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喉結動了動,停了很久,語氣雲淡風輕,眼裏卻閃著淚花。

“有段時間我痛不欲生,甚至沒有生下希希的勇氣。我父親為了我以後的人生規劃,建議我孩子不要生了。那時候她還有三個月就該來到這個世上,我已經能感覺到她在我肚子裏蠕動。畢竟是一個鮮活的生命,我到了醫院又不忍心,最後堅持生下來了。為此我父母有點失望。可能是因為我接受不了這麼大的意外,每天吃不下飯,嚴重缺乏營養,我的身體開始每況愈下,最後提前剖腹產下希希,產後我得了很嚴重的抑鬱症,幾乎腦子裏每天都會冒出輕生的念頭。滿月後我就被我母親帶到美國治療。希希就這樣留在了北京,和她爺爺奶奶還有叔叔一起生活。”

她用雙手接過服務員端過來的紅茶,輕輕地說謝謝,真的很有教養的細節。她抬起杯子,小口抿了一下,舔了舔嘴唇。

“我不得不說,我離開柳家還有一個原因,是因為我的小叔子柳旭。他之前是一個不學無術的人,很叛逆,我一直很討厭他。我先生經常教他經營公司,帶他出去見世麵,那場意外跟他有關,他們去天津出差,回來的路上就發生了意外,迎麵撞上了對麵的大卡車,我先生當場身亡,而他卻活了下來。後來交警告訴我,肇事原因是車速過快,我先生一直都是謹慎的人,如果不是在車上跟柳旭發生了爭執,是不可能出現意外的,所以我很恨他。失去我先生的那幾個月,雖然他天天陪著我,寸步不離,但是我內心卻痛苦萬分,每時每刻都在受著煎熬,我隻想生下希希,追隨我先生而去。那場車禍讓柳旭成熟了很多,他也為我做了很多事情,他開始收斂放蕩不羈的性格,學著經營公司,陪我去醫院產檢,甚至我的月子都是他和林姐一起伺候的。不管我說話怎麼刻薄,他都強顏歡笑。嗬,就是這樣我仍然不能原諒他。他說想替他哥哥照顧我和希希一輩子,這當然不可能,太可笑了,我是他嫂子啊,永遠都是。我沒辦法活在他哥哥的陰影下和他一起生活。”

郝菲在回憶這段經曆的時候,幾度哽咽。

“So,後來我去國外了,公司嘛,柳旭在打理。這幾年我在國外發展得也不錯,有了我自己愛的人,我想把希希接走。”

像故事一樣的往事讓我陷入了久久的沉思。我感覺自己被卷入了一個巨大的黑洞裏,失去了自主意識。

“畢竟都過去這麼久了,您別太難過了,我不太會安慰人,我還是沒懂您為什麼跟我說這些。”

“別急啊。”她撥了一下耳邊的頭發,繼續說,“小貓小狗處時間長了也有感情,這幾年柳旭一直視希希如己出,希希這個名字就是他取的。他說希希在,就有希望。這孩子更是柳洪波留給他父母的一個希望,所以他們希望孩子留在柳家,他也希望我可以留下來一起照顧希希,可是我也有我自己的幸福要追求。這幾年希希缺少母愛,她現在還小什麼都不知道,有一天她長大了,知道這一切,她怎麼麵對?所以我希望她能和我一起去美國,開始新的生活。你覺得我這樣做殘忍嗎?”

這個問題,還真把我難住了。我怎麼就知道了這些,誤闖入了這家人的複雜世界裏?原來真的是家家都有一本難念的經。再精準奇妙的語言也沒辦法形容我當時的心情。

我低下頭,看著麵前早已冷卻的卡布奇諾,說:“我能做些什麼嗎?”

“我確實有事兒跟你商量,你別急好嗎?放輕鬆一點。先談談你的看法,我帶走希希是不是很殘忍?”

“那我隨便說說,可能說得不對,您別介意。我很早就知道了你的存在,我在你家裏給希希做過周末輔導,柳旭喝多的時候叫過你名字,他說你怎麼還不回來,他很想你一類的。他告訴所有人他是希希的爸爸,他盡最大可能保護著希希的自尊心,他真的很努力在做一個好爸爸。你家二樓簡直就是玩具城,希希一聲哭鬧他就放下工作,每次出差都是盡快趕回來陪她。希希要風得風要雨得雨,被寵得不得了。你和希希在他心裏有這麼重的分量,你現在一下子把這樣兩個人從他身邊全都帶走,你說是不是很殘忍?”

“薔薇。”她突然變得很激動,站起來,快步從沙發對麵走到我這邊。

邵嘉瑞以為她要襲擊我了,趕緊進入一級警備狀態,差點衝過來。

郝菲在我身邊坐下。我朝卡座裏麵挪了一下屁股,讓出點位置給她。她緊緊握著我的手。我不明白她為什麼有這麼大的反應。

邵嘉瑞後退了一步,朝洗手間的方向走去。

郝菲收起悲傷,語速輕快地說:“你真是個善良的姑娘,沈薔薇,我覺得我找你是對的,你是我這幾天見過的女孩裏最單純,心地最善良,最值得我托付的人。”

“什麼意思?托付誰給我?”

“我也是下了很大的決心才做這樣的決定,我知道帶走希希會讓他很難過,所以我想找個值得托付的人,在我走後好好照顧他,安撫他。”

聽不懂。發生了什麼?他受到打擊生活不能自理了嗎?

她看著我輕輕地搖了一下頭,說:“你喜歡柳旭嗎?大膽告訴我。”

我想說喜歡啊,要不然我初二放棄家人跑來聽你講故事不是有病嗎?光喜歡有用嗎?他又不喜歡我。

我低低地說:“柳旭喜歡的人是你啊,他那麼優秀的高帥富,而我,隻是眾多喜歡他中間的一個最不起眼的人而已。”

“薔薇,你一直好奇我為什麼找你,跟你說這些,我這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其實柳旭在國內的情況我都了如指掌。我也是為了希希還有柳旭好。我所知道的柳旭走得近的幾個女孩就是Sunny、蘇芬,還有你。你們分別跟柳旭在一起什麼時間做過什麼,其實我都知道。對不起,這樣可能傷害了你,但是我是不得已而為之。我年前第一個找的就是Sunny。她是知道我們家內情的,因為她以前是柳洪波的秘書。她比較熟悉業務,我本意想讓她幫柳旭管理好公司,沒想到她的野心不僅如此,心機很重,很難讓人相信是真愛。我讓她幫我勸柳旭讓我帶走希希,這自然是她巴不得的事情,但是她提出兩個條件交換,要我公司名下百分之二十的股份,還有說服柳旭娶她。”

“至於蘇芬,她是柳旭的大學同學,她說她和柳旭隻是互相欣賞,不是我想的那種關係,她還說她了解柳旭的脾氣,所以不想管我們家的家事,太清高了……”

她頓了一下,抬頭柔和地看著我:“所以我找到了你呀。隻有你替他著想,告訴我帶走孩子,他會傷心。我看中你的是,社會關係非常簡單,受過高等教育,隻和一個當兵的談過戀愛,至今單身,我說得對嗎?”

我半晌沒有說話,用手揪著風衣的蕾絲邊,手心裏都是汗。我不知道怎樣表達我的意思了,是怎麼監視的呢,有針孔攝像頭嗎?我第一次在柳旭房間裏發生的一切都被拍了嗎?

“我知道我這樣做很不好,自從我先生走後,我變得特別沒有安全感,隨時會恐懼,會崩潰,會夢魘,會絕望。在國外這段孤獨的日子,雖然親人在,可是沒人理解我。我隻是一個弱女子,以前事事有人操心,突然麵臨這樣的打擊、轉折,我心裏實在是害怕。我以前是一個多麼驕傲的女人,現在變得這麼陰暗敏感多疑。但是我跟你說這些,其實已經是把你當可以說心裏話的朋友了,埋藏在心裏這麼多年的話都告訴你了。希希是我的親骨肉,是我的生命,是洪波留給我唯一的念想。我現在身體恢複了,我確信我男朋友艾瑞克愛我,也會愛希希,他在華盛頓等我,期待我們一家團聚,所以我必須帶走希希。我知道柳旭會難過,他身體不太好,所以希望有人能在我們走後安慰安慰他。”她用楚楚動人的眼神看著我,就連我都心軟了,我相信任何一個男人都會為之動容的。

“郝小姐,我能體會你的心情,你說得都對,可是這也太突然了,他怎麼能不難過呢?每次看見他心事重重的樣子,我都覺得,是不是就因為他知道這種幸福是短暫的,你隨時都可能打破這一切?”

“我能看得出來你喜歡他,所以我帶走希希以後,希望你能多去看看他。我這樣做是不想把事情做絕,唯有這樣我才心裏負罪感少一點。退一萬步講,我不帶希希走,柳旭一直沉浸在對他哥哥的愧疚裏,這麼壓抑地活著,他能過得好嗎?這麼多年來,他身邊女孩子也不少,為什麼三十多歲還沒結婚?我不想耽誤他,幸福是可以自己爭取的,所以你應該懂我在說什麼。”

“可是他根本不喜歡我,我不覺得這是個好辦法。”我把頭搖得像撥浪鼓一樣,深度否決。可是我也沒有更好的辦法。

“如果柳旭有了自己的孩子,就會慢慢地忘了希希了,為了愛你要自私一點,我會助你一臂之力,這樣你懂了嗎?”

“我……”這也太突然了,她輕描淡寫地就把我們給安排了。

“我知道你需要時間消化這一切,我能理解。這跟中五百萬沒什麼差別,這麼多的好處,沒有哪個傻瓜會拒絕吧。皆大歡喜是最好的結局。我很快就要離開了,記得我們的約定。如果你不配合,那麼也有一些小小的代價。還有,今天的談話要保密,不可以讓他知道。”

我腦子裏第一個念頭就是告訴他,馬上告訴他,這女人出的什麼餿主意,太荒唐了。

她起身,看了一眼邵嘉瑞,飄然離去。

我不知道邵嘉瑞哪裏露出了馬腳,但是我知道這是個非常厲害的女人,她有很強的洞察力,會讀心術,還敢笑裏藏刀威脅我。

她走後,門口的服務生進來,遞給我一個信封,說是剛才那位女士給我的。信封裏赫然躺著一張支票,金額一欄填的是五十萬人民幣。我再一次被震驚了。等追出去,人已經不見了。

我腦子有一瞬間中了彩票的狂喜,隻是一瞬間而已,我覺得不太對勁,哪裏不對勁我也說不好。這更堅定了我要告訴九日的決心。

邵嘉瑞屁顛屁顛地跑到我對麵坐下,聞了聞郝菲喝過的杯子。

我無奈地看著邵嘉瑞說:“變態狂啊你。不想問點什麼嗎?”

邵嘉瑞搖搖頭,說:“剛才那少婦故事講得多完整啊,我都聽明白了。我雖然比你小,但是我經曆的事情比你多,對於這種橋段,我已經見怪不怪了。你們倆這算是交易吧,她給你錢,讓你去安慰安慰她小叔子?不會是肉償吧,這不會有什麼陰謀吧?你這剛過本命年,好運就降臨了?這麼好的事兒能輪到你頭上?該不是讓你肉償吧?”

“邵嘉瑞,你狗嘴吐不出象牙,這事兒我得好好研究研究。要不你先回去?”

“不行,說好的牛排呢,我是賓館裏的一次性拖鞋啊,用的時候踩腳底下,用完就扔。再說你發這麼一筆橫財,不宰你一頓說得過去嗎。”

一家中檔自助西餐廳。

“邵嘉瑞,你有女朋友嗎?不是以耍流氓為目的的那種。”看著他吃得津津有味,我問他。

“暫時沒有。有幾個追我屁股後麵的小姑娘,我不喜歡比我小的,說話嗲聲嗲氣的,忒幼稚了。哎,你怎麼不吃啊。吃飽了才有力氣思考人生。”說著把一塊臉盆大的披薩推到我麵前。

我第一次麵對美食沒有胃口,隨便吃了幾口,腦子裏都是郝菲的話。

不一會兒,桌子上的食物就堆得跟個小山一樣。堆在“拒絕浪費,超重罰款”的警示牌上,我跟邵嘉瑞心照不宣地把盤子轉移到隔壁空桌上。

沒過兩分鍾,來了倆老外,其中一個男的目瞪口呆盯著滿桌的垃圾,露出憨豆一樣的誇張表情:“Ohmygod!Why?Whathappened?”

原來,他倆端食物去了,我們捂著臉,特別抱歉地不敢笑出聲來。

從洗手間出來,邵嘉瑞說:“你的手機響了,有個叫九日的給你打電話。瞧這名字,是你網友吧?”

我看了他一眼,沒有答話,思量半天,想試探一下他是否知道我和郝菲見過麵的事情,就踱步到窗邊回電話。

他淡淡地說:“希希剛才一直鬧著要給老師打電話拜年,所以我……”

我支吾著說挺好的挺好的。

他又說:“新學期你還到我們家來教希希吧,你的教育方式可能更適合她,你不會拒絕吧?”

我怎麼會拒絕你呢,我從不懂如何拒絕你。我滿心歡喜地希望有機會能替你排憂解難,這是你第一次主動打電話給我對我提要求,我巴不得馬上傲嬌地說好啊好啊,我願意啊。

可是他竟然不知道希希要被郝菲帶到美國去了,他還在計劃著,憧憬著,等待著,他朝夕相處的心肝寶貝他的小公主就要離開他了,他竟不知道。我的鼻子很酸,他曾經說誰要是敢傷害希希,他就敢叫對方拿命來償。

“對不起,我其實是很願意的,但這學期恐怕不行了。”

“薔薇,”我聽到一聲沉重的歎息,“那,對不起,打擾你了。”

我們生疏到一分鍾通話都需要兩個“對不起,打擾你了”來作為禮貌用語了。我這麼暗示,他肯定聽不懂,我遲疑著要不要馬上和盤托出,哪怕郝菲讓我付出代價我也在所不惜。我當時的顧慮是覺得這件事太大了,要好好計劃一下,如果郝菲就在家裏,她會偷聽他講話嗎?他的電話有監聽嗎?如果我給他提供這麼重要的線索,他會不會很感動?

邵嘉瑞拍拍我肩膀,緩緩吐了一串渾圓的煙圈說:“我有急事先走了,改天請你看電影啊。”

敢情這句話是他口頭禪。

空氣中還彌漫著淡淡的煙草味道,窗外幾個孩童捂著耳朵在放煙花,到處彌漫著新年的味道。經過郝菲白天用排除法這麼一分析,我隱隱感覺我好像有戲,癩蛤蟆馬上就要吃到天鵝肉的那種小興奮又湧上了心頭,我這抗擊打能力,野草燒不盡,春風吹又生。

兩天後,我想好措辭,決定約九日談談,就在我們幼兒園不遠處的茶餐廳。

半個小時左右,九日就站在我麵前了。他脫了煙灰色的大衣掛在椅背上,裏麵是藏青色羊毛衫,露出白色的襯衣領。頭發剪了,短碎,沒有經過特別的打理,我從他臉上讀到一個詞叫神采奕奕。看到這樣的他,我的花癡病又要犯了。

“你怎麼這麼開心啊?”

他低眉淺笑道:“希希她媽媽回來了。我這個爸爸可以清靜幾天了。”

世界上最可笑的事情,就是我已經知道真相,你還在演戲,還演得那麼投入。

“她媽媽郝菲,有說什麼時候回美國嗎?”

他用一種奇怪的眼神掃描著我:“沒有,應該會多陪希希一段日子。”

“她如果帶希希走呢?你願意嗎?畢竟她是希希的親媽媽。”

“如果希希不同意,我不會讓這種事情發生。”

九日斟著茶,神情忽明忽暗。簡單說了一下希希這段時間的表現,特別提到他錄了一些視頻,以後給希希看。

也隻有希希能讓他這麼有表達欲。

我也終於知道,以前他不是不說話,隻是不願意說。

我心想,九日啊,你還真有先見之明,以後這些視頻你能派上用場。

我於心不忍,馬上說:“她真的會把希希帶走,相信我,要不然我們把希希藏起來吧。”

他的臉陰下來:“你今天到底怎麼了?”

突然好像意識到了什麼,他驀地用冰冷的目光看著我:“她找過你?你是充當說客的吧。都不用考慮孩子的感受嗎?”

“對,她找過我,你留下希希是不是還有一個原因?你以為能挾天子以令諸侯?你以為你這樣做,就能感動郝菲,讓她回到你身邊?你可不可以不要那麼幼稚?她根本不喜歡你。”

“你懂什麼?你怎麼這麼愛管閑事,你怎麼不去屠神龍、斬妖魔,拯救地球呢?”

我剛想辯解,手機震動了一下,收到一條短信:我們已在機場,記得我們的約定。

我拿著手機像捧著燙手的山芋。我看看短信看看九日,看看九日又看看短信,沒想到事情這麼突然。

他也察覺出我的異樣,拿起我手機看了看短信,一副你們倆怎麼可以狼狽為奸的表情,然後“啪”的一聲摔了手機,這可是我的手機,我可憐的手機,半年屏幕碎了三次,這次最徹底,直接摔裂,開不了機了。

我又做錯了什麼,都要怪罪到我的頭上,我是笨,可是我也是好心好意,這幾天我寢食不安,就是在想怎麼告訴你才合適,怎麼樣讓郝菲心甘情願把希希留下來。我是打算你進門就告訴你的,不知道怎麼就把天聊成了這樣。

我剛想說你誤會我了,他就已經抓起外套,徑直走了,走之前那麼恨地看了我一眼,說:“如果希希被帶走了,我絕不會原諒你。”

這是他出事之前我們最後一次見麵,他說的最後一句話。

他後來說他是隨便說說,可是我當真了,我當時太過於考慮我自己的感受,各種委屈各種難過,各種悲憤交加和主觀臆斷,以至於幾次想上前抱大腿攔住他聽我解釋。如果我沒有見郝菲,就不會有今天的談話,如果我當時攔住他,就不會有後麵那些糟糕的變故,郝菲說的代價居然是九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