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3 / 3)

在秦大爺的雜貨店花三塊八毛錢買了兩瓶水果罐頭,這樣他就以看望病人的探視者的身份出現在了醫院裏。醫院裏氣息是熟悉的,醫院裏的走廊是他當年進出最多的通道,一種重溫舊夢感覺讓他對醫院充滿了家的依戀。

隻是陳道生喬妝打扮使他心情像個混進革命陣營的特務,因為他根本沒有探視對象,在走廊裏,他很熟練地問醫生,“尿毒症住在哪一層?”一個戴口罩的醫生頭一偏說,“四樓”。

陳道生在四樓的第一個病房裏試探著問了需不需要腎,病人家屬是一位中年婦女,床上躺著他十幾歲的兒子,陳道生看著漂亮的男孩得了尿毒症,心裏一陣難受,他很願意把自己的腎分一個給他。可那位中年婦女很可疑地看了一眼頭發花白的陳道生,“你多大年紀了?”陳道生說,“剛滿五十,在移植的年齡段之內。”中年婦女“噢”了一聲,“我們不需要了,一個星期後要槍斃一個二十三歲的搶劫殺人犯,已經聯係好了。”陳道生就像推銷礦泉壺的小販子被用戶拒絕一樣,有點自討沒趣的難堪。

為了迎接新世紀,最近市裏要槍斃一批強奸殺人搶劫綁架的死刑犯,而且個個都是年輕力壯的死囚,腎源還比較充足。陳道生是在第六個病房裏遇到買主的,患者是電機廠的一個下崗工人,叫邱成虎,四十二歲,她妻子聽說陳道生要賣腎,就抱著丈夫的頭哭了起來,“成虎,你有救了!”邱成虎一點反應都沒有,臉上是冷漠而麻木的表情。邱成虎妻子的激動很短暫也很不牢固,當她的手摸到自己的口袋時,一種更大的絕望比沒有腎源還要強烈,“成虎,我對不起你呀,哪有錢換腎,家裏連飯都沒吃的了,二三十萬,借不到,搶也搶不來呀!”說著就癱坐在地上哭得死去活來,邱成虎一如既往地坐在那裏,也不用手拉妻子,他像一個冷血動物一樣,眼神呆若木雞,過了一會,陳道生發現,邱成虎的眼睛裏流下了一串淚水,但他斜躺的姿勢依然沒有改變,那是一種心如死灰的姿勢。陳道生能理解這一切,他拉起了坐在地上嚎啕大哭的女人,“妹子,你說你有多少錢,我分一個腎給這位兄弟。”邱成虎妻子搖搖晃晃站起來說,“東拚西湊了九萬塊錢,連一半也不夠。”陳道生連想也沒想,說,“給八萬,我賣給你。”

第二天一大早,陳道生來醫院驗血做體檢,醫生聽說陳道生的腎隻賣八萬塊錢,就對他特別小心,他們不知道這是一位雷鋒,還是一位腦子有問題的瘋子。在檢查了一個多小時後,醫生從各種儀器和數據中得出結論,“腎源很好,完全符合移植標準。”於是陳道生走出檢驗室就跟邱成虎妻子在醫生辦公室裏由主治大夫主持,簽了合同意向書。陳道生簽完姓名的時候,感覺到後腰上涼涼的,好像鋼筆一落,腎就少了一個。醫生像記者一樣用采訪的口氣問陳道生,“八萬塊錢,你怎麼願意出讓活體腎,要知道一般情況下都是三十萬,你簡直就是雷鋒再世。”陳道生說,“雷鋒捐腎肯定是一分錢不要的,我不是雷鋒,我欠了二十五六萬的債,本來我是想賣腎一次性把債全還清的,可人家兩口子都是下崗工人,家裏還有孩子,飯都吃不上,比我還要難,我缺的是錢,他不僅缺錢,還缺活下去的機會。所以我也就將就著賣了,就這樣。”醫生衝過來跟他緊緊握手,陳道生感到醫生的手裏有一股藥味。

換腎的手術的要由最權威的醫生來主刀,因為這牽涉到兩個人的性命,所以那位頭發全白了的老專家在手術前一天在查看了各種數據後,要求再做一次。陳道生又一次被推進去做了檢查,老專家在對陳道生的血壓做了連續五次測量後,皺起了眉頭,他說,“活體腎源提供者的血壓不穩定,兩次正常,三次不正常,這在移植案例中出現過,屬於不符合移植條件的活體。因為他的高壓達到了一百六,要是手術時,高壓繼續升高,那就下不了手術台。”

邱成虎的妻子哭得氣都喘不上來了,老專家安慰她說,“我們要對兩個人負責,這可一點都不能馬虎的。你不要急,再等等吧,會有腎源的。”邱成虛妻子哭的不是腎源,而是籌不齊買腎的錢,“我偷也偷不到三十萬呀!”

陳道生也很失落,被宣布不符合移植條件後,就像宣判了死刑一樣很絕望,八萬塊錢的還債計劃已經盤算過多少次了,這下也完了。

臨走的時候,陳道生像犯了錯誤一樣對邱成虎妻子說,“妹子,對不起你了!”邱成虎妻子不哭了,她望著藍汪汪的天空說了一句,“他命該如此,哪能怪你呢。”

陳道生賣腎計劃破產了,他是以失敗的心情很不情願地跨進新世紀的。

一九九九年十二月三十一號,陳道生突然想起了邱成虎,他想去看看邱成虎是不是找到了腎源,順便將兩瓶水果罐頭送過去。到醫院病房一問,護士告訴他,邱成虎在妻子走出病房去拿陳道生最後一次體檢結論不到五分鍾,跳樓自殺了。

陳道生站在病房裏,看著空蕩蕩的床鋪久久地發愣,窗外的天空飛過一群鴿子,鴿哨聲劃過窗口,陳道生覺得邱成虎跟鴿子們一起飛到天上去了,想著想著,淚水奪眶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