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大河說今年在家過年。我心裏還有一絲竊喜,是不是厭倦了狐狸精,正式回歸家庭了?
我也沒敢細問我媽喝農藥的前因後果。
總之,表麵看來這是一個完整的家庭,過了一個還算團結祥和的新年。
看著春晚,我按慣例群發了一條微信:新年快樂。
幾乎是同時,我收到九日的微信:同樂。玩那個船了嗎?
我拿著手機傻愣了一會兒,突然想起來那日希希發燒,我說起我們老家的春節風俗,我春節會玩旱船慶新春,就是用竹子做的船蒙上鮮豔的布,上麵掛各種裝飾品,有人坐在船裏跳舞,有人在前麵撐船唱我們當地的小調,旁邊還有鄉村樂隊配合著敲鑼打鼓,祈禱來年風調雨順,很有特色。沒想到他還記得,我趕緊發了一堆玩旱船的照片和視頻。
過了一會兒他回:挺好。
我看著窗外被雪光照亮的院子,感覺天要晴了。
大年初一發生了一件讓我極其不爽的事兒。
上午鄰裏親戚拜完年,下午很多男的聚在我家二樓客廳炸金花。我在一樓廚房燒好水提著暖瓶上樓泡了幾杯茶,沈大河放在沙發上充電的手機響了。
快五十歲的老頭還玩微信,微信用的名字就是真名:沈大河。
微信窗口還是打開的,是跟村裏柱子叔的聊天記錄。
沈大河:你小嫂子,一定替我安排好了。
柱子:放心,在縣教育賓館好吃好喝伺候著呢。
沈大河:挺會來事兒,給你留了兩瓶好酒,晚上來拿。
柱子發來兩張照片。一個是縣教育賓館金碧輝煌的大廳,一個是豪華套房裏,有個女人側著身子在衣櫃旁整理行李箱。幾年過去了,她還是那個發型,樣子幾乎沒變,隻是衣著越來越時髦了。我一股無名火往外冒,而此刻我媽還在手腳麻利地擀著餃子皮兒,麵帶微笑,自言自語。
我坐了村口二路公共汽車,往縣城裏趕。狐狸精,今天不是你死就是你亡。
我想去問問她怎麼做到這麼厚臉皮的,要不要去家裏坐坐,談談心得,準備什麼時候轉正。
一路上我都在準備台詞。
有個北京的陌生號碼打電話給我,打通就掛,我回撥過去居然無法接通。反複三四遍,弄得我都想發火了,浪費我的漫遊費是啥意思。
我到教育賓館門口下車的時候,電話又響了。我在賓館一樓大廳沙發上坐定。
“喂?誰啊?”
傳來一聲清嗓子的聲音,貌似是個女的。
“誰啊,說話啊,打騷擾啊。”
世界如此美好,我卻如此暴躁,大清早的,這樣實在不好。
“是沈薔薇吧?”一個低沉而神秘的中年女聲傳來。我不由自主地一顫,強大的氣場震著耳膜。
“我是希希的媽媽,我叫郝菲。我有話說,想約你談談。”
那個在路虎車上露半張臉的女人突然在我腦海裏對號入座。
“哦,是跟希希有關嗎?可以的,開學以後到幼兒園來談吧。”
“不,不是希希的事兒。希希過完年不在你們幼兒園了,我要帶她去美國了。”
“啊?什麼時候去?不回來了嗎?柳先生也去嗎?”我焦急地問。
“嗬嗬,看來我找你是對的。你想知道的答案我都會告訴你。我想跟你談的,就是柳旭。我相信你一定對我們的談話內容很感興趣。至於為什麼是你,我會當麵告訴你的。”
“啊?這樣啊,為什麼啊?”我警惕地問道。
“時間地點我會發短信給你,我希望你能來,我在國內的時間不多了。你不來會後悔的。”
我腦子的內存都快不夠了,究竟是什麼意思?
我的好奇心暫時弱化了我對眼前狐狸精的憤怒。
我在縣城教育賓館一樓徘徊了好久,突然就沒了上樓去找狐狸精拚命的興趣。這個事情最應該問責的應該是沈大河吧,一個巴掌也拍不響。至於這個女人,這麼些年她背負著小三的名聲,心安嗎?大過年的,住在賓館裏,男人都不能來陪,心酸嗎?
我隻能說,花心的男人,真的很會左右逢源。那他回來到底是良心發現還是另有企圖?我必須叮囑沈鵬防著他點。
我又去了江邊小吃城,吃了碗胡辣湯,然後直接去火車站買了最近一趟去北京的火車票。
初二的火車上隻有寥寥無幾的幾個乘客和列車員,百無聊賴之際我在車廂裏越來越冷,直接跑步取暖了,根本不需要注意形象。
其實一上火車我就後悔了,我幹嗎要答應她呢,大初二的,這麼衝動,而且除了隨身帶的小背包,衣服一件沒帶。
我決定還是再谘詢一下彤彤。這種關鍵時刻,她幫我出出主意也是好的。
電話接通了,她說她跟楊得在放煙花。嗬,大白天的,在放煙花玩,可想而知有多極品。我把這通蹊蹺而神秘的電話內容告訴了彤彤。
“彤彤,你快說啊。給出個主意。”我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樣焦急地問。
“哎呦,老公,你別鬧,我跟薔薇說話呢。”電話裏居然傳出彤彤和楊得打情罵俏的聲音,真受不了。
“她電話裏說得很神秘的樣子,說了很多莫名其妙的話,還要帶希希去美國。”
“希希是她女兒,去唄,你們班還少個大麻煩呢。肯定是關於那個假日本鬼子的事兒,可惜我不能陪你去,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為了安全起見,你挑門口的位置,萬一她潑硫酸你能跑快點。”
“如果明天聯係不上了,你記得看北京新聞啊。”我一臉黑線地掛了電話。
緊接著手機可真忙啊。快沒電了,也沒帶充電器,我跑了兩節車廂,都沒借到合適的充電器。原來三星都弱爆了,我看見大爺都用上蘋果了。
手機吱吱震動起來,都是祝福的短信,達子還打來電話拜年,他跟二娟要結婚了,蓋新房的地基也選好了,二娟過完年同意跟她來北京找工作了。
一連串的好消息。
我問他,你父母還好嗎?他說好極了。二娟父母身體也健康。
我想起之前我們一起躺在幼兒園滑梯上聊天的時候說的話,他說幸福就是老婆孩子熱炕頭,簡簡單單,平平淡淡,複雜的多角戀都是城裏人的事兒。想到這裏,我看著窗外漸漸暗下去的天,模模糊糊後退的遠山,抿嘴笑了一下。我的手機電量已經在抗議了,我不得不最後總結發言,我真羨慕你啊,達子,真的,姐說的是認真的。
到北京以後,我的手機已然自動關機了。
忐忑不安地回到龍澤苑住處已經黑透了,春節期間的北京儼然一座空城,還好房門鑰匙就在兜裏。手機充上電,我就給沈鵬打電話,讓他幫我把行李托運過來。
沈鵬說:“爸到處找你,還開車去縣城找了,到現在都沒回來。”
我看了一下牆上的鍾表,都快半夜十二點了。
“去,去縣城找我?還沒回來?他今晚不會回來了,不信我們打賭。”我一想到狐狸精在縣城,心裏隱隱覺得不安,就像吃了隻蒼蠅一樣惡心。
我發了一條短信給沈大河:你既然回來了,大年初二的就忍不住去鬼混嗎,那麼迫不及待嗎,欺人太甚!
沈大河:我跟你阿姨是有感情的,你媽那個脾氣我都忍多少年了,一般人都受不了,成天尋死覓活的。
我:你居然這麼說她,明明是你亂搞在先,還說這些不中聽的。
沈大河:薔薇啊,你看到的都是表象,你媽在你麵前一直都是報喜不報憂。咱倆看到的都不是一個人,我沒找你阿姨的時候她就老懷疑我,礦上淨出事兒,壓力那麼大,我幹脆找一個,說實話我和你媽早沒有感情了,分居這麼多年早就算自動離婚了。
我:人在做天在看。有一天你會遭報應的。
我挺恨我這張破嘴,因為這個報應後來真的來了。而我,為了替他償還這個報應,差點搭進去了我的一生。
跟沈大河鬥完氣,我扔了電話。腦細胞死亡過多,餓了。
冰箱被彤彤斷電了,打開門兒一股黴味兒撲麵而來,就剩下一袋大黃醬和幾個雞蛋,還有一塊幹巴得像袖珍木乃伊的薑。
蒼天有眼,終於在茶幾櫃子底下找到吃的了,五種口味!彤彤要不要對我這麼好?有紅燒排骨,翡翠鮮蝦,香菇雞塊,香辣牛肉,老壇酸菜。
你贏了啊,果真是方便麵啊。我已經迫不及待地泡上了。等待吃的工夫,我翻看了一下微信。靜靜躺著的都是無關緊要的朋友的問候,我關心的那個人一個字都沒有聯係我。
我揭開泡麵蓋兒,香氣撲鼻,一種幸福感油然而生。
邵嘉瑞:又到了一切矛盾都可以用“大過年的”來化解的時候了。
我:美男子,你幹嗎呢?
邵嘉瑞:你是不是有事兒求我啊?
我發了一串驚恐的表情:神算哪,明天如果你沒事兒的話,陪我去見個人唄,壯壯膽,最好你什麼都別問,因為問了也白問。
邵嘉瑞:行。
我:你也太爽快了,也不問問為什麼啊?
邵嘉瑞:請看倒數第二條,薔薇姑娘有交代,不能問。
這性格挺好,那感覺,嘿,暖男。
第二天上午十點,我剛起床還沒來得及換睡衣,邵嘉瑞就在樓下按喇叭了。他開著自己的破夏利從房山一路駛來,停在樓道口,跟我們這九十年代的破樓房交相輝映,真是配套,都是懷舊係列。
我手忙腳亂地開門,臉上敷著從微信朋友圈買的什麼美白的黑了吧唧的麵膜,給邵嘉瑞嚇了一跳。他以為我要戴著麵具去呢。
洗了麵膜,我把櫃子打開,一件件地試衣服。其實我跟彤彤的衣服加起來也沒多少,還都偏粉色係,最後挑了一件黑色拚接蕾絲邊風衣,這件衣服印象中我找工作的時候穿過,平時都視若珍寶,零下幾度,有點美麗凍人。搭配小腳牛仔褲,百麗的高筒靴。
我打了粉底、腮紅,擦了唇膏、眼影,睫毛膏就刷了十多分鍾,可見我對這次見麵還是相當重視的,雖然我知道是以卵擊石,我還是努力了。
這樣打扮中規中矩的,也不失檔次,勉勉強強吧。
又看了會兒電視劇,磨蹭到中午,我們倆隨便找個春節也營業的館子吃了刀削麵。
快吃完的時候,邵嘉瑞一看中午十二點半了,跟上了鬧鈴一樣拿出手機神神秘秘地捯飭。
我一把搶過來,看見他正打開微信對話框編輯笑話。
我說:“哎,這笑話不是你從網上複製粘貼的啊,你每天都手動輸入的?”
“對啊,複製的多沒意思,針對你的智商,笑點,偏好,純手工打造。怎麼樣?”他玩世不恭地看著我。
“對啊,我每次看到好笑的笑話都會特地多看幾遍,然後儲存在腦子裏,然後發給你和我妹。”他指了指自己的太陽穴說,“我最大的優點就是記性好。”
我仿佛捧著暖寶寶,心口熱乎乎的。吃完我倆就驅車趕往國貿。
我心裏一直琢磨,九日知道郝菲來找我嗎?九日會不會來?我要不要告訴他?
腦殼都快想破了,最後決定先會會郝菲,見機行事。
車雖然破,但是邵嘉瑞的技術了得,加上春運期間人跡稀少一路暢通無阻,找到地下停車場停車入位,一氣嗬成比約定的時間早到了四十分鍾。
我把邵嘉瑞安排在我斜對麵的卡座上玩遊戲,給他要了一杯福滿栗香瑪奇朵,再來本雜誌,讓他一旁觀戰。
等待的時間真的很煎熬啊,眼睛就一直瞟著窗外,每經過一個女人都要細細打量。是她嗎,是她嗎?
小高跟叩擊著木地板,由遠及近,一陣沁人心脾的幽香。她在我對麵坐定。我看了一眼周邊,很多男士都不約而同地聚焦在她身上,那些眼神告訴我,他們都想點三十二個讚,這其中也包含邵嘉瑞。
男人就是這樣,對於賞心悅目的異性,從不放過目光的追隨,哪怕老婆啊情人啊在身邊。更何況我跟邵嘉瑞啥關係都沒有,但是女人的虛榮心作怪,我狠狠地瞪了丫一眼。
眼前這個女人就是我在清河街上見過的。
她今天沒有化妝,沒有一件首飾,耳釘都沒戴。素顏顯得很白淨,薄薄的嘴唇微微抿著,斜斜地戴著一頂小格子帽,頭發綰起一個髻。穿著也很隨意,米色小香風短款淺色外套,黑色的馬褲,尖頭牛皮鞋。看麵料做工就知道肯定價格不菲,但是我都不認得是什麼牌子。
那些國際名牌啊,離那個時候的我,實在太遙遠,太奢侈了。
但是那個白格經典款的手提包我認得,是LV。
整體造型感覺很隨意,但是很舒服,就像電視裏那些高檔寫字樓的白領專門為了下午茶而設計的一套搭配,而且有種平易近人的親切感。
像蕭薔那種類型。即使不開口講話,我也能感覺到一種強大的氣場,五官都精致得恰到好處。唯一的敗筆就是眼角的細紋,告訴我,她應該至少三十五到四十歲。
邵嘉瑞斜過眼看著呆呆的我,幹咳了幾聲。我回過神來,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耳朵。
“你剪頭發了?”這一句問話,著實把我問懵了。
我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沒有啊。一直都這樣。”
她很篤定地從包裏拿出幾張照片放在我桌上:“這是你吧?我在柳旭的電腦裏看到的,我還以為是湯唯呢,你們很像。”
如果不是她,我肯定不知道我還有幾張這樣的照片留在世上。頭發恰到腰際,白衣素裙,坐在鋼琴前,鎂光燈下淡然如菊。大學畢業之前我一直留著那樣的長頭發,後來經過王表的事情以後,我就把頭發剪掉一半,以示從頭開始。
“都是女人,隨便聊聊天吧。”
她那架勢哪裏像隨便聊聊天,我把雙手緊緊地扣在一起,疊放在腿上,心跳不已,生怕她說出什麼天大的事兒來。我側頭看了一眼邵嘉瑞,他玩著遊戲,尖著耳朵在聽這邊的動靜,因為人不多,大廳裏飄著似有似無的爵士音樂,我確信他可以聽見我們說話。
“希希上次受傷的事情,我是知道的。”
“真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原來是找茬的,都過去大半年了,這一家人還真矯情。
她提著嘴角笑了一下:“我不是來翻舊賬的,知道為什麼希希沒有轉學校嗎?因為那樣的話,你很有可能被園裏重罰或者開除,柳旭告訴園長應該給年輕教師一個機會。一個小小的老師值得他這麼費心,倒是讓我對你感興趣了。”
“哦,那您……找我,到底是為了什麼事兒啊?”
“我要帶希希去美國了,也許國外的教育更適合她,她以後長大也是在那邊發展。柳旭是她的叔叔,這幾年一直照顧她,我很感激,但是我不能總這樣耽誤他,他應該有自己的人生規劃。我也該盡一點做母親的責任了。可是我的小叔子柳旭,他不同意。”
她第一次開門見山地擺正了這家人的關係,再次肯定了我之前對九日身份的猜測。
“你這麼說也合理,隻要希希願意就可以啊。從心理學角度上來講,孩子和媽媽在一起生活,更利於成長和品格的形成。柳先生很重視希希的教育,他應該懂得這個道理,他為什麼不同意?”
“本來我想先聊點別的,但是我覺得沈老師是個聰明人,這麼快就進入狀態了,所以接下來我要說點我們家的家事,等我講完,告訴你為什麼我找你來。”
知道九日是單身以後,不知道為什麼,我舒了一口氣。我說:“不好意思,等會兒,我先去個洗手間。”
我走到洗手間門口,掏出手機編了一條短信,發給彤彤、達子、周蕾,還有我們幼兒園那些愛八卦的老師們。
所以當大家還在互相發新年快樂的時候,莫名其妙地收到一條來自沈薔薇的短信:你們想錯了。
這句台詞是小學課本上,革命戰士方誌對敵人說的。
這雖然相當奇葩相當莫名其妙,可能換來一句“蛇精病”,但是我還是控製不住自己這樣做了。
繼續剛才的話題,繼續八卦她們家匪夷所思的事。
“您開始講吧。”我回到座位上,激動地催促道,瞬間啟動大腦錄音模式。於是我聽到了一段塵封幾年,關於一個家庭的愛恨糾葛。
“我嫁到柳家的那年二十九歲,我先生叫柳洪波,呃,就是柳旭的親哥哥。我們是在倫敦留學的時候認識的,我們很相愛。回國後就結婚了,他接管了他爸爸的公司,我們家是做房地產的,他借助我爸爸的社會關係成長得很快。我們一起打拚事業,他本身也是很有能力的一個人,沒過幾年我們就兼並了幾家公司成立了柳氏集體。事業穩定後,我才退回到家庭,想過相夫教子的生活,所以我三十四歲才有的希希。可是,我懷希希六個月的時候,突發了一場很慘烈的意外,我先生去世了,所以希希是遺腹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