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飯桌,磚頭砌成的台子上,擺了滿滿四大碗燒得通紅的魚肉,肉香味和院子裏的豬糞味遙相呼應,胃口居然沒有任何別扭,反而平添了些許生動,就像臭豆腐雖臭卻香一樣,賺了錢後的陳道生對豬糞味充滿了感動,這是一種隱秘的感覺,真實而不可思議。酒肉上齊後,陳道生和於文英站起來共同向何桂泉敬酒,說要是沒有何桂泉指路,就不可能有今天這頓酒,何桂泉說,“不要敬我,要敬就敬嫂子,她要是像錢家珍那樣好吃懶做,不能同甘共苦,你的豬場也玩不轉。”何桂泉端起酒杯伸到於文英麵前,“人家都說,家有賢妻,勝似良田千頃,我們嫂子勝似良田萬畝,我真佩服你,也真嫉妒我表哥有這麼好的福氣,我敬你一杯!”於文英紅著臉把酒喝幹了,她說,“道生也不容易,一個大男人,為了還債,你知道他幹什麼嗎?在醫院給病人端屎端尿,賣過血,到火葬場背過死屍,別人不能吃的苦他吃了,不是人幹的活他幹了,這樣的男人要是翻不了身,老天不公。現在總算好起來了,還是多虧了你。”於文英說得淚如雨下,何桂泉感慨唏噓,“道生呀,老天讓你受苦受難,為什麼?就是為了把嫂子這樣的女人送到你炕頭上來,這就跟我一樣,老天為什麼讓我打那麼多年光棍受那麼多年窮,就是為了讓我當上老板,娶大學生老婆,我們倆是一樣的命,所以我願意幫你一把。”陳道生反而沒了話,他不停在給何桂泉敬酒,最後他站起來,規規矩矩恭恭敬敬地端起一杯酒,伸到於文英麵前,“小於,有你陪我一起受苦,是我一輩子最大的福份,敬你一杯!”於文英站起來含著淚喝了下去,“道生,你胃不好,少喝點!”
陳道生還是一口幹了,他說,“我有一個最大的心願,等到債全部還完的那一天,我要請所有債主們聚到一起好好地吃上一頓飯,喝上一場酒,到那時,我每人敬一杯,三百多戶要喝三百多杯,實在不行,一桌敬一杯,三十多杯,這個酒量是一定要有的。”
於文英見陳道生有點多了,就扶著他上床睡去了,何桂泉對於文英說,“少還一些債,下半年可以買兩百頭豬他,今年年底行情還是看好,出欄也許一次就可掙五萬。”於文英說,“我也是這麼想的,道生總是想著還錢,我說你不發展怎麼更快地還債呢,眼下二十來斤的豬仔就要一百塊錢一頭,道生最多隻能還一萬塊錢。”
陳道生酒醒後,先是買回了兩百頭豬仔,然後又揣著一萬塊錢趕回了雙河。
這一次回雙河,陳道生很低調,他下了汽車,摸了摸綁在褲帶上的一萬塊錢,還在,就直奔三聖街。進入街口的第一家是秦大爺的雜貨鋪,陳道生想第一個先還秦大爺的四百塊錢,一次性全清掉。
街口的石板路和電線杆都是熟悉的,巷子裏的風幾十年如一日,吹得地麵上的塑料袋、香煙盒、碎紙片四處亂飛,天有些涼了。一身豬臊味的陳道生走進秦大爺的雜貨店,見木質櫃台後麵站著一個年輕的後生,是秦大爺的孫子小魚,陳道生問秦大爺哪去了,小魚紅著眼說,過年後爺爺就患了重感冒,後來轉為肺心病,上個月死了。陳道生聽了心裏一陣悲涼,他掏出四百塊錢放在櫃台上,他說這是還給你爺爺的,總共五百塊錢,先前還過一百,小魚不肯拿,說爺爺臨死前說過陳道生的四百塊錢不要了,陳道生聽到這裏,鼻子發酸,淚水忍不住流了下來,他對小魚說,“這四百塊錢,不算我還你爺爺的,算我給他老人家買點紙好不好,你們每年給他燒紙的時候,就算代我一份。”說著轉身就走了。
三聖街老了,巷子裏很少有人走動,冷清而荒涼,牆壁的顏色和鬆動的門窗在暗暗地腐朽起來,沒落與衰敗不可抗拒地一天天逼近。陳道生按著賬本上的名單,將最後下崗的債主每家還了兩百塊錢,接了錢的街坊接了錢後都有點神經短路,“這麼多年過去了,我早都忘了這回事,你還當真要還呀!再說不就兩三百塊錢嗎。”陳道生連連遞煙,“是呀,眼下錢也不值錢了,讓你們吃虧了,心裏真是過意不去。”街坊就七嘴八舌,“都是劉思昌把你害的,也不知道他如今是不是還活著。”
陳道生走進了76號院子,自家的門已經上了鎖,而他無權打開鎖,房子委托趙天軍租了出去,每月租金是一百二十塊錢,他說抵趙天軍的債,趙天軍說不要,等到過年的時候一起給他。在院子裏見到了孫大強,孫大強還是一身中藥味,隻是腰更彎了,咳嗽的力度很小,吐痰的速度也越來越慢了,像是擠出來的。大強老婆在外做小買賣,自己撐著有病的身子在家燒飯洗衣服熬中藥,然後拚命地檢查兒子的作業,一直到把正確的作業全部檢查成錯誤的作業。孫大強見了陳道生淡淡地打了招呼,“回來了!”陳道生說回來了,當他掏出三百塊錢還給孫大強時,孫大強有些困惑地看著他,“道生,你養豬能養出錢來?”陳道生說,“對,養豬的錢,你先拿著,還差你四百塊錢,爭取年底給你還清。”孫大強見陳道生還真還了錢,就拉他進屋坐坐喝一口水,陳道生說房子都租出去了,沒地方住,連晚要趕回湖遠縣鄉下去,讓他給76號院子裏的街坊代個好。孫大強一口答應了,陳道生發覺孫大強根本不問陳道生近況,他也跟三聖街一樣老了,一切都提不起興趣,活著是因為還喘著一口氣。
陳道生卻在三聖街全麵衰敗的氣象中振著起來,他看著生鏽的街道和陽光,一種時光倒流的感覺讓他心酸,雙河機械廠倒閉後已經被一家房地產公司買下了,準備全部拆除後在那裏開發豪華住宅小區,等到簽了合同,拿到了賣地的錢,下崗工人們就可以拿到買斷工齡的錢,他們在廠裏的全部歲月,最後將以六千塊錢買斷,從此互不相幹,類似於離婚,一刀兩斷。聽說三聖街也要改造,舊城改造是要將三聖街規劃成一條大馬路,兩邊的房子全部拆遷,拆遷後這裏的居民每家都能分到一套同等麵積的樓房,也有說每平方米按六百塊錢拆遷補償,政府根本不管住哪兒去,王奎發狠說,“誰敢這樣拆,我就抱著炸藥包到政府大樓去自盡。”王奎這樣煽動著,可已經沒有人響應了,大家更關注的是一天下來掙了幾塊錢,票子不能數錯。這些瑣碎的消息對陳道生來說,同樣很遙遠,他的全部心思都在豬身上,那些豬已經成為他直接領導和指揮的一支隊伍,一支洗刷貧窮與恥辱的隊伍。
回到豬場已是晚上九點多鍾了,於文英坐在院子裏等著陳道生吃晚飯,天空懸掛著潔白的月亮,陳道生是踩著月色回來的,他的身上落滿了水一樣的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