。廁所外麵興高采烈的人意想不到我不僅不哭,反而還笑,一個個目瞪口呆起來。我懷疑他們懷疑我不是傻瓜,就是瘋子。我確信他們確信自己既不是傻瓜,也不是瘋子。
“道不同不相為謀”,既然不是一類人,最好就不要呆在一起,否則,你看著我很不舒服,我看著你極其難受。人生苦短,豈能不自我珍惜,反而自我糟蹋。我逃之夭夭到隔壁車廂。
現在回想起來,都驚詫不已——當年的我怎麼就那麼地耐寒、禁凍!畢竟當時還是正冷的季節。莫非前世的我是一株北極的植物抑或一頭南極的動物?
火車不斷地進站、出站,渾身濕漉漉的我站在車廂過道上不停地顫抖著。阿彌陀佛,菩薩保佑,火車終於到達了天津站。
我和老操在天津站下了火車,上公交車,下了公交車,再上公交車,下了公交車,又上公交車,接下來步行良久。我和老操疲憊不堪,晚上十點多,總算到達了天津的第一個住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