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道生幾乎毫不猶豫地就蹬著三輪了去了汽車站附近的三角地帶,他想拉危險品多掙一些錢,別人能拿性命做賭注,他也可以試一試,要是命中注定他死於車後麵的危險品,那也是天意。陳道生一個人在這個世界上,他的生命現在是屬於債主們的,有時累極了他就想,要是債主們願意讓他以死抵債的話,他就跳樓,隻是他的性命根本值不了三十萬。當然,這種想法很短暫,也很不可靠,當他想起伺候過的那些重症病人躺在病床上頑強求生的垂死掙紮,他知道好死不如賴活是一條顛撲不破的真理。
許多流入這座城市的散貨都在汽車站附近的“金三角”卸貨,然後再由三輪車拉向指定的地點,陳道生第一天蹬著三輪混入到三輪車大軍中的時候,許多車夫們都很敵意地看著他,這裏貨少人多,一件貨卸下,三輪車夫們像蒼蠅一樣全都撲了過去,陳道生一整天都沒拉到一票貨,看著幾乎是大打出手般地搶貨,陳道生對自己一身瘦弱的骨架毫無信心,他有些動搖,動搖的感覺是將身上的筋骨一根接一根地抽去。
第二天中午,終於拿到了第一筆生意。他拉了兩頭死豬送往郊區的一個飯店。
死豬從貨車上扔下來時,腥臊味中還夾著一股臭味,車主是一位嘴上留著一小撮胡子的中年人,豬是他從鄉下收上來的,他手裏攥著票子吼著嗓子喊四十塊錢誰拉,許多車夫擠上去看了一眼,又沉又髒,七嘴八舌地說,“那麼遠的路,最少六十。”小胡子揚起一顆汗濕的腦袋,“你們以為錢是擦屁股紙,隨手可拿,隨手可扔呀!”眾車夫都不願幹。
陳道生從一堆窮人中擠出來對小胡子說,“我拉!”
一個膀子上肌肉緊繃的漢子將嘴裏的香煙屁股吐到陳道生麵前,“你想壞這裏規矩,是嗎?”眼睛裏直射出威脅的凶光。
陳道生裝聾作啞地回了一句,“我不敢。是你們不拉我才接下的。”
陳道生將死豬扛到了三輪車後麵,車主也爬到了車上,連人帶豬總共有六七百斤。七月流火,天空像是被燒著了一樣,白晃晃地飄浮著漫天大火,沒蹬一百米,陳道生已是汗如雨下了,蹬了大約一個半小時,目的地到了,是郊區邊上的一個門頭上掛有“綠林酒家”的門匾。
陳道生接了錢後用袖子抹著頭上的汗,問,“是飯店呀?你不會用死豬肉做菜賣給客人吧?”
貨主小胡子顯然就是飯店的店主,他不以為然地說,“不會就這麼賣給客人的,最起碼要醃鹹曬幹了後做成臘肉,醃成臘肉就很香了。”
陳道生急了,“你不能坑人,我要舉報你!”
店主打著赤膊硬著嘴上的胡子說,“你要是不去舉報,你就是他媽的三陪小姐養的。”
這時店裏走出來一位衣服穿得很少的年輕女人,她搖著扇子挨到了陳道生身旁,“跟你說著玩的,死豬肉哪能吃呢?買回來剝豬皮做皮鞋的,我這飯店早改鞋廠了。”
陳道生伸頭向店裏看了看,正是中午時光,店裏沒一個客人,許多蒼蠅在店裏飛來飛去的。陳道生稀裏糊塗地蹬上車走了,一路上他想,要是真的將死豬肉做成菜賣給客人,他就等於幫了店主做了一件謀財害命的事,胡連河說他隻是偷著私宰生豬,從沒賣過死豬,不過胡連河告訴他,街上的包子餡餃子餡好多都是死豬肉老母豬肉摻入少量鮮肉做的,全市人民都吃得津津有味的,除了假廣告是真的,現在不都是假的嗎,連人都是假的,豬肉為什麼要是真的呢?確實,劉思昌就是以生死弟兄的名義將他扔進了萬劫不複的坑裏。想到這,陳道生腦子裏恍恍惚惚,胃裏一陣陣地作嘔,褲子口袋裏的四十塊錢像是四張狗皮膏藥被汗水粘在了腿上。
陳道生決定去舉報,車子蹬到工商局門口時,全身沒力氣了,但他還是停下車走到開著空調的工商局裏,市場監督科辦公室裏很涼爽,他人也就清醒了,看到辦公桌上的礦泉水,他嘴裏很渴,於是他咽了咽一嘴的幹燥,對一個正在看報紙的大蓋帽說了綠林酒家買了死豬的事,大蓋帽坐在空調風口沒動,他問,“你怎麼知道人家買死豬肉了?”陳道生抹著汗說,“是我拉過來的。”大蓋帽將手中的沒看完的報紙往桌上一扔,“你拉的還舉報什麼?要處罰我們先處罰你。”
陳道生本來以為要受到表揚的,沒想到還要處罰舉報人,他的強脾氣上來了,“你這是什麼態度,工作有你們這樣不負責的嗎?告訴你,我下崗前也是堂堂的國營大廠雙河廠的正式工,你們什麼作風?”大蓋帽年齡三十來歲,顯然他被這個根本不像國營廠出來的人的口氣震住了,於是他語氣降低說,“說老實話,綠林酒家就是賣人肉,我們也不能去執法,那裏不歸我們管,你去東城工商局舉報吧!”
走出門前掛著金字招牌的工商局大樓,外麵就是一個火爐,陳道生無比沮喪地回三聖街了,他覺得世界太大,他連自己的事都管不了,還能管得了綠林酒家,管得了工商局?綠林好漢連人肉包子都敢賣,還不敢賣死豬肉包子?整個城市到處都彌漫著肯德基和死豬肉的味道,這兩種味道就像一個人穿錯了的兩隻鞋子,走在半路上扔都扔不掉。
“金三角”地帶的拉貨生意特別難做,陳道生一個月下來,隻掙了三百多塊錢,更多的時候,他是與三輪車夫們窩在一起,看他們打牌和下棋,打牌下棋都是帶彩的,偶爾為了三五毛錢還罵起架來直至動手,陳道生混跡其中,很不入流,每當玩“三張翻”時,就有人鼓動陳道生下注,他就搖搖頭,尷尬地笑笑說,“我沒錢。”於是急著下注的車夫就對他橫起了眼,“不玩你占著毛坑不拉屎,去一邊!”一掌就將他推開了,陳道生一個踉蹌,被推出了圈子,然後他就坐到車鬥裏看城市的風景,夏天的城市每扇窗口和每個鼻孔都在冒火,火燒人心焦,女人們脫去了長袖長褲,身上欲蓋彌彰的幾根布條子隻是象征性地將身體的幾個關鍵部位掩護一下,她們的步子匆忙而淩亂,男人們光著肚子坐在樹陰下抽煙閑聊,他們的身邊總是離不了一把茶壺,賣冰棍賣西瓜的叫賣聲穿插其間,街道上泛著白晃晃的刺眼的光。