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隔將近二十年,我已經徹底忘記了當時的天津站到底是什麼模樣,可是,天津的第一個住所至今還活潑潑地曆曆在目——
一片破敗、擁擠的居民區。
一個包裹在煤灰和煙塵裏的四合院。
一排畏畏縮縮的低矮平房。
一間廉價的出租屋。
一個磚頭搭建、木板鋪就的通鋪幾乎霸占了整個出租屋,乍一看還以為是醫院太平間裏的偌大停屍台。
通鋪下匍匐著大大小小的行李,恰擬一隻隻奄奄一息的癩蛤蟆回光返照。
一前一後的門和窗,一個形同朽木,一個鏽跡斑斑,仿佛一對被長長的通鋪活活拆散的老年夫婦,風燭殘年中,你注視著我老眼昏花,我注視著你苟延殘喘。
通鋪上的被褥,破舊、髒亂不堪,簡直可以和四處流浪的乞丐的衣服抑或到處漂泊的精神病人的頭發相媲美。
四周牆壁上,石灰脫落之處與未脫落之處相映生輝,斑斑駁駁得令人慘不忍睹。
地上隨處可見煙蒂、濃痰,如同正在舉行一個盛大的煙蒂與濃痰聯誼會。
時光不停地飛逝,氣溫不斷地升高。出租屋裏,日日夜夜老鼠肆無忌憚地縱橫;蒼蠅和蚊子共鳴,齊飛。
老操是一個深受歡迎的人。
一進燈光昏暗的出租屋,大家就七嘴八舌地將老操團團圍住。一個身材比老操還要細長、嗓子比公鴨還要公鴨的年輕人提議給長途奔波的老操來一個舒筋鬆骨的歡迎儀式。老操躲閃不及,被四個人拽手的拽手、抓腳的抓腳,高高地抬起,重重地落下。
此情此景,讓我想起了小時候經常目睹的父老鄉親熱火朝天地打夯築土修水庫。
不同的是——
四個父老鄉親抬的是四四方方的大石頭,四個打工者抬的是細細長長的老操。
四個父老鄉親築的是鬆散的土地,四個打工者砸的是堅硬的水泥地。
四個父老鄉親打夯時,著地的是大石頭的底部。
四個打工者給老操舒筋鬆骨,觸地的是老操的屁股。
隨著歡迎儀式的反反複複進行,我越來越佩服老操,要是換做我,早就渾身散架,屁股開花了。老操非但一副沒事的樣子,還一直哈哈大笑著。
莫非這根本不難受,反而極其享受?要是他們接下來也這樣款待我,我、我、我……我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幹瘦的屁股。
他們接下來不僅沒有款待我,還把我甩在一邊,不理不睬。
人貴自知之明,我將包裹塞進通鋪下麵之後,坐到緊靠窗戶的通鋪邊沿上,一聲不吭。
一隻綠蒼蠅沒頭沒腦地衝進來,圍繞著剛從歡迎儀式中掙脫出來的老操嗡嗡嗡地叫個不停。老操手舞足蹈地趕起蒼蠅來。
公鴨嗓子尖叫:“老操光臨,蒼蠅叫春;蒼蠅叫春,老操發情!”滿屋子的人哄堂大笑起來。
蒼蠅騷擾老操良久之後,載歌載舞地奔向我。一個身材矮小的年輕人終於發現了我,大聲說:“老操,這是你兒子嗎?”
一個袒胸露乳的中年人不慌不忙地搭腔:“不是老操的兒子,難道是你的兒子?有其父必有其子!長江後浪推前浪!老子招蜂惹蝶,兒子當然不僅如此,還更有出息——招蒼蠅、惹蚊子!”
老操一邊揉著屁股,一邊嗷嗷直叫地說:“我沒有兒子,隻有女兒。女兒比他小多了。他、他、他,他是我徒弟!”
袒胸露乳中年人緊接著說:“怎麼可能不是你的兒子呢?長得和你完完全全一樣——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你老操的的確確不是一個東西,可是,也不至於這麼不是東西吧,就連自己的親生兒子都不認!”
“胡扯,胡扯!人家是我徒弟小犬啦!”老操笑嗬嗬地說,“兄弟們,我帶白酒和花生來啦!”
“喝酒,喝酒!”公鴨嗓子尖叫,“人生在世,老婆可有可無,酒不能沒有!”
“今朝有酒今朝醉,今朝有酒今朝醉!”袒胸露乳中年人歡呼雀躍。
通鋪變成了酒桌。除了我和一個躺在我身邊的白胡子老人,其他人都圍成一圈開懷暢飲起來。
白胡子老人發現我渾身濕漉漉的,充滿憐愛地對我說:“趕緊換身衣服呀,傻孩子!這麼冷,凍壞了,怎麼辦呀?父母又不在身邊。”
我脫下外麵的衣褲。
“真是一個傻孩子,裏麵都濕啦!都換了吧,再不換,不生病才怪呢!”白胡子老人心疼地說。
我磨磨蹭蹭起來。
“都是大老爺們兒,怕什麼醜呀?”一個黑臉大漢一邊發煙,一邊大聲說。
“就是,就是!是不是怕未開竅的小雞雞被我們看見啦?”公鴨嗓子尖叫。
“莫非根本就沒有小雞雞呀?”氣功大師笑嘻嘻地說。
“脫呀,脫呀,不看白不看,看了也白看!”老操一邊津津有味地吃著花生米,一邊有味滋滋地摳著鼻孔說。
我手忙腳亂地換好衣服。
“小兄弟,過來,過來!”黑臉大漢說,“過來一起喝酒呀!”
“去吧,去吧!”白胡子老人說,“喝酒可以暖和暖和已經凍得夠嗆的身子!”
我看了看老操。
“叫你過來就過來呀!”老操大聲說。
我在天津的第一個晚上就這樣地在酒氣衝天和煙霧繚繞中度過了。
一開始我非常不習慣和四合院裏三教九流的打工者相處——
他們抽煙的抽煙,喝酒的喝酒,賭博的賭博,嫖娼的嫖娼。
他們行動粗魯、語言粗俗;動不動就吵嘴、打架。
四合院裏,一天到晚都烏煙瘴氣、雞飛狗跳的,如同一個人間地獄。
隨著時間的推移,我逐漸融入這個不大不小的熔爐,甚至喜歡上了他們中的一些人。
畢竟我們都是背井離鄉者,
畢竟我們都生活在社會最底層,
畢竟我們都在苦苦掙紮,
畢竟我們都有一肚子苦水。
雖然我們談不上同甘共苦,相依為命,但是我們彼此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